派大星张嘴简单简笔画,简单派大星简笔画法

首页 > 大全 > 作者:YD1662023-10-11 03:55:29

派大星张嘴简单简笔画,简单派大星简笔画法(1)

第一部 门徒

一 两个衣衫破旧的人

这一除我们之外的真正人类印记的发现,让我们产生了一种类似于鲁滨逊·克鲁索在荒岛沙滩上看到人类脚印时的心情。

第一次遇见夏洛克·福尔摩斯的时候,我十五岁。十五岁的我正一头扎在书里,一边阅读一边徒步走过苏塞克斯丘陵,几乎踩到他身上。出于自我辩护,我必须说那是一本引人入胜的书,而且在1915年战争年代,又是在世界上的那个部分,遇到其他人的机会极为罕见。七周的时间里,我在羊群(它们会为我让道)和金雀花丛(对于它们,我已经痛苦万分地养成了一种本能的警醒意识)中悠闲读书,之前还从未遇到过一个人。

那是4月初晴朗而凉爽的一天,我读的是维吉尔的书。拂晓时分我就从安静的农舍出发,挑了与平时相反的方向——确切说来是去东南方大海的方向——途中的几个小时里一直在与拉丁文动词角力,不经意间攀越了石墙,甚至还不假思索地绕过了树篱,原本有可能一直注意不到大海的存在,最后从一道白垩绝壁上栽落下去。

结果是,直到听到有个男人在距离我不到四英尺的地方大声地清嗓子,我才注意到这宇宙之间竟然还有其他人。拉丁文字消散在空气之中,紧随其后的是一句盎格鲁-撒克逊人的咒骂。我心里一惊,匆忙收拾起我能找到的尊严,透过眼镜向下打量正躬身蹲在我脚旁的这个人:是个身材瘦削、发色花白的男人,五十多岁年纪,头戴一顶布帽,身穿旧式的花呢外套和体面的鞋子,身旁地上有一个磨破的军用帆布背包。说不定是个流浪汉,把其余的财物都藏在了一处灌木丛下。或者是个怪人。反正肯定不是牧羊人。

他一句话也没说。况味显得十分讽刺。我猛地合上书,拿到身旁。

“您这到底是在做什么呢?”我问道,“躺在那里等人吗?”

他听到这话扬起一道眉毛,微笑的样子有一种特别居高临下的意味,让人恼火。接着他张嘴说话了,调子慢吞吞的,活脱脱就是英国上层社会那些过于有教养的绅士们的标志性做派。高昂的声线;事实不容置疑:他绝对是个怪人。

“我倒是认为,我不能被指责为‘躺在’任何地方,”他说道,“因为我是光明正大地坐在一片齐整的山腰上,考虑自己的事情。因此,我无须躲避那些意图将我践踏于足下的人。”他将倒数第二个音节中的r字母的大舌音发得特别重[1],以挫败我的气焰。

假使他说的是别的什么话,或者哪怕是同样的话语但换种方式,我可能都只会为我的失礼而道歉,然后果断走开,而我的生活可能也会大不一样。然而,他却在无意识之中正好击中了我的敏感点。我之所以天一亮就离开农舍,是为了躲避我的姨妈,而之所以想要躲避姨妈,是因为(诸多原因中最新的一个)昨晚我们大吵了一架,起因是一个无可争辩的事实,我的鞋子已经不够我的脚穿了,这是到达这里以来的三个月中的第二次。我姨妈个头小巧优雅但脾气暴躁,说话尖锐且为人机敏,很为自己娇小的手脚骄傲。她总让我感到自己是那么的笨拙粗野,而且还会没道理地为我的身高和相应的脚的尺寸而生气。更糟糕的是,在紧随其后的财务争端中,她得胜了。

那人无心的话语和完全蓄意而为的姿态如同一滴汽油,点燃了我郁积的怒火。我挺起胸膛,昂起下巴,一副为战斗而鼓劲的样子。我完全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也不知道此人是谁,是我站在他的领地上,还是他站在我的地盘上,他是不是危险的疯子,抑或逃亡的囚犯,或是庄园的地主,我都无所谓。我已怒火中烧。

“您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先生。”我紧咬问题不松口。

但他却无视我的怒气。更离谱的是,他似乎根本没意识到这一点。他看上去只是有点不耐烦,好像是希望我能走开一般。

“我在这里做什么,您是想问这个吗?”

“正是。”

“我在观察蜜蜂呢。”他干脆地回答道,接着将注意力转回到山坡上。

与他的言辞相比,这人举止中没有任何疯癫之处。然而,我还是将书本插进外套口袋,谨慎地留意着他,然后蹲下来——与他保持着安全的距离——研究起眼前花丛里的动静。

那里确实有蜜蜂,正忙碌地将花粉填进大腿上的蜜囊中,在花丛中钻进钻出。我观察着,本来还在想,这些蜂群并没有什么值得注意的地方嘛,接着我的目光却被刚飞来的...

我思考了一分钟后站起身,走到山顶,那里四散着母羊和羊羔,待看到山下的村子和河流时,我立即明白了自己的所在。我住的农场距离这里不到两英里。我为自己的疏忽大意而感伤地摇摇头,又多想了想这个人和他的红蓝点蜜蜂,接着走回山腰和他告别。他没有抬头,于是我只能对着他的后脑勺说话。

“我想提醒一句,如果您是打算另起一座蜂巢的话,最好是用蓝点,”我告诉他说,“你刚刚标上红点的蜜蜂可能是从沃纳先生的果园飞来的。蓝点的要远一些,不过几乎可以肯定是野蜂。”我从口袋里掏出书,正当我抬头想祝他一天顺利的时候,他朝我转过身来,脸上的表情让我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这么说并非恭维。正如作家们会描写,但现实生活中人们很少会做的那样,他惊讶得目瞪口呆,看上去有点像鱼。事实上,他张嘴结舌看着我的样子,就好似我又长了一个头出来那般。他慢慢站起身,过程中合上了嘴巴,但眼睛还是大睁着。

“您说什么?”

“请原谅,您是听力不太好吗?”我稍微加大音量,放慢语速,“我说,如果您想另起一座蜂巢,那就必须追随蓝点蜜蜂,因为红点的一定是汤姆·沃纳家里的。”

“我听力没问题,不过却容易受骗。您是怎么发现我的关注点的?”

“这不是显而易见吗?”我不耐烦地说,尽管当时我才那个年纪,但却已经知道,类似的事情对于大多数人来说并非显而易见,“我看到您的手帕上有颜料,手指擦过的地方还留有痕迹。给蜜蜂做记号,我能想到的唯一原因,就是想让某人能追随它们找到蜂巢。您要么是想收蜂蜜,要么是对蜜蜂本身感兴趣,而现在并非收获蜂蜜的季节。三个月前我们刚经历过一次罕见的严寒,很多蜂巢被毁。因此我推测您是在追踪这些蜜蜂,以便补充自家的蜂群。”

低头看着我的那张脸不再像鱼了。事实上,那脸与我曾见过的一只被俘获的老鹰有着惊人的相似性,目光带着一种疏离的威严,越过鼻梁向下俯视我这个不起眼的生物,深陷的灰色眼睛透出冷冷的蔑视。

“我的天哪,”他以一种伪装出的惊讶口气说道,“这东西也能思考。”

我的怒气原本在观察蜜蜂时已经消退一些了,但听到这漫不经心的侮辱又暴涨起来。这个叫人生气的瘦高个老头儿为什么如此想要激怒一个无害的陌生人呢?我又扬起下巴,不过有一部分原因是他比我高,也模仿着他的口气回应。

“我的天哪,这东西被撞到头的时候还能认得出对方是个人呢。”接着,我又说道,“回想起来,我在成长过程中,一直被教育,要相信老人都是很有礼貌的。”

我退后一步,想观看我的讽刺击中要害的情景,但当我与他正面相对时,我的思绪终于将他与我最近在漫长的康复疗养中听到和读到的传闻联系起来,我知道他的身份了,我被吓得不轻。

我得说一句,一直以来我都觉得华生医生所写的那些阿谀奉承的故事中,有一大部分都是出自他这位绅士低人一等的幻想。毫无疑问,他总是觉得读者也和他一样迟钝。不过,最令人光火的是,在这位传记作家的素材资料和胡说八道的背后,高耸着一位纯粹的天才人物,一位同辈中最伟大的人物。一个传奇。

而此刻的我被吓坏了:就在这里,我站在一个传奇的面前,冲他大放嘲笑之词,像一只害怕狗熊的小狗一般,冲着他的脚踝狺狺吠叫。我抑制住畏惧之情,用一种足以将自己拍飞的力量伪装出镇定的样子。

然而,令我惊愕和相当沮丧的是,他没有反击,却只是谦逊地笑笑,然后躬身拾起背包。我听到包里有颜料瓶发出隐隐的叮当声。他直起身,将旧式的帽子戴回花白的头上,用那双疲倦的眼睛看着我。

“小伙子,我——”

“小伙子!”这句话正中靶心。怒气横扫我的各条血脉,让我充满力量。诚然,我的装扮远远称不上艳丽;诚然,我穿的实际上是男装——但也不该被这样评价。抛开恐惧,抛开传奇人物,一只狺狺狂吠的小狗也会使出浑身解数,用只有年轻人才具有的彻底的蔑视心态发动攻击。一阵狂喜之中,我抓住了他交到我手中的武器,退后几步发起致命一击。“小伙子?”我重复道,“您倒确实是退休了,如果说您这个伟大的侦探脑中仅剩下这点判断力的话,真是好得不得了!”说完我抓住尺寸过大的帽子边缘,让金色长辫垂落到肩头。

他脸上闪过一连串表情,可谓对我的胜利的丰厚奖赏。先是完全出乎意料的神色,接着是败落的悔恨,接下来他回顾整个谈话过程的反应让我吃了一惊。他脸色放松下来,薄薄的嘴唇颤动着,灰色的眼睛不可思议地眯起来,最后他重又仰起头,大声发出喜悦的笑声。那是我第一次听到夏洛克·福尔摩斯的笑声,虽然这远远不是最后一次,但每次看到那张苦行者一般骄傲的脸庞舒展开来,露出无助的笑容,我总会感到吃惊。至少他发笑的原因总是只有他自己才知道,这一次也不例外。我则完全莫名其妙。

他用我之前看到的探出外套口袋的那条手帕擦擦眼睛,一抹淡淡的蓝色于是被涂到他瘦削的鼻梁上。接下来他看着我,第一次打量起我来。一分钟之后,他指指花丛。

“这么说,您对蜜蜂有一定的了解?”

“少之又少。”我承认。

“但是您对它们感兴趣?”他说。

“不。”

这次两侧眉头都皱起来了。

“那么,就请您告诉我,为什么会有如此肯定的意见呢?”

“根据我的了解,它们是没有思想的生物,不过是个让果树结果的工具。雌蜂包揽全部工作;雄蜂则……可以说,它们*事很少;还有蜂后,它可能是蜂群中唯一有所作为的,被认为是,为了蜂巢着想,一辈子都活得像个产卵机器。还有,”我开始喜欢上这个话题了,继续说道,“如果出现对手,与它可能有一定相似之处的另一只蜂后,会发生什么呢?它们便会被迫——为了蜂巢的利益——战斗至死。蜜蜂是伟大的劳动者,毋庸置疑,但是每只蜜蜂一生能产出的蜂蜜还不足一甜点勺。几百几千小时的蜜蜂劳动会被定期偷走,被涂在吐司上,做成蜡烛,但每座蜂巢都会忍受,而非像其他任何有理性、有自尊的种族那样,宣战或罢工。在我看来,它们太像人类了。”

在我发表这段长篇大论期间,福尔摩斯先生一直坐在脚跟上,盯着一只蓝点蜜蜂。待我讲完,他一言未发,只是伸出一根修长纤细的手指,轻轻地碰了一下那毛茸茸的身体,完全没有引起那蜜蜂的注意。好几分钟的时间里,我们都没有说话,直至那只满载的蜜蜂飞走——朝东北方向,两英里开外的杂木林飞去了,我敢肯定。他看着蜜蜂消失,几乎像是自言自语般地说道:“是的,他们非常类似智人。或许这就是它们如此吸引我的原因所在。”

“我不知道在您看来,大部分的人类有多么聪明,但我认为这种分类是一种乐观主义的误称。”现在我回到熟悉的领域,有关于智力和观点,这一挚爱领域我已有数月未涉足了。其中有些观点就像是讨人厌的小孩,叫人听了毫不舒服,而且难以辩驳。让我高兴的是,他回应了。

“是指整体的人类呢,还是只指男人?”他一本正经提问的样子,让我怀疑他是否在嘲笑我。好吧,至少我已经教会了他,用词要准确。

“哦,不是。我虽是个女权主义者,但并不讨厌男人。总的说来,我是个不愿与人交往的人,我想您也是吧,先生。不过和您不同的是,我认为女性是人类中理性稍高的一半。”

他又笑了,比之前的爆笑温柔了一些,我意识到,这一次我是蓄意想得到这个结果。

“这位年轻的女士,”他加重了最后一个词的语气,微微带着讽刺,“您在一天之内将我逗笑了两次,在一段时间里,这比其他任何人都要多。我倒没有什么乐趣能回报,不过若是您愿意送我回家,那我至少能为您倒杯茶。”

“乐意之至,福尔摩斯先生。”

“哎呀,您占了上风。显然您知道我的名字,虽然没有礼品可送,但我请求您能介绍一下自己。”鉴于我们两个正灰头土脸地站在一处荒芜的山腰上面面相觑,他措辞中的正式口吻就显得有些滑稽了。

“我叫玛丽·罗素。”我伸出手,他也伸出自己枯瘦的手。我们握了握手,好似达成了一项和平协定,而我想确实是达成了。

“玛丽,”他咂摸般地念着。他用的是爱尔兰式的发音,嘴巴爱抚般地将第一个音节发得长长的,“对于像您这样消极的人来说,是个很贴切的正统名字。”

“我的名字像是取自抹大拉的玛丽亚,而非圣母玛利亚。”

“啊,那就能说通了。我们出发吧,罗素小姐?我的管家应该能为我们备些茶点。”

那是一次令人愉快的漫步,差不多走了四英里,要穿越丘陵地带。我们谈到了各种各样的话题,不过都与养蜂业有一定的关系。在一座小山顶上,他疯狂地打着手势,将蜂巢的管理同马基雅维利式的管理理论进行比较,吓得母牛都“哞哞”叫着跑开了。在一条溪流的中央,他停下脚步阐释自己的理论,将蜂巢的分蜂与战争产生的经济根源相提并论,并援引德国入侵法国和英国人发自本能的爱国思想为例。接下来的一英里中,只听到我们的靴子吱嘎作响。在一座小山顶上,他的这番慷慨陈词达到了顶峰,下山时他的速度如此之快,以至于就像是某种拍打着翅膀振翅欲飞的大家伙。

他停下脚步寻找我的踪迹,看见我步伐僵硬,难以跟上,这么说既包括字面意思,也有比喻意义,于是便放慢了速度。看起来,他的这番奇想确实有着充分而实际的根据,事实证明,他甚至还写了一本有关养蜂技术的书,题为《养蜂文化实用手册》。图书大受好评,他言辞间充满自豪(而这个人,我记得他曾恭敬地拒绝了前任女王所授予的爵士荣誉),尤其说到他那项颇具实验精神、却极为成功的创举时,他将自己命名为“皇家蜂房”的蜂巢内部进行了分隔,由此引出了图书那极具煽动性的副标题:《兼论隔离蜂后的研究》。

我们一路走,他一路说,在阳光下,听着他那有时让人费解的宽慰性独白,我开始感到体内某些坚硬紧绷的东西稍稍松动了,一种我原以为早已*死的、对于生的渴望,第一次开始犹犹豫豫地萌动起来。待到达他的农舍时,我们就像认识了一辈子那么久。

开始崭露头角的还有其他一些渴望,而且越来越强烈。最近几个月以来,我已经教导过自己要漠视饥饿,但作为一个健康的年轻人,在户外走了漫长的一天,却从早起开始只吃过一个三明治,因此很容易发现除了食物以外,注意力在其他任何东西上都难以集中。我祈祷着那份茶点分量会大一些,同时也在想,如果这个东西没有立即呈上,我该怎样提醒呢?待我们到了他家,管家亲自来到门口迎接,那一刻我简直忘了当务之急。不为别的,正是因为一直忍受折磨的哈德森太太,长期以来我一直认为她是华生医生的故事中最被低估的人物。而这正是男人愚笨的另一个证明,不放在俗艳的黄金背景下,他们就认不出那是珍宝。

亲爱的哈德森太太往后将会成为我非常亲密的一个朋友。在我们第一次见面时,她一如往常的泰然自若。她立刻就发现了她的雇主未发现的事实,即我已经饥饿难耐,于是就行动起来,腾空她所储藏的食物,来喂饱一个劲头十足的好胃口。当她呈上一盘又一盘的面包、奶酪、开胃小菜和蛋糕时,福尔摩斯先生连连抗议,但当我每种食物都拿起来大口吞咽时,他只是亲切地看着。我很感激他没有对我的胃口大加评论,让我感到尴尬,我姨妈就经常那么做。恰恰相反,他也努力地追赶着我的进食速度。当我端起第三杯茶坐稳时,我体内的那个人感到了许多个星期以来都不曾体会过的满足,而且福尔摩斯先生又很有礼貌,哈德森太太心满意足地收走了食物残渣。

“非常感谢您,太太。”我对她说。

“我喜欢看到有人欣赏我的厨艺,我说的是真话哦。”她并不看福尔摩斯先生,“我很少有机会忙碌,除非是华生医生要来。这个人呢,”她歪歪头,示意坐在我对面的那人,后者已经从外套口袋掏出了一个烟斗,“他的饭量都足够饿死猫的了。完全不体谅我,他完全不体谅我。”

“哎呀,哈德森太太,”他虽是抗议,但语气温柔,就像在古老的辩论会上一样,“我的饭量一向如此;倒是你,每次做饭都像养十口人的大家庭。”

“足够饿死猫的了,”她又坚定地重复一遍,“不过您今天倒是吃了些东西,我看着很高兴。您要是忙完了,威尔说在离开前还有话要和您说,说是关于远处树篱的什么事。”

“我一点都不想管远处的树篱,”他抱怨道,“我花大价钱雇他,就是要他来帮我操心树篱、墙壁和别的事情的。”

“他有话要和您说。”她又说了一遍。我注意到,她似乎喜欢用坚定的语气重复念叨,由此来与他交涉。

“哦,真是奇了怪了!我为什么会离开伦敦?我就应该把蜂巢放在社区农圃,待在贝克街。书架上有书,您请自便,罗素小姐。我很快就回来。”他拿起烟斗和火柴大步走了出去,哈德森太太转转眼珠回了厨房,安静的房间里只剩下我一个人。

夏洛克·福尔摩斯的这座宅子是一处典型的苏塞克斯经典样式的农舍,用燧石砌墙,屋顶铺着红瓦。这间主屋位于一楼,从前隔成两间,现在则改成一个方形大房间,在一端建有一座巨大的石头壁炉,高高的横梁是暗色的,铺的是橡木地板,厨房门口则换成了板岩,南墙上开有一扇大得惊人的窗户,能看到外面丘陵起伏着延伸到海边。壁炉旁围着一只沙发、两把高背椅和一把磨损的柳条椅,阳光充足的南飘窗旁则放着一张圆桌和四把椅子(我就坐在那里),在西墙的那扇菱形窗格的含铅玻璃窗下,有一张堆满文件和物品的办公桌——真是一个有着诸多用途的房间——墙边摆满了书架和橱柜。

但今天比起他的书,我对招待我的主人更感兴趣,我好奇地浏览着书名(《歌德思想》和《18世纪意大利激情犯罪》之间插着《婆罗洲的血吸虫》),脑海中想的却都是他,并无意借书。我绕着房间转了一圈(烟丝仍然放在壁炉旁的波斯拖鞋中,看到这里我笑了;在一张桌子上,放着一个印有“西班牙柠檬”字样的小板条箱,里面放着几支拆散的左轮手枪;在另一张桌子上放着三块几乎一模一样的怀表,摆放角度完全一致,链条和表盘平行展开,旁边放着一块倍数很大的放大镜、一套卡尺、一张纸和写满数字的便签本),最后来到他的桌前。

我还没来得及仔细查看他整洁的字迹,门口就传来他的声音,我被吓了一跳。

“我们要不要去外面的露台上坐坐?”

我迅速放下手中的纸页,上面写的似乎是一篇谈话,内容有关七种石膏配方及其在记录不同土壤上的轮胎印时的相关效力,并且认同其用在花园中将会令人愉快。我们端起茶杯,但是在跟随他穿过房间走向法式大门时,我的注意力却被房间南墙上的一个古怪物件吸引了:是一个高高的箱子,宽只有几英寸,高度却有将近三英尺,向房间内伸出足有十八英寸厚。看起来似乎是一个结实的木块,但停下来检查一番,我就发现其两边都是可滑动的板条。

“这是我用来观察的蜂箱。”福尔摩斯先生说。

“有蜜蜂?”我惊呼,“养在室内?”

他没有回答,而是伸手滑开一块侧板,展露出来的是一个完美的蜂巢,细细的,正面装的是玻璃。我蹲在它面前,看得入了迷。里面的蜂巢很厚,中段呈交叉状,两端逐渐收细,像是盖着一条橘黑两色的厚毯子。整个看起来涌动着活力,不过单看每只蜜蜂却似乎只是在毫无目的地乱转。

我凑过去观看,想弄清楚它们看似无目的的移动是为了什么。蜂巢底部有一根管子,满载花粉的蜜蜂从那里进来,剥除了花粉的则从那里出去;蜂巢顶端有另外一根稍小的管子,布满凝结的液体,我判断是用来通风的。

“您看见蜂后了吗?”福尔摩斯先生问。

“她在里面吗?让我看看能不能找到她。”我知道蜂后是蜂群中体量最大的,无论去哪儿身边都跟着一群奉承讨好的随从,不过令人难堪的是,我还是花了相当长一段时间才从她的两百多子女中将她找到。我想不通她为什么没有立刻现身。她的体量是其他同伴的两倍,且目的愚蠢,令人愤怒,她看起来就像是蜂群中的异类生物。我向它们的主人提了几个问题——它们排斥光线吗,里面蜜蜂的数量也和大些的蜂巢一样稳定吗——这时他却给这活着的图画滑上了盖子,带我走到室外。我这时才迟钝地想起,我对蜜蜂是不感兴趣的。

在法式大门外面有一片宽阔的石板平台,用来挡风的是一个建在厨房墙外的玻璃暖房,以及一面弯曲着将其余两面也环绕起来的旧石墙,边沿长满了青草。平台汇聚了热量,那里的空气似乎都在舞动。看到他继续前行,走到一组看起来很舒服的木头椅子处,我松了一口气,那里位于一片巨大的紫叶山毛榉树荫下。我挑了一把能眺望海峡的椅子。在我们脚下的山谷里有一小片果园,树林间排列着整洁的蜂箱,蜜蜂们在边缘地带早开的花朵上忙碌。一只鸟在唱歌。从石墙的那边传来两个男人的声音,然后又远去了。依稀能听到厨房里碗碟碰撞的声音。海平面上出现了一只小渔船,慢慢地向我们驶来。

我突然反应过来,意识到忽视了做客时所负有的谈话职责。我把已经凉了的茶从椅子扶手上拿到桌上,然后朝主人转过身。

“这些是您打理的吗?”我指着花园问。

他讽刺般地微微笑了笑,不知是因为我声音中的疑问语气,还是因为驱使我打破沉默的社交冲动,我分辨不出。

“不是,是哈德森太太和老威尔·汤普森合作打理的,后者以前曾在庄园当过园丁长。初到这里时,我对园艺产生了兴趣,但是我的工作经常会一连耽误我好几天。等有时间再去花园,发现整片苗圃都干死了,要么就是荆棘丛生。不过哈德森太太倒是乐在其中,这让她有其他事情可做,不用只纠缠着我吃她调制的食物。我觉得里面很怡人,可以坐下来想事情。还能养活我的蜜蜂——大多数花朵都是根据产蜜的质量挑选的。”

“真的是个非常怡人的地方。让我想起小时候,我们也有过一个花园。”

“跟我讲讲您自己吧,罗素小姐。”

我开始义务性地回答他,先是有些犹豫,然后不情不愿地做起了单调的自我介绍,不过他的姿态中稍稍流露出一种礼貌的漫不经心,这打断了我的介绍。之后,我发现自己对他咧嘴一笑。

“为什么不能请您分析分析我呢,福尔摩斯先生?”

“啊哈,给我的挑战是吗?”他眼中闪过一丝感兴趣的神色。

“没错。”

“非常好,不过有两个条件。首先,如果我这个上了年纪、使用过度的脑子转得迟缓艰难,您得原谅我,因为这些曾一度让我赖以生存的思维模式已成习惯,而且由于没能连续使用,已经锈迹斑斑。我在这里每天就是和哈德森太太一起过活,威尔又是块糟糕的磨刀石,不适合敏捷的思维。”

“我完全不相信您的大脑会疏于使用,不过我接受这条件。那另一条呢?”

“等我分析完您的情况,您也得同样分析分析我。”

“哦,好啊。我会试一试,即便让您见笑也行。”也许归根结底还是怪我没能逃脱他的伶牙俐齿。

“好的。”他将两只干瘦的手放在一起揉搓,我好似被一位昆虫学家探索的目光定住了,“我看到在我面前的是一位名叫玛丽·罗素的女士,这个名字来自她的曾祖母。”

我惊讶了片刻,接着抬起手指摸了摸古董盒式吊坠,上面刻着MMR的字样,已经从我衬衫的扣子之间溜了出来。我点点头。

“她的年纪,让我看看,是十六岁?十五岁吧,我想?是了,芳龄十五,虽然还很年轻,而且没有上学,却打算去参加大学入学考试。”我摸摸口袋里的书本,赞许地点点头。“她显然是个左撇子,她的父母中有一位是犹太人——母亲吧,我想?是的,绝对是母亲——而且她会希伯来语读写。目前她比自己的美国人父亲要矮四英寸——穿的是他的套装吧?目前为止还正确吗?”他得意地问。

我费劲地思考着。“希伯来语?”我问。

“你手指上有墨水渍,只能是从右往左书写留下的。”

“当然。”我看看左手拇指指甲上的污迹,“真是让人大开眼界。”

他挥挥手。“室内游戏。不过口音倒是不无有趣之处。”他再次看向我,接着往后靠去,手肘搭在扶手上,双手的手指拢成尖塔形,轻轻地在嘴唇上放了片刻,接着便闭上眼睛说话了。

“口音。她是最近从父亲位于美国西部的老家来这里的,最有可能来自加利福尼亚州北部。她母亲是伦敦东区犹太人的后代,罗素小姐本人则成长在伦敦西北郊。去年,哦,是前年,她搬去了,正如我刚才说的,加利福尼亚。请说一遍‘殉道者’这个词。”我照做了,“是了,前年。从搬去之后到12月之前的某个时间,双亲亡故,很有可能是在去年9月或10月发生了一场事故,罗素小姐也卷入其中,这场事故在她的喉咙、头皮和右手上留下了疤痕组织,那只手现在还很无力,左膝也稍稍有些僵硬。”

这场游戏突然之间变得不再有趣。我呆坐着,听着他冷峻、干硬的声音讲述,我的心脏停止了跳动。

“康复之后,她被送回母亲的娘家,跟一个吝啬无情的亲戚过活,那人甚至不能满足她的饮食需求。最后这点,”他补充说道,“我承认大部分是推测的,主要用来解释她为什么骨骼发育良好,面色却欠佳,还有她为什么会在一个陌生人的桌边用餐,而且如果她严格遵守她一看即知的良好教养的话,她吃得稍稍多了一些。我很乐意给出一个替代性解释。”他说着睁开眼睛,看着我的脸。

“哦,天啊。”他的声音中夹杂着同情与激愤,显得很奇怪,“我的这种习惯已经受过警告了。我得为我给您造成的苦恼道歉。”

我摇摇头,拿起茶杯里剩下的凉茶,哽住的喉咙很难说出话来。

福尔摩斯先生起身进了屋子,我听到他在那里不知道和管家说了几句什么,然后转身回来,手里拿着两个精致的玻璃杯和一瓶打开的淡得看不出颜色的葡萄酒。他倒了两杯酒,递给我一杯,我能辨别出是蜂蜜葡萄酒——当然是他自酿的。他坐下来,我们都小口喝起香甜的葡萄酒。几分钟后,哽住的喉咙清空了,我又听到鸟儿的鸣叫。我深吸一口气,看了他一眼。

“要是在两百年前,你可能就被烧死了。”我试着冷幽默一把,但完全没奏效。

“以前就有人跟我说过这话,”他说道,“不过我也说不好自己什么时候喜欢过巫师的角色,围着占卜罐又笑又叫的。”

“其实《利未记》中号召不要行火刑,对于那些与亡灵讲话的男女——iōb,即亡魂巫师或称灵媒——或是yidōni,要行石刑,后面的那个词来自动词‘了解’,指的是通过耶和华以色列的神以外的方式获取知识和力量的人,呃,好吧,就是男巫师。”我慢慢降低了声音,因为我意识到,他看我的眼神里有一种恐惧,一般是在火车包厢里用来看讲话晦涩的陌生人的,或是保留给有着无限热情讨厌地叨咕不停的熟人的。我说这番话是无意识回应,由我们谈话中的一个神学知识点引起。我轻轻笑一笑让他安心。他清了清嗓子。

“呃,我能说完最后一点吗?”他问。

“您随意。”我慌忙说。

“这位年轻女士的父母相对比较富有,他们的女儿继承了遗产,再加上她那令人生畏的智慧,这使得她那位吝啬的亲戚很难让她乖乖就范。因此,她才会在一个女伴都没有的情况下在丘陵地带漫步,而且过了这么久都仍未回家。”

他的话似乎说完了,于是我归拢乱七八糟的思绪。

“您说得非常正确,福尔摩斯先生。我确实有遗产继承权,而且我姨妈确实认为我的行为有违她的淑女观念。因为她掌管着食品室的钥匙,试图用食物来收买我的顺从,所以我有时候会吃不饱。然而,您的推理中有处小的疏失。”

“噢?”

“首先,我来苏塞克斯不是投奔我姨妈。房子和农场都属于我母亲。小的时候,我们曾在这里消夏——那是我人生中最快乐的一些时光——在我被送回英格兰的时候,作为接受她作为我监护人的条件,我要求住在这里。她没有房子,所以不情不愿地答应了。虽然接下来的六年,她仍掌管财政大权,但严格说来,是她与我同住,而非我与她同住。”换作别人可能不会发现我语气中的憎恶,但是他不同,“其次,我一直在小心地判断必须离开的时间,以便赶在天黑前到家,所以实际上是不存在迟迟不归这种情况的。我马上就必须离开了,因为再过两个小时多一点天就要黑了,而我家从我们遇见的地方要再往北走两英里。”

“罗素小姐,我们意见相同,您不用着急,”他平静地说,让我将之前的话题搁在一边,“我们有个邻居,会用提供他所坚称的出租车服务的形式,来减退自己对汽车的热情。哈德森太太已经去找他了,安排他驾车送您回家。您可以再休息一个小时零一刻钟,等他来了,就可以载着您迅速离开,回到亲爱的姨母的怀抱。”

我狼狈地低下头。“福尔摩斯先生,恐怕我的零花钱不够支付这样的奢侈。其实,那本维吉尔的书已经花光了我这个星期的所有零花钱。”

“罗素小姐,我倒是有可观的资金,用钱之处却少之又少。请允许我满足一下自己的心血来潮。”

“不,我不能那样做。”

他看着我的脸,做了让步。

“那好吧,我建议各退一步。这一次,以及往后再有此类花销,都由我先付款,不过是作为借贷。我想,您未来继承的遗产足以还清累积的这笔钱?”

“啊,对。”我笑了,清晰回想起当时在律师事务所的情景,姨妈因为贪婪,连眼神都变暗了,“完全没问题。”

他用锐利的目光瞥了我一眼,迟疑片刻,稍带谨慎地说道:“罗素小姐,请原谅我的唐突,但我对于人类本性往往持悲观态度。我可否询问一下有关您所继承的遗嘱……”作为一个善于读心之人,总是能牢牢抓住生活的本质,我冷笑了一下。

“如果我死了,我姨妈只能拿到一年的钱,比她现在得到的多不了多少。”

他看起来松了口气。“明白了。那么来谈谈借贷的事吧。如果您坚持穿着这样的鞋步行这么远的距离回家,脚可就要受折磨了。所以至少今天,坐出租车回去吧。如果您同意,我甚至可以为此收您利息。”

他最后那个挖苦般的提议中有一种奇怪的论调,若是换作其他自信心没那么强的人来说,可能就会像是在恳求。我们坐在那里互相研究,寂静的花园里已是黄昏气象,我突然间想到,他可能已经将我这只吠叫不止的狗当作一位吸引人的伙伴了。我甚至第一次在他脸上看出了感情的色彩,上帝知道,找到像他那样迅速而有条不紊的一个大脑,由此所引发的喜悦已经开始在我心里唱起歌来。我们结成了古怪的一对,一个是戴着眼镜、动作笨拙的女孩,一个是擅长讽刺的高个子隐士,因着过人才华的赐福或者说诅咒,而将所有人隔绝在外,最持之以恒的人除外。我从未想过,以后可能不会再来这宅子做客。我的发言,我的意识都将他这种隐晦的提议当作友谊的证明。

“每天要花三四个小时漫游,剩下做其他事情的时间确实就很少了。我同意接受您提出的借贷。那么哈德森太太会作好记录吗?”

“她对数字是非常谨慎的,不像我。来,我们再喝一杯,然后跟夏洛克·福尔摩斯聊聊他自己。”

“这么说,您对我的分析已经结束了?”

“除了一些显而易见的事情,例如鞋子、在不充足的光线下阅读到很晚之外,您的坏习惯很少,虽然您父亲抽烟,而且和绝大多数美国人不同的是,他在穿着上偏爱质量胜过时尚——除开这些显而易见的事情吧,我现在想先休息一下。该轮到您了。不过提醒您一下,我想听您的分析,而不是从我热心朋友华生的作品中摘录的片段。”

“我会试着避免借用他的敏锐观察,”我淡淡地说道,“尽管我不得不怀疑,是否用故事来书写您的传记,就不会变成一把双刃剑。其中的插图毫无疑问是具有欺骗性的,它们让您看起来老了许多。我虽不擅长猜测年纪,但是您看上去不会超过,多少来着?五十岁,太多。啊,抱歉了。有的人不喜欢谈论自己的年纪。”

“我今年五十四岁。柯南·道尔和他在《海滨》杂志社的同伴们认为,可以通过夸大我年纪的方式来提高我的尊贵气质。年轻人无法让人信服,无论在现实生活中,还是在故事中都一样,这是我开始在贝克街居住时,让我感到烦恼的一个发现。那时我还不到二十一岁,一开始接到的案子非常之少。顺便说一下,我希望你不要养成猜测的习惯。猜测是由于懒惰而造成的一个恶习,永远不能和直觉混为一谈。”

“我会记住这一点的。”我说着端起酒杯喝了一口,同时也回想着刚才在房间里观察到的情景。我小心翼翼地组织着语言。“首先,您的出身相当富裕,不过与父母的关系算不上完全融洽。时至今日,您仍然会疑惑其原因,而且试着想认真对待这一部分的过去。”看到他皱起眉头,我解释道,“所以您会把一张抚摸过多次的正式家庭照放在椅子旁的架子上,还拿书本稍稍遮挡,以免被其他人看见,而非光明正大地将其挂在墙上,然后抛之脑后。”啊,看到他脸上有欣赏的表情舒展开,听到他小声咕哝着“非常好,确实说得非常好”,叫人感觉多么开心啊。感觉就像回到家中一般亲切。

“我还可以说,这就解释了为什么您从不和华生医生谈论童年,像他那样表里如此一致,出身于那样一个正常家庭的人,毫无疑问会难以理解天赋所带来的特别负担。然而,那样就又是在使用他的说法了,更确切地说,是说法有所欠缺,所以不能作数。为了不显得过于窥探隐私,我要冒险说一句,这一点也导致您在很早就决定远离女人。我怀疑像您这样的人可能会认为,几乎不可能与一个女人建立起一种除了完全包容以外的关系,一种将您生活所有方面全部协调在一起的关系,不同于您和华生医生之间的不平等且稍显怪诞的伙伴关系。”此时他脸上的表情变得难以形容,徘徊在忍俊不禁和受到冒犯之间,又带着点愤怒和气恼,最后定格为嘲弄。我感到他之前无意间对我造成的伤害已经大为缓解,于是继续说了下去。

“然而,正如我所说过的,我无意于唐突侵犯您的隐私。回顾过去是必不可少的,因为它影响了现在。您来这里,是为了摆脱那种讨人厌的氛围,周围尽是智力低人一等的家伙,他们永远也无法理解,因为他们的思维方式生来就不是这样。十二年前,您就引人注目地早早退了休,显然是为了研究蜜蜂的尽善尽美以及统一形式,为了完成您自己的侦探巨著。我从您办公桌旁的书架上看到,目前您已经完成了七卷,根据成书下面那一盒盒笔记推断,至少还有同等数量待写。”他点点头,为我们两人又倒了更多的酒。瓶子几乎已经空了。

“不过,至于您和华生医生的关系,可推演的就很少了。举例来说吧,我很难推断您会放弃自己的化学实验,您手腕的状态表明您最近实验做得很频繁——那些酸性灼伤都还很新,尚未被水所感染。您戒了烟,指甲可以证明,不过显然您还经常吸烟斗,指尖上的老茧说明您一直在练习小提琴。您似乎对蜜蜂的蜇伤并不关心,与对财政和园艺的态度相同,因为您的皮肤上留有新旧蜇伤印记,而身体的柔韧度说明,用蜜蜂蜇伤来治疗风湿病的理念是有一定正确性的。或者是对关节炎?”

“我得的是风湿病。”

“此外,我认为您有可能并未完全放弃过去的生活,或者说是过去的生活未完全放弃您。我看到您下巴上隐隐约约有一块皮肤发白,说明去年夏天您留了一段时间的山羊胡,后来剃掉了。日照量还不够,未能完全消去当时的线条。因为您并不是常常留络腮胡,就我看来,那种胡子会让您看起来不开心,由此我推断,蓄胡子是为了伪装,那个角色持续了几个月时间。或许是与战争的早期阶段有关。为了暗中监视德国皇帝,容我斗胆说一句。”

他变得面无表情,不露声色地研究了我好几分钟。我强挤出一个难为情的微笑。最后他发话了。

“我问过你了,是不是?您熟悉西格蒙德·弗洛伊德博士的作品吗?”

“熟悉。不过我认为,他后辈的作品似乎帮助更大。弗洛伊德过于沉迷特殊行为:这对于您所从事的行业可能会有帮助,但对一个普通人来说,用处则有所逊色。”

花圃里突然一阵*动。两只橙色的猫咪冲了出来,沿着草坪你追我赶地钻过花园围墙上一个缺口消失了。他的眼睛追随着猫咪,然后在夕阳的光芒中眯了起来。

“二十年前,”他小声说道,“哪怕是十年前都不行。但在此地?此时?”他摇摇头,注意力再次聚集在我身上,“您进了大学会学习什么?”

我笑了。完全是不由自主。我知道他会怎样反应,于是我便微笑着,期待他惊慌失措的样子。

“神学。”

他的反应正如我料想的那般剧烈,但是如果说我能对生活中的什么事情感到肯定的话,那就是这种场面了。我们步行穿过薄暮到达悬崖,我凝视大海的时候,他一直在做着思想斗争。待我们返回时,他已经笃定,这个学科与其他学科相比差不到哪里去,不过他认为学这个是浪费时间,并且也表达了观点。我未做回应。

不久汽车就来了,哈德森太太出门去付钱。福尔摩斯解释了我们达成的协议,哈德森太太虽感到好笑,但还是承诺会记录下来。

“我今晚有个实验要做,所以您必须原谅我不能送行了。”他说道。不过几次拜访后我就明白了,他是讨厌说告别的话。我伸出手,但他并没有像以前那般握手,而是将之举到嘴唇边,这时我几乎想使劲抽回来。但他抓得紧紧的,用冰凉的嘴唇吻了一下才放开。

“只要您乐意,任何时间都可以来看我们。顺便说一下,我们有电话。不过要找哈德森太太传话;好女士们有时会假装冷淡来保护我,不过她们一般都乐意通过哈德森太太传话。”他点点头准备转身,却被我拦住了。

“福尔摩斯先生,”我说着,感到自己脸红了,“我能问您一个问题吗?”

“当然,罗素小姐。”

“《恐怖谷》的结局是什么?”我脱口而出。

“什么的结局?”他听起来很吃惊的样子。

“《恐怖谷》,发表在《海滨》杂志上的。我讨厌连载,故事下个月才结束,不过我想着您能否告诉我,哎呀,故事结局是怎样的。”

“我猜,这也是华生故事中的一个?”

“当然。这个案子里有伯尔斯通、斯考莱一家、约翰·麦克默多、莫里亚蒂教授和——”

“对,我相信我可以分辨出这个案子,不过我总是会怀疑,既然柯南·道尔这么喜欢用化名,那他为什么就不能给华生和我也换上假名。”

“那结局是什么?”

“我一点概念都没有。您可能必须去问华生。”

“可是您一定知道案子是怎么结束的吧?”我惊讶地说。

“案子我当然知道。但是华生把它写成了什么样,我却不能猜测,只是其中必然会有流血、激情和秘密交易。哦,还有某种爱情趣味。这就是我的推断,罗素小姐;华生会改编。日安。”他转身走回村舍。

哈德森太太一直站在那里听我们的对话,不过她没有发言,而是往我手中塞了一个包裹,说是“为回程准备的点心”,尽管就其重量来说,哪怕我在腹中找到了空地,在乘车途中也肯定吃不完。然而,如果能躲过姨妈的视线,这可是对我口粮的很好补充。我由衷地谢了她。

“多谢你来这里,孩子,”她说道,“我有好几个月没见到他有这个劲头了。请尽快再来。”

我答应着上了车。司机驾着车行驶在一条石子路上。就这样,我和夏洛克·福尔摩斯先生漫长的合作生涯开始了。

我认为有必要打断我的叙述,插叙几句,说说一个我之前想完全省略的人。因为我觉得,如果让她完全缺席,那由此所营造出的真空对她反而是一种过度的强调。

在将近七年的时间里,从我父母被*害,直至我二十一岁生日为止,她都住在我的房子里,用着我的钱,管理我的生活,限制我的自由,并且尽最大努力控制我。其间我有两次不得不向我父母财产的执行者上诉,而且两次我都获得了胜利,这引得她怀恨在心。我不知道她具体从我手中弄走了多少属于我父母的钱,但我知道她离开我后在伦敦买了一栋房子,而在到我家之前,她几乎身无分文。我让她知道,我把这作为对她服务多年的报酬,然后随她去了。多年之后,我没有参加她的葬礼,并安排把那栋房子留给了一位贫穷的表亲。

在她与我同住期间,我大多数时候都不去理会她,这让她更加愤怒。我认为,她有足够的天赋,能够发现他人身上了不起的地方,但她并不因此而大度地感到高兴,相反她会试着把比她优秀的人拉到与她同样的高度。她是一个性格扭曲的人,实在是非常可悲,但是我对她的同情之心已经被她的行为所抵消。因此,我会继续漠视她,只要有可能,我都会将她排除在我的考虑之外。这就是我的复仇。

只有同福尔摩斯开始交往后,她的干扰才令我困惑。在随后的几周里,很明显我是发现了某些让我很看重的东西,而在她看来情况就更加糟糕,因为这为我提供了一种能摆脱她的生活和自由。我自由地使用着我与哈德森太太的借贷特权,到成年之前我已累积了相当大一笔债务。(顺便说一下,我在律师事务所的第一项行动就是开了一张支票,面额包括我欠福尔摩斯家的数量,再加上给哈德森太太的百分之五的利息。我不知道她是捐赠给了慈善机构,还是给了园丁,总之她最后是收下了。)

我姨妈抗议我去福尔摩斯家消磨时间的主要武器是,威胁要在社区里引发流言蜚语,我不得不承认,这样确实会造成不便。这种情况每年发生一次,含蓄的威胁会变成公然叫嚣,直至最终我不得不反击,一般是以威胁或贿赂的方式。有一次我被迫请福尔摩斯制造了一份证据,证明他虽然据称已经退休了十多年,但仍享有很高的赞誉,以免有任何公务人员听信了她的谣言。这封证明信寄到了她手中,尤其是看到寄信的地址后,她沉默了十八个月。整个斗争在我打算陪同福尔摩斯前往欧洲大陆六周的时候达到了高潮。她原本极有可能取胜,即便不能阻碍我动身,至少也会让我耽搁,产生不便。然而,在那个时候,我已经追踪到了她的银行账户,因此在二十一岁生日之前,我再未受到她的刁难。

关于我母亲唯一的这位姐妹就说这么多了。我会把她留在这里,随她怎么沮丧也不会再提她的名字,希望她不会再干扰我的讲述。

二 男巫师的门徒

一个人来了这里,到了那蜂群之中,了解到全能自然的当务之急……以及那热切而无私的工作;还了解到另一个教训……去享受那些完美无缺岁月里难以用语言形容的乐趣,那些日子以它们自身为中心,在无垠的田野里旋转,仅仅形成一个透明的球体,如同不含杂质的幸福记忆一般虚空。

在我十五岁生日的三个月之后,夏洛克·福尔摩斯进入了我的生活,成为我最重要的朋友、导师、替代性父亲,最后还成了知己。每个星期,我都至少在他家待一天,当我开始帮他做一些实验或项目后,经常还会一连待上三四天。回想起来,我得承认,即便是和父母在一起度过的岁月,我也从未像那样快乐过;即便是和父亲在一起,他曾是最聪明的人,我也从未感受过如此融洽的相处,如此默契的配合。到第二次见面时,我们就放弃了“先生”和“小姐”的称谓。过了一些年头后,我们到了能帮对方结束发言的程度,甚至能回答出未提出的问题——但是我有时操之过急。

在春天刚来的那些日子里,我就像某种被洒上水和温暖的热带植物种子,开了花,我的身体得到哈德森太太的照料,精神则受到这个古怪男人的关怀。他放弃了在伦敦追逐生活的刺激,来到最幽静的乡村住宅养蜂、写书,或许还有遇见我。我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命运将我们放在了距离彼此不到十英里的地方。但我知道,在我所有的旅途中,还从未遇见一个像福尔摩斯一样的人。他说,他也从没遇到过像我这样的人。如果我没有找到他,如果我没有对姨妈的权威做出抗争,那么我可能很容易就变得和她一样性格扭曲了。我也相当确信,我对于福尔摩斯的影响也并非无足轻重。他当时正处于停滞不前的状态——是的,即便是他——原本有可能会感到倦怠,或者服用麻醉剂导致早逝。我的出现,我的——我要说的是——我的爱,从我们相识的第一天开始,就给予了他生活的目标。

如果说福尔摩斯不知不觉进入了从前由我父亲所占据的神龛,那么我想人们会说,亲爱的哈德森太太就成了我的新母亲。当然,倒不是说除了促成长期友谊的最严格的管家雇主关系之外,这二位之间还有任何其他关系。然而,她就是一位母亲,而我于她而言就是女儿。她有个儿子在澳大利亚,每个月都会尽职尽责地写信回来,但我是她唯一的女儿。她把我喂养得直至骨架填满(我从没有变得丰满性感,但身材却是20年代相当时尚的类型),认识她的第一年里,我又长了两英寸,第二年长了一英寸半,身高达到了六英尺差一英寸。我最终适应了自己的身高,多年来动作却一直笨拙得令人难以置信,装饰品对我来说可谓真正的危险品。直到我离开那里前往牛津,上了福尔摩斯安排的东方式身体防御课(完全不具淑女风范:一开始只有老师愿意与我搭档),四肢才开始受控。不用说,哈德森太太会更青睐芭蕾课程。

有哈德森太太在那座房子里,使得我可以去访问居住其中的那位隐居者,不过她的作用远远不止于点头允许我进门。我跟着她学会了园艺、缝扣子、煮一顿简单的饭。她还教我认识到,女人味与智慧未必不能兼得。也是她,而非我姨妈,教会了我女性身体的基本知识(用的是语言,而不是我先前依赖的解剖学教材,那书多是掩盖和混淆,而非澄清)。也是她带我去伦敦找裁缝和美发师,以至于当我十八岁生日那天从牛津回到家时,外表的变化几乎令福尔摩斯中风。我非常高兴那一次有华生医生在场。假使因为我的盛装打扮而吓死了福尔摩斯的话,那我一定在那个学期结束之前就把自己扔给伊希斯[2]了。

那次事件让我认识了华生,一个总是咕咕叨叨的可爱男子,我管他叫约翰叔叔,这让他高兴极了。我原本已做好了十足的准备,是要讨厌他的。怎么会有人同福尔摩斯共事这么久,却长进如此之少呢?我想不明白。一个看上去很聪明的人怎么总是抓不住要点呢?他怎么能如此愚蠢呢?我十几岁的脑袋里对他充满抱怨。最糟糕的是,他表现得好像福尔摩斯,我的福尔摩斯是出于一两个目的才把他留在身边的:携带左轮手枪(尽管福尔摩斯本人就是个神枪手);或是愚蠢行动,以通过对比,让这位侦探显得更加聪明。福尔摩斯是怎么看这个丑角的呢?哦,是的,我已经准备好憎恶他了,要用我刻薄的语言来摧毁他。只不过事情没有像那样发展。

9月初的一天,我未经通知就到了福尔摩斯家。秋季里的第一场风暴破坏了村子里的电话系统,所以我没能和往常一样,提前致电告知我的来访。道路一片泥泞,因此我没有骑先前买的自行车(当然是用的哈德森太太的贷款账户),而是穿上长筒靴徒步穿过丘陵。当我走在湿漉漉的山地间时,太阳出来了,温度急剧上升。我把沾满泥垢的靴子脱在门外,自行走进厨房。我身上溅满泥点,穿错的衣服因为出汗而湿透了。哈德森太太不在厨房,这有点古怪,因为天色还这么早。我听到主室传来低声说话的声音,不是福尔摩斯,是别的人,一口伦敦腔中带着浓厚的乡音。可能是邻居吧,或者是访客。

“早上好,哈德森太太。”我轻轻唤了一声,想着福尔摩斯应该还在睡觉。他上午经常如此,因为他的作息很奇怪——他宣称睡眠是出于身体和便利性考量,而无须根据时钟。我走进碗碟洗涤室,用水泵往水槽里压了水,清洗汗涔涔的脸、脏污的手和胳膊,但当我用手指去摸索毛巾时,却发现横杆上是空的。就在我模糊着视线,气恼地四处拍打时,我听到洗涤室门口传来了脚步声,那条消失的毛巾被按在我的手中。我抓过来,把脸埋进去。

“谢谢,哈德森太太。”我对着毛巾说,“我听到你在和谁说话。现在来是不是不方便?”没听到回答,于是我便抬起头,结果却看到门口站的是一个留两撇八字胡的身材健壮的男人,正灿烂地微笑着。即便没戴眼镜,我还是立即就知道了他的身份,于是便收起自己的警惕。“是华生医生吗,我猜?”擦干手后,我与他握了手。他将我的手握了一会儿,对我微笑。

“他说得对。你很可爱。”

这句话引发了我无尽的疑惑。到底谁是“他”?当然不是福尔摩斯。还有,“可爱”?浑身汗臭,穿着不合时宜的羊绒长袜,而且两只脚尖都破了洞,披散着头发,一条腿上泥巴都糊到膝盖了——这叫可爱?

我抽回手,在餐柜上找到眼镜戴上,这才看清他圆圆的脸。他用那样一种完全自然的喜悦神色看着我,以至于我都无法思考该做什么,于是就呆站在那里。真是蠢极了。

“罗素小姐,我非常高兴终于见到你了。我得尽快说,因为我想福尔摩斯就要起床了。我想衷心地感谢你,为你在过去的几个月里为我朋友所做的事。如果是在病历上读到,我可能还不会相信,但现在亲眼见到,我信了。”

“你看到什么了?”我说,愚蠢得像个丑角。

“我敢肯定,你知道他生病了,尽管可能不知道病情的程度。我看着他感到绝望,因为我知道病到这个程度,他是不可能看到明年夏天的,甚至有可能挨不到新年。但从5月起,他的体重已经增加了半英石[3],心跳有力了,脸色也变好了,而且据哈德森太太说,他也能睡觉了——虽然和往常一样不规律,但毕竟是睡了。他说他甚至戒掉了让他迅速上瘾的古柯碱——戒断了。我相信他。真心实意地感谢你,因为你做到了我力所不及的事情,把我最忠实的朋友从坟墓边缘带了回来。”

我站在那里,因为疑惑而目瞪口呆。福尔摩斯生病?我第一次见到他时,他看起来就很瘦,面色发灰,但是说他快病死了?邻室传来的冷笑声让我们两人都内疚起来。

“哦,你来了,华生,别用你那夸张的担忧吓唬这孩子了。”福尔摩斯穿着鼠色睡袍,走到门口。“‘从坟墓边缘’这话确实不假。工作过度也许是有的,但要说一只脚踏进坟墓,那就不可能了。我承认是罗素帮助我放松了下来,而且上帝知道,她在的时候我饭量也大一些,不过不只这么简单。我不许你害这孩子担心,让她以为自己无论如何都对我负有责任,听到了吗,华生?”

那张转向我的脸上写满了内疚,以至于我感到最后一点想讨厌他的愿望也消散了,于是我笑了起来。

“可是,我只想感谢她——”

“那很好,你已经谢过了。现在让我们喝点茶,等哈德森太太给我们弄些早餐吧。还死里逃生,”他嗤了一声,“荒谬!”

那天我过得很高兴,尽管不时地会让我感觉像是从中途打开一本书,然后试着重构前面发生的故事。有我先前不知道的角色在对话中进进出出,所有地名都用缩写代替,他们于漫长岁月里构建起的关系整个呈现在我眼前,就像一座我之前从未见过的复杂的大型建筑一般。在那种情境下,第三方,也就是我,原本很容易感到尴尬和排斥,但奇怪的是,我并没有那样的感受。我想是在我的认知里,对于福尔摩斯和我已经开始建设的大厦感到非常信任的缘故。即便我认识他只有几个星期,但我对华生以及他所象征的东西已不再怀有任何恐惧。而华生呢,从他的角度来说,他从未恐惧或厌恶过我。在那一天之前,我可能还会鄙视地说,是因为他太过呆笨,所以看不出我是威胁。但到了下午我开始明白,是因为他心胸太过开阔,所以不会排斥任何与福尔摩斯相关的东西。

白天时间匆匆逝去,我很享受成为福尔摩斯、华生和哈德森太太旧友三人组中新添的一员。吃过晚饭,当华生离开去收拾行李,准备赶夜班火车回伦敦的时候,我在福尔摩斯身边坐下来,感到隐隐有一种想向谁道歉的想法。

“我想你应该知道,我原本是准备好要讨厌他的。”我终于说了出来。

“哦,是啊。”

“我现在明白你为什么会把他留在身边了。不知为什么,他竟是如此……和善。单纯,是的,而且他看起来也不是特别机灵,但是当我想到他经历过的所有那些丑陋、邪恶和痛苦……那些擦亮了他,不是吗?净化了他。”

“这么描述很美好。每次思考一个让我感到困惑的案子时,看看我自己在华生眼中的影子会很有用。他教了我很多很多,有关人类的活动,是什么在驱使他们。他让我能够保持谦逊,华生确实是这样。”他看到我有些半信半疑,于是说,“至少,尽我最大努力保持谦逊。”

因此我的生活重新展开了,在1915年的那个夏天。我将把战争开始后的头几年,用来接受福尔摩斯的指导,不过直到不久前我才意识到,我当时并不仅仅是在拜访一位朋友,我实际上是在接受福尔摩斯的教导,我所接受到的各种古怪有趣的知识,并非普通的课程,而是一位对自己的领域相当精通的专业人士的悉心指导。那时的我并不认为自己是侦探;我是一名神学专业的学生,并准备用我的一生去探索,内容并非人类不当行为中较黑暗的那些裂缝,而是人类对于神之本质的思考所达到的高峰。但是多年来,我一直没有想到,二者之间并非毫不相关。

我的学徒生涯开始了,就我个人而言,我丝毫没有意识到这种身份。我想福尔摩斯也是一样。他一开始是为了迁就我这个奇怪的邻居,因为手头没有任何比这更具挑战性的事情可做,最后却收获了一个经历过全面训练的侦探。直至一些年后,我才回想起,在我们相遇的第一天,他就曾在花园里做过一番古怪陈述。“二十年前,”他当时喃喃低语,“哪怕是十年前都不行。但在此地?此时?”我确实问过他,但是他当然称自己打从一开始就看出了这一点。然而,福尔摩斯总是自认为无所不知,所以我在这件事上无法信任他。

像福尔摩斯这样一个谦谦绅士,竟然会收一个年轻女子作学生,这事从表面看来几乎不可能实现,更不用说让她进入自己的神秘行当作学徒了。二十年前,维多利亚女王还在位,像福尔摩斯和我所努力缔造出的这种合作关系——紧密,有年长女伴监护,甚至不能从血缘关系上证明安全——将是难以想象的。即便是在十年前,在爱德华国王时代,乡村社区都会泛起轩然大波,让我们的生活举步维艰。

然而,那是1915年,如果说上层社会仍在表现出一种坚持旧秩序的表象,那么程度也只和掩盖脚下的混乱差不多。战争期间,英国社会的结构经历了撕碎和*。为了生活必需品,女性必须走出家门去工作,无论是从自己家还是雇主家走出去,所以女性穿上了男式靴子,负责起控制运转有轨电车和啤酒厂、打理工厂和田地。上层社会的女性签署了志愿书,长期在法国的泥泞和血浆中做护士工作,或者穿上工作服和绑腿,成为丰收季节里的“大地的女孩”[4]。国王和国家的严厉要求,以及对战场上男人们的持续担忧,将年长女性陪伴这一传统的影响减轻到了最小;人们已经没有精力来注重社交礼仪。

村舍里有哈德森太太在场,使得我和福尔摩斯的长时间相处成为可能。我父母俱已过世,姨妈对我的行为又甚少关心,只要不冲撞她即可:这也是促成条件。此外还有乡村生活的协力,因为乡村社会虽然死板,但在有真正的绅士出现时却能将其辨认而出,况且农民们对于福尔摩斯的信赖,是城镇居民永远也不可能做到的。可能也有流言,但我几乎没听过。

回想起来,我认为我们交往的最大障碍来自福尔摩斯本人,来自他与生俱来的信奉社会习俗的那一部分,尤其是他性格的那个部分,认为女性是某种异邦、不能完全信赖的外人的那一部分。此外,还有各种事件凑在一起的影响。福尔摩斯在他所认识的熟人中和业务往来中,如果算不上完全不受世俗陈规所束缚,也终归是个另类。他的朋友跨越社会的各个阶层,从公爵的小儿子,到持重的传统人士华生医生,再到白教堂的典当商,他的职业让他与国王、裁缝和品性不明的女士们都有联系。他甚至觉得哪怕是有过小小的犯罪行为,也不会对社交和职业合作有任何的阻碍,他与贝克街时代结识的某些可疑人物的持续交往就是证明。就连哈德森太太最初进入他的视线,也是通过一桩谋*案(那案子在华生医生的笔下名为《“格洛里亚斯科特”号三桅帆船》)。

或许,在我们对彼此的第一印象中,有一些事实始终没有发生改变。从认识的第一天起我就知道,他更习惯于拿我当小伙子对待,而非当成少女,事实上对我的性别可能让他产生的任何不适,他的解决办法似乎就是单纯地视而不见:我是罗素,不是什么女性,如果出于必要,我们得独处,甚至是在没有旁人的情况下一同过夜,那么我们就会照做。他首先是个实用主义者,没有时间被不必要的标准所烦扰。

至于华生呢,我们因为偶然而认识,然后他也习惯了我。我的态度,我的穿衣选择,甚至是我的身材,这些组合起来,都让他不会感知我的本性。到我成长为女人时,我已是他生活中的一部分,他想要改变也为时已晚。

不过在早年那些日子里,我对于这些并无概念。我只是养成了习惯,每隔几天散步时就会造访他的村舍,然后我们就会交谈。或者他会向我展示正在做的实验,接着我们发现,我缺乏相关背景,不可能完全理解问题,于是他就给我拿出一大堆书,我把它们都带回家,待看完才归还。偶尔我造访时会发现他正坐在桌前,翻阅一堆堆的笔记和字迹潦草的文章,那时他会开心地停下来,给我朗读他刚刚一直在写的东西,接着又会发现问题,然后给我更多的书。

我们花许多时间在乡村巡游,顶着太阳,冒着雨,或是迎着雪花,我们跟随着一行行脚印,对比泥土样本,记录土壤的类型会对脚印或蹄印的清晰度和持久度造成怎样的影响。方圆十英里以内的每一位邻居,我们都至少拜访过一次。我们研究过奶农和伐木工的双手,对比过他们手臂上的老茧和肌肉组织,如果他们允许,还会研究他们的脊背。我们是路上常见的风景,一个是头戴布帽、身材瘦高、须发花白的男人,一个是金发扎成辫子的瘦高个女孩,两人肩并着肩,一路热烈交谈,或是弯腰观察某个东西。农民们会在田地里高兴地冲我们招手,就连庄园主驾驶劳斯莱斯疾驰而过时,也会鸣笛示意。

秋天的时候,福尔摩斯开始为我设计谜题了。当秋雨连绵,白日缩短,打断了我们在丘陵的漫步时光时;当战士们在欧洲的战壕里牺牲,飞艇在伦敦上空投下炸弹时,我们却在玩游戏。当然会下象棋,不过也有其他种类的,例如练习侦查和分析资料。一开始他会给我描述某个案子,然后让我根据他搜集的信息来破案。有一次用的不是他文件夹里的案子,而是从报纸上汇编的资料,是伦敦当时正在进行的一桩谋*调查。我觉得那个案子实在令人沮丧,因为陈列出的事实永远都不完整,要么就是搜集得不够仔细,不足以使用,不过我所选择的有罪方最大嫌疑人最终受到指控并被定了罪,所以事实证明我的分析没错。

有一天我按照约定到了他的农场,发现后门上钉着一张纸条,上面只写着:

罗:

来找我。

——福

我很快就明白了,他所设想的并不是随意搜寻,于是就拿着那纸条去找哈德森太太,但她却摇着头,像是在看小孩子玩耍一般。

“你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吗?”我问她。

“不知道啊。要是能搞懂那个人,我就能光荣退休了。今天早上我正跪在地上擦地板呢,一起身就看到他来了,他问我能不能叫威尔今天把他的新鞋送到村子里去,上面有个钉子松了,于是威尔就做好了准备要出发。可是见着福尔摩斯先生和他的鞋的影子了吗?没有。我永远都搞不懂他。”

我站在那里,象征性地挠了挠头,接着意识到自己已经在无意间发现了他的线索。我走出后门,当然了,我发现了许多脚印。不过头一天刚下过雨,村舍周围的软土上相对比较干净。我发现有对脚印右脚脚跟的内侧有一点缺损,是突出的鞋钉在每个脚印上都戳了一个小坑。它们引导着我向前走进一片花田,我知道那里是福尔摩斯种植草药的地方,目的是制作供实验所用的各种药剂。在那里我找到了鞋子,但却没见着福尔摩斯本人。没有脚印穿过草地。见此情景,我疑惑了几分钟,最后注意到有一些饱满的种荚被割走了。我转身回到村舍,将鞋子递给一头雾水的哈德森太太,在我知道会找到他的地方找到了福尔摩斯。他就在楼上的实验室,正穿着一双绒毡拖鞋,弯腰观察罂粟种荚呢。我进门时他抬起了头。

“不是瞎猜?”

“不是瞎猜。”

“很好。那么让我来向你展示如何提炼鸦片。”

福尔摩斯的培训有助于磨炼我的眼界和思维,但对于我去牛津的入学考试却没有多大的帮助。那时候从严格意义上说,女性是不允许上大学的,不过女子学院也不错,而且我可以自由选择去别处听课。一开始我对于自己不能在十六岁被接受入学还有点失望,因为战事问题、我的年纪、兴趣的影响,还有必须承认的是,我的性别。然而,事实证明,与福尔摩斯相处的时间是如此引人入胜,以至于我几乎都没有注意到计划的变更。

不过,如果继续这样下去,考试将成为一个问题,于是我开始四处寻找,想找到某人来帮我填补教育上的巨大空缺。在这件事上我堪称幸运,因为我在村子里找到一位退休的女教师,她愿意指导我阅读。上帝保佑西姆小姐,而且所有人都喜欢她,是她引导我爱上了英国文学,强行给我灌输了诗歌的知识,然后还温柔地劝说我了解了人文学科的基础知识。我在考试中能考出合格成绩,全都仰赖她。

我预定在1917年秋季去牛津上大学。我认识福尔摩斯已经有两年了,到1917年春天,我已经可以跟着一个脚印穿越乡村走上十英里,能根据穿着来区分伦敦的会计和巴斯的校长,能根据鞋子来描述一个人的身体外观,能够伪装自己哄骗住哈德森太太,还能认出一百一十二种最常见的香烟和雪茄的烟灰。另外,我还能整篇背诵希腊和拉丁经典、《圣经》和莎士比亚的作品,描述中东主要的考古遗址,而且因为哈德森太太,我还能区别草夹竹桃和矮牵牛。

然而,在这一切的背后,在游戏和挑战之下,在那些日子我们所有人呼吸着的空气中,却隐藏着死亡,死亡还有恐惧,人们越来越多地意识到,生活将永远不可能恢复如初,无论对谁而言。在我逐渐成长,脑细胞得到锻炼的同时,那些强壮的年轻人的尸体,却被残忍地抛弃在西部战线上五百英里长的壕沟里,整整一代的男人们正在战场上遭受那足以令身体腐烂、精神崩溃的不堪忍受之事,他们身陷在齐腿深的泥地里、四处流散的灼热气体中,躲避着机关枪的炮火,穿越过纠缠的铁丝网。

那些年里,生活偏离了正常轨道。每个人都做过大量非同寻常的工作,孩子们走进田间,女人们进入工厂操作机器。每个人都有认识的人被*死,或是失了明,或是跛了腿。在一个邻村里,男人们全体应征参了军,进了一个“朋友军团”。在1916年10月,他们所在的位置遭到攻击,战争结束后,村子里十四岁到四十六岁之间的男人没有一个是完好无缺的。

当时我还足够年轻,能够适应这种精神分裂般的生活,也足够柔韧,觉得并没有过于奇怪之处。上午我会去附近临时搭建的医院,为起了水疱的皮肤取绷带,试着不要被血肉坏疽所散发出的腐臭味道击倒,但也会猜测,下一次来的时候,哪个男人会不在了呢?下午我会去找福尔摩斯看煤气喷灯或是显微镜;到了晚上,我会在桌前辨读希腊文著作。那是一个疯狂的年代,客观看待或许就是我所可能遭遇的最坏处境,但不知为何,我周围的狂暴景象以及内心的喧嚣,却作为平衡物发挥了作用,于是我在风眼之中存活了下来。

我有时会疑惑,这些似乎也没有给福尔摩斯带来更大的困扰。看到自己的同胞在索姆[5]和伊普尔[6]被生吞活剥,他还是安坐在苏塞克斯,养蜂、做些深奥难懂的实验、与我长时间交谈。有时候,他确实会履行参谋的职能,我知道这些。偶尔在一些奇怪的时间,会来几个陌生人,与他在私室里一待就是大半天,然后悄悄消失在夜色中。他还去伦敦参加过两次为期一周的训练课程,第二次课程结束回来时,他的侧脸上有一道细小的伤口,还剧烈咳嗽了几个月之久,我确实是怀疑过那到底是怎样的训练。待我问起时,他面有尴尬之色,拒绝告诉我。很多年我都不知道答案。

最终,时局的压力开始在我身上显现,平时认为正常的世界观崩塌了。我开始怀疑,大学学位算什么?接受训练去追查罪犯甚至是*人犯又有什么意义?既然有五十多万英国士兵都在欧洲的土地上流血,既然每一个登上运兵船的人都知道,自己能以完整之躯返回英国的机会几乎不到一半。1917年初一个阴冷的日子里,这种痛苦的绝望情绪吞噬了我,那时我正坐在一位年轻士兵的病床上,为他读妻子的来信,片刻之后我看着他溺死在自己膨胀的肺叶所涌出的液体里。面对这样的情景,绝大多数十七岁的女孩可能都会慢慢走回家痛哭一场。但我气愤地冲进福尔摩斯的村舍,发泄我的愤怒,我在这位善解人意的侦探面前迈着大步狂躁地走来走去,把气都撒在烧杯和实验工具上。

“看在上帝的分儿上,我们在这里做什么呢?”我大声说,“你就想不到有什么事是我们可以做的吗?他们一定需要间谍,或是翻译,或是别的什么人,可我们却只坐在这里玩游戏,而且——”话头继续了一段时间。待我的怒火逐渐消退时,福尔摩斯静静地站起身,去让哈德森太太泡些茶。他亲自把茶端回来,给我们一人倒了一杯,然后坐下来。

“出了什么事?”他心平气和地问。我跌坐在另一只椅子上,突然之间像是耗尽了力气一般,把事情告诉了他。他喝了一口茶。

“这么说,你觉得我们在这里袖手旁观。坚持你的立场,你说得相当对。从短期来看,除了极少数例外时刻外,我们确实是在坐等战争结束。我们把问题留给了掌权的小丑们,让忠实的苦干之士们出发去送死。那么之后呢,罗素?你能不能将目光放长远,设想一下当这种荒唐局势结束之后会发生什么?可能出现的结果有两种,是不是?其一,我们会失败。即便美国人确实参战了,我们也会耗尽粮食,失去一副副血肉之躯,先于德国人而败在战壕里,届时我们小小岛国将惨遭蹂躏。另一种可能性呢,现在我也承认那种情况希望渺茫,也就是我们将成功将他们击退。那时候又会发生什么?政府会将精力转向重建工作,幸存下来的人们会一瘸一拐地回到家乡,表面上人人都将获得幸福,社会将会繁荣发展。但是在这种表象之下,犯罪率将上升到前所未有的程度,罪犯们将以腐肉为食,在当局不注意之时肆虐。如果我们赢了这场战争,罗素,拥有我的技能——我们的技能——的人将会为社会所需。”

“那如果我们赢不了呢。”

“如果我们战败了?你能想象,一个善于角色扮演、观察细节的人,在英国被占领后会派不上用场吗?”

听到这一席话,我想不出还有什么可说。我坐下来,带着顽强的决心重新开始阅读,那样的心态在接下来的一年中一直保持着,直至我得到机会,能具体地做些事情来为战争贡献力量。

到了牛津,我选了两个主要学习领域:化学和神学,分别研究物质宇宙的作用方式,以及人类思想最深处的东西。

对于没有丝毫懈怠的福尔摩斯来说,去年春夏异常忙碌。协约国现在有了经济支援,力量上得到了巩固,最后美国的武装力量也加入进来,于是形势开始有了缓慢的进展,而在此期间,我在福尔摩斯门下的学习也越来越紧张,经常会让双方都感觉筋疲力尽。我们的化学实验变得愈发复杂,有时候他为我设计的挑战和测验,我需要花费几天时间才能解决。我开始期待大获全胜后他那极为罕见的自豪微笑,这让我知道自己成功了。

随着夏季渐进尾声,考试次数开始减少,代之以漫长的谈话。虽然英吉利海峡对岸正在发生大规模的流血事件,虽然空气震颤、玻璃摇晃了好几天,最后在7月以索姆大轰炸而告终,虽然我知道自己有大量的时间要花在紧急医疗站,但关于1917年的那个夏天,我最常想到的却是,天空如此之美。那个夏天的大部分回忆似乎都有关于天空、天空,以及我们一连几个小时在上面谈话、谈话的山坡。那时我买了一副可爱的象牙小象棋,饰有木头和皮革,可以放在口袋里。在那炎热的天空下,我们不知道玩了多少游戏。他不需要再为了取得工作上的成功而严重地损害自己的身体。现在我仍保留着那副象棋,打开它,还能依稀闻到我们身下割过的干草的味道,那一天,我第一次与他打了个平手。

一个暖和宁静的傍晚,我们从伊斯特本[7]另一头远足归来。当时我们是从海峡的岸边漫步走回村舍,当靠近福尔摩斯养蜂的那座带栅栏的小果园时,他突然停下脚步,站在那里,将脑袋歪向一边。片刻之后,他小声咕哝了一句,然后大步快速走过草地进了果园门。我跟随在后,直到进了果园我才听到他那双富有经验的耳朵在老远就听到的声音:是一种高昂又激烈的声音,一种小声的无休止的叫喊,毫无疑问是因为愤怒,其来源正是我们面前的蜂巢。福尔摩斯站在那里,低头盯着除此以外毫无异样的白色箱子,愤怒地咂着舌头。

“怎么回事?”我问,“它们发出的声音是什么意思?”

“是一位愤怒的蜂后发出的声音。这座蜂巢的拥挤程度已经达到了正常的两倍,不过看样子,它们是决定继续拥挤,直至耗尽。新的蜂后上周已经进行过婚飞[8],现在她急着想把竞争对手*死在卵床上。一般来说,工蜂们会支持她这么做,但它们不知道的是,究竟是她想要领导另一群蜜蜂呢,还是它被后者逼得不得不这么做。不管是哪种情况,工蜂们现在正在阻止她*死尚未出生的蜂后。它们用厚厚的蜡层将王房封起来了,你瞧,这样蜂后就够不到公主们了,而公主们也不可能咬开蜡层出去迎接蜂后的挑战。声音是蜂后们发出来的,已经出生的和被囚禁的一起,她们正隔着牢房墙壁冲彼此发怒。”

“如果有一只未孵化的蜂后从她的牢室逃脱了,会发生什么?”

“现在第一位蜂后占上风,所以她几乎一定会*死那未孵化的蜂后。”

“即便这样,她还是要抛弃这座蜂巢吗?”

“谋*的贪念是没有理性可言的。对于蜂后们来说,这是一种本能的反应。”

几周之后,我去了牛津。福尔摩斯和哈德森太太陪我一同上了火车,将我送到了新家。我们漫步于查韦尔河畔,还下到伊西斯号上喂了脾气乖戾的天鹅,然后沿着墨丘利喷泉旁的道路,经过一座名为汤姆的安静得令人有些恐惧的钟塔,回到车站。我拥抱了哈德森太太,然后转身面朝福尔摩斯。

“谢谢你。”这就是我能想到的所有话语。

“在这里学点东西。”他说。“找些老师,学些东西”就是他能说出的全部。之后我们握手,然后分别踏上各自的人生道路。

1917年的牛津大学与其正常状态——自信满满的年代相比,只不过是个惨淡的影子,这里的人口只有战前1914年时的十分之一,比黑死病肆虐过后的年代人数还要少。穿蓝军装的伤员人数比穿黑袍的学者还要多,他们面带倦容,皮肤晒成了棕褐色,不住地颤抖。有几个学院,包括我所在的学院,在整个战争期间都腾出来收留伤员了。

我对这座大学有许多美好的期待,而它在许多方面也极大地满足了我。我确实找到了老师,正如福尔摩斯所吩咐的那样,甚至没等幸存的男教师从法国前线逐渐返回,将身体的某些部分永远地落在那里,我就找到了。我遇见了一些并没有被我骄傲野蛮的思想所吓倒的男男女女,他们向我发起挑战,与我斗争,但是他们的批评都十分合宜,并没有高高在上地把我贬得一文不值,而要论起寥寥几语就能达到摧毁性目的的本领,有两个甚至比福尔摩斯还在行。与年轻男子从战场回国以后相比,战争年代中,人们受到的关注要多得多,结果有好有坏。我发现自己并没有像担心的那般时常想念福尔摩斯,而远离姨妈所带来的巨大快乐,相当有效地抵消了女伴规定(任何时候外出都必须征得许可,任何异性聚会中在场的女性都必须为两名,异性在咖啡馆中碰面只能在下午的两点到五点半之间,并且只有征得许可才能做这个,做那个)所引发的愤怒。许多女孩觉得这些规矩简直让人勃然大怒;我却没那么生气,不过这或许只是因为我身手更敏捷,能够在凌晨时分翻院墙,或是在结实的屋顶和天窗之间攀爬。

在大学里,有一件事我没预料到,那就是好玩。牛津毕竟是个小镇,是由脏兮兮、冷冰冰的石头建筑组成,里面住满了负伤的士兵。一段时间里,那里的本科男生、未到退休年龄的男教师等男性几乎都是从战场上回来的,他们大多很脆弱,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经常处于痛苦之中。食物紧缺而乏味,热力供应不足,战争一直持续,志愿者工作占用了我们的时间,除此之外,大学里半数的社团和机构都暂停了活动,甚至连牛津大学剧社也不例外。

说来奇怪,正是牛津校园中这最后一个缺口,为我打开了通往社会的大门,而且几乎就发生在我刚到达的那一刻。刚进校园的第一天早上,我在自己的房间里研究修复书架四条腿的可能性,它刚刚因为四茶叶箱书籍合起来的重量而倒塌了。就在这时,有人敲响了我的门。

“进来。”我招呼着。

“我想问,”一个声音传来,接着语气由质问转成了关切,“我想问,你没事吧?”

我把眼镜往鼻子上推了推,用手背把脸上的头发拨开,然后第一次看到了维罗妮卡·比肯斯菲尔德女士,她身高五英尺一英寸,丰满的身形包裹在一件异常花哨的黄绿色丝绸便袍中,但即便这样也未能给她的面色增添光彩。

“我有没有事?当然没事。哦,这些书。它们没砸到我,是我准备把它们摆上去。不知道您有没有螺丝起子之类的东西?”

“没有,我想是没有的。”

“啊,对了,门房说不定有。您是在找什么人吗?”

“找你。”

“那你可算找着了。”

“彼特鲁乔——”她说着顿了一下,似乎是在期待着什么。我盘腿在脚跟上坐了片刻,周围都是散落的书卷。

“来吧,吻我吧,凯德?”我提议道,“怎么,好人儿,不高兴吗?”[9]

她鼓起了掌,冲天花板尖叫:“我就知道!这个声音,这个身高,而且她甚至记得台词。你能表演吗?”

“我,呃——”

“当然了,在这一场中你要往仆人身上扔食物,我们不可能用真正的食物,现在物资这么短缺,那么做可不好。”

“我能问一下……”

“哦,抱歉,我可真糊涂。维罗妮卡·比肯斯菲尔德。叫我罗妮就行。”

“玛丽·罗素。”

“是了,我知道。那么,玛丽,今晚九点钟,在我的房间。这可是两周以来的第一次演出。”

“可是我——”我还没来得及拒绝,她就已经走了。

罗妮·比肯斯菲尔德的计划,没有哪一个是你能拒绝合作的。那晚我和其他十二个人去了她的房间,三周之后我们就演出了《驯悍记》,以慰劳萨默维尔[10]的男人们,那是我们给他们取的称呼,而且我怀疑这群保守的女性此前从未听过如此的喧嚣,或者说以后也不会再听到。那晚我们的社团收归了几位男性,我很快便摆脱了彼特鲁乔这个角色。

然而,我没能获准不去参加这个业余的剧社,因为大家很快就发现,我在化妆方面有一定的技巧,甚至还会伪装,不过我从未透露过夏洛克·福尔摩斯的名字。在那一年煞费苦心所编排的剧目中,我,害羞的女学究玛丽·罗素是怎么成为化妆领域中心人物的,过程我已经记不清。但是几周之后,在热闹的夏季学期中,我发现自己竟然伪装成一位印度男贵族(要扮成印度人,需要用缠头巾缠住我的头发),与巴利奥尔学院的本科生一同用餐。如果被发现,我们全都会被退学,或者至少这学期要暂时停学,但这样的危险反而使得过程更加妙趣横生。

拉特纳卡·桑吉的职业生涯在牛津持续了将近整个5月的时间。人们在三个男生学院看到过他的身影;他在学生会发表过简短的演说(操一口蹩脚的英语);他与基督教会学院的美学家们一同参加过一次雪利酒会(在会上他举止得体),与布列斯诺斯学院的伙伴们踢过一场足球赛(赛场上他喝下大量的啤酒,还为其中一首喧闹的歌曲贡献了两句之前无人知晓的歌词);他甚至还出现在一份本科生报纸上的一篇短讯中,文章标题叫作《拉其普特[11]贵族之子评牛津》。真相不可避免地泄露了,而我只是暂时得以逃脱学监的恶犬之困。玛丽·罗素小姐故作端庄地从酒馆后门离开,将拉特纳卡·桑吉的行头留在门后的垃圾桶里。学监和学院当局为搜寻肇事分子进行了彻底的搜查,几名曾被看见同桑吉一起用过餐或是一道露过面的年轻人受到严厉警告,但是丑闻却被转移方向,主要是因为没有人见过谣言中所说的那位女性。当然女子学院也受到了详细的审查。罗妮曾被叫去问过话,因为她是脾性最对得上号的一位,但是当我跟着她走进门时——娴静而书卷气地跟在罗妮背后,迈着大步,如同一只悲惨的猎狼犬——他们却并未顾及我的身高,以及这样一个事实,即我戴着与桑吉类似的眼镜,因此我便逃脱了那烦人的询问。

这次密谋活动为我留下两份遗产:一个持久的友人小圈子(没有什么比共同经历危险更能产生聚合力的,虽然那险情是伪造出来的),以及一份从假扮他人的过程中所生发出的对自由的独特品位。但这两样,无论哪一个都是我原来对大学生活的构想中所没有的。

但这一切并不表示我完全放弃了学业,我沉迷于课堂和讨论之中。我像爱上一位恋人那样爱上了博德利图书馆,尤其是在5月假扮桑吉的职业生涯还未开始前,我会长时间坐在博德利的怀抱里,眼中闪烁着光芒,为所有那些藏书散发出的味道和营造出的氛围而昏了头。与福尔摩斯的设备相比,化学实验室不管在哪方面都极具现代性。我很庆幸,在和平年月我有可能会被分配到的学院宿舍,因为战争原因而早已被占据,这样我所住的就是有了电灯的现代化宿舍,有时候还会运行集中供暖系统,甚至——堪称奇迹中的奇迹的是——每间房里都通了自来水。角落里的洗手盆真是极大的奢侈品(就连克赖斯特彻奇区的年轻贵族们,也要依赖童子军的双腿来运送热水呢),也让我得以在客厅里建起一个小型实验室。原本用来煮热巧克力的小煤气炉,被我改作了煤气喷灯。

夹在学习的快乐与生机勃勃的社交生活的需求之间,我发现自己几乎连睡觉的时间都没有了。在学期末的12月,我悄悄回了家,感觉像是被最初几周的学习热情啃噬一空。幸运的是,列车检票员记得我,及时叫醒了我,让我换了火车。

1918年1月2日,我满十八岁了。这一天我精心盘好头发,穿戴上深绿色的天鹅绒长裙和妈妈留下的钻石耳环,去了福尔摩斯家。当哈德森太太打开门时,我很高兴地看到,她、福尔摩斯和华生医生也都是正式打扮,于是在那稍显古旧的环境中,我们都显得璀璨光辉起来。看到我的打扮,福尔摩斯露出一副中风般的表情,华生让他回过神后,我们吃了东西,还喝了香槟,哈德森太太做了个生日蛋糕,还*蜡烛,他们为我唱了歌,送了礼物。哈德森太太送给我一对银梳子;华生送的是一套精美的便携式套装文具,里面有便笺簿、钢笔和墨水瓶,可以折叠起来放进一只加工过的皮箱;福尔摩斯放在我面前的小盒子里的,则是一枚简洁而雅致的胸针,是用银子和小珍珠做成的。

“福尔摩斯,这真美。”

“是我外祖母的东西。你能打得开吗?”

我想找到扣子,但因为喝了那些香槟,视力和思维都受了些影响。最后是他伸出手指,动了动其中的两颗珍珠,那胸针便“啪”的一声在我手中打开了。里面有一幅微型肖像,上面是一个年轻女人,她发色浅淡,我很快便认出那澄澈的目光就和福尔摩斯一样。

“是她兄弟,法国艺术家韦尔内,在她十八岁生日那天画的,”福尔摩斯说,“她的发色与你非常相似,就连她老了以后也是。”

那肖像画在我眼前闪烁着,有眼泪滑落在我脸颊。

“谢谢你。谢谢你们大家。”我哽咽着,伤感地哭了起来。哈德森太太只得把我安排到客房的床上躺下。

那天晚上我醒过一次,因为陌生的房间以及血液中残留的酒精作用,一时间不知自己身在何处。我感觉门外似乎有轻声走动的声音,但留神听时,只听见墙那边时钟发出的轻轻的咔嚓声。

第二个周末我返回了牛津,冬季学期和之前秋季时差不太多,感觉甚至越来越相似。我的主要热情转向了理论数学以及复杂的拉比犹太教,这两个学科的差异其实只停留在表面而已。接着,亲爱的老博德利再次向我敞开了它的怀抱和书卷,然后我又一次被拉进了罗妮·比肯斯菲尔德的剧社(这一次演的是《十二夜》,此外还发起了一个宣传活动,目的在于改善城市街头拉货车的马匹的生存条件)。这学期最后几个星期,我们也构思了对拉特纳卡·桑吉的安排,决定让他在春假之后的5月再次出现,我再一次顾不上睡觉了,有时也会顾不上吃饭。到了学期末,我又打不起精神了,感到力气都耗尽了似的。

照看宿舍楼的是一对姓托马斯的老夫妇,这两个可爱的老人仍保留着一口浓郁的牛津郡乡音。当我要启程返家时,是托马斯先生帮我把行李搬上了出租车。他咕哝着说有个箱子好重,那里面装的全是书,我于是急忙跑过去帮他一起抬。抽回手后,他批评般地看着那箱子,接着又看看我。

“我说,小姐,老这个样可不行啊,我希望你不要整个假期都耗在桌前。你来这里的时候脸颊还红润有光呢,可现在连一点颜色都看不出来了。给自己换换新鲜空气,听到了吗?如果照我说的做了,你返校时脑筋会更灵光呢。”

我吃了一惊,因为这是我听他说过的最长的一段话。我向他保证,一定会多去户外走动。在火车站,我瞥了一眼镜中的自己,接着就明白了他的意思。我一直没意识到,自己竟然已经憔悴到这个程度,眼睛下面泛紫的黑眼圈让我担心。

第二天,已显得陌生的寂静和鸟鸣声让我早早就醒来了。我穿上最旧的工作服,蹬上一双新靴子,还戴上厚厚的手套和羊绒帽子以抵御3月清晨的寒气,接着去找了帕特里克。帕特里克·梅森是一个性子冷静的苏塞克斯农民,今年五十二岁,个头很大,动作却总是慢悠悠的,他的双手就像是从地里长出来的一般,鼻子简直拐了三道弯。自打我父母结婚以来,他一直负责打理农场,其实他从小是和我妈妈一起在田野里奔跑嬉闹着长大的(他比我妈妈大三岁),我感觉,到现在,他已经爱了我妈妈大半辈子。当然他是拿她当大小姐一样崇敬。妻子去世后留下六个子女要抚养,他凭借当管家的这份薪水才得以保得一家人周全。现在最小的孩子也十八岁了,于是帕特里克就分割了自己的土地,住进了这座现在归我所有的农庄。从大多数方面来看,这里更像是他的土地,而非我的,这是我们两人都坚持,且都认为正确的唯一态度,即便他不愿意容忍我这位法定所有人的任何废话,他对这个寄住家庭的忠诚之心也是绝对的。

迄今为止,我想给农场各种各样活计帮帮忙的零散尝试,遭遇的都是礼貌的怀疑,凡尔赛的农民们对待玛丽·安托瓦内特想做挤奶女工的幻想,一定也是同样的态度。我是这里的主人,如果我执意要坚持,他其实是无法阻止我弄脏双手的,但他总认为“除了战争时期必须参加的收割任务(这显然也叫他痛苦)之外,大小姐的女儿是不应该沾染这些事情的”。他按照自己的喜好来操持农场,我住在其中,有时会从主宅里走到他的住处找他说话,但是他也好,我也好,都不曾想过要他讲一讲庄园打理得怎么样。这天早晨将是转变的契机。

我费劲地走下山坡,来到大畜棚,呼出的雾气在冬季明媚又无力的晨光中氤氲在耳边,我叫了他的名字。应答声把我引到了畜棚后,他正在那里清扫畜棚。

“早啊,帕特里克。”

“欢迎回家,玛丽小姐。”我从很早以前就禁止他太过拘泥礼节,而他也拒绝太过随意,于是折中的结果就是在我的名字后面加小姐。

“谢谢你,回家真好。帕特里克,我需要你的帮助。”

“当然没问题,玛丽小姐。能等我先忙完这些吗?”

“哦,我无意打扰。我是想叫你给我派点活干。”

“派点活干?”他看起来一头雾水。

“对啊。帕特里克,过去的六个月里,我一直坐在椅子上看书,要是再不回来动动肌肉,它们就该连怎么运转都忘得一干二净了。我想让你告诉我,哪里有活需要干。我该从何处下手呢?我能帮你清扫那个畜棚吗?”

帕特里克赶紧把粪耙拿到我够不着的地方,然后挡住畜棚门不让我进。

“不行,小姐,这个我来做。你想干什么呢?”

“什么需要干就干什么。”我一副不确定的样子,好让他知道我是认真的。

“那么……”他眼神一片绝望之色,直到看见一把扫帚才亮了,“你想扫地吗?木工坊里有木屑要清理。”

“好的。”我抓起那把大扫帚,十分钟后他走进木工坊,发现我扬起了浓浓一团尘土,木屑轻飘飘地落得到处都是。

“玛丽小姐,哦,哎呀,扫得太猛了。我是说,你以为自己能赶在木屑扬起来之前,就把它们都扫出门去吗?”

“什么意思?哦,我明白了,像这样,我再把它们从那里扫下来就好了。”

我挥起扫帚,猛地扫过工作台,但因为扫帚头太笨拙,把一盘子工具掀飞了。帕特里克捡起一个缺了口的凿子,用一副像是我打了他儿子般的神态看着我。

“你以前没用过扫帚吗?”

“好吧,是不常用。”

“那么,你可能还是去搬木柴的好。”

我用手推车往宅子里运了一车又一车锯过的圆木,接着发现我们也需要引火柴,刚拿起双刃斧,想就着后门外的一块大石头劈些圆木,帕特里克就跑了过来,阻止了我,以免我剁掉自己的手。他指着让我看了垫墩和正确的小短柄斧,又仔细地演示了使用方法。在我走下山坡的两小时后,我已经劈出了一小堆木头,而且剧烈颤抖的肌肉也是我劳动成果的证明。

跟上次走时相比,去福尔摩斯家的路似乎变长了,或者只是因为胃袋里有些不安才产生的奇怪感觉吧。路还是一样,我却不同了,我第一次想到,是不是要掩饰这种变化呢?我能否将我生活中这完全不相*两部分联系起来呢?我不顾大腿的不适,更用劲地蹬起了自行车。当我骑上最后一个上坡,看到田野那边那座熟悉的村舍,看到厨房烟囱飘出的淡淡炊烟时,我开始放松下来。当我推开门,呼吸到那里的香气时,我感觉自己到家了,一路平安。

“哈德森太太!”我叫了一声,但厨房里没人。我想应该是赶集日,于是我就上了台阶,去了楼上,“福尔摩斯!”

“是你吗,罗素?”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微的惊讶,其实我在一周前就写信告知了我归家的日期,“很好,我刚刚还闪念想起你走之前,1月里我们在做的血型学实验。我想我已经发现问题何在了。这里:看看你的笔记。现在看我放在显微镜里的切片……”

可爱的老福尔摩斯啊,还和以前一样热情洋溢、喜形于色。我顺从地坐在机器的目镜前,感觉就像我从未离开过一样。生活滑回了正轨,我不再有怀疑。

假期第三周的周三,我去了村舍,那是哈德森太太平时进城的日子。那天福尔摩斯和我计划做一个味道相当臭的化学反应实验,但是走进厨房门的时候,我听到客厅里有说话声。

“罗素!”是福尔摩斯在叫我。

“是我,福尔摩斯。”我走进门,却惊讶地发现福尔摩斯坐在壁炉边,身旁还坐着一位衣着优雅的女士,我对她的面容有模模糊糊的印象。我在脑海中自动开始还原曾在哪里见过她,但福尔摩斯却打断了我的搜索。

“快进来,罗素。我们正在等你。这位是贝克太太。你会想起来的,她和丈夫住在那座庄园大宅里。你还没来这里的时候,他们就买下了那宅子。贝克太太,这就是我提过的那位年轻女士——是的,她虽然这身打扮,但确实是位年轻的女士。既然她来了,还请您再对我们回顾一遍问题所在。罗素,自己去倒杯茶,然后坐下。”

这是我们搭档的第一个案子。

三 猎犬的女主人

闻到这烟味,它们并没有以为是敌人袭来……还只当是一种它们最好屈从的力量或自然灾害。

我想,福尔摩斯和我最终会在他的一个案子中合作,这一点是必然的。虽然表面上已经退休,但正如我说过的,他时不时还是会流露出之前生活的所有迹象:陌生访客,不规律的作息,拒绝进食,长期吸烟斗,用他的小提琴无休无止地制造奇怪的噪音。有两次我未经通知直接造访村舍,却发现他不在家。我并未要求参与他的事务,因为我知道,这些日子他只接手最非同寻常或最复杂的案子,普通的犯罪案件都留给各种警察机构去调查(多年来他们已经学会了他的方法)。

我于是立即就好奇起来,福尔摩斯在这个案子里会看到什么呢?虽说贝克太太是乡邻,而且还很有钱,但是如果他觉得对方的问题只是寻常类型或园艺方面的,即便有这层关系,也很难阻止他将案件提交给当地警察部门去处理,可是这一次他不但没有断然拒绝,我还看出来,他的兴趣可不仅仅只是一点点。然而,贝克太太看上去却对他模糊的态度感到不解,问话的大部分时间里,他都将手指并成尖塔状,缩在椅子里,盯视着屋顶,于是贝克太太就转而对我说话。我因为足够了解他,所以明白他表面上兴趣缺乏,实际上却正好相反,他的大脑正要开始兴奋。我仔细倾听着贝克太太的故事。

“你或许知道,”她开始说,“丈夫和我是在四年前买下这座庄园的。战前我们一直住在美国,但是理查德——我的丈夫——总是想回老家。他因为几笔投资交了好运,于是我们在1913年就来英格兰找房子。看到这座庄园,我们就爱上了它可能有的种种可能性,于是在战争爆发前夕买了下来。当然了,因为各种物资的短缺,男人们也都去了欧洲,所以修理工作进展缓慢,不过现在有一侧已经相当舒适了。

“大约在一年前,我丈夫病了几天。一开始似乎并不打紧,只是胃不舒服而已,但后来发展到他蜷缩在床上,浑身盗汗,痛苦地*。医生都找不出原因。我看得出来,待他终于退了烧,并睡去的时候,医生们都开始绝望了。但一周后他竟然完全康复了,或者说是我们以为康复了。

“打那时起,跟第一次一样的情况又发生了十次,不过都没到那么糟糕的程度。每次一开始都是冒冷汗,接着会出现腹部绞痛和神志不清,最后是高烧,然后昏睡过去。发病的第一个晚上,他受不了让我跟他待在一处,不过几日后他就会恢复正常,直至下次发病。医生都感到困惑,暗示说是中毒,但我们一直吃的都是同样的食物,是我看着烧的。不像是中毒,应该只是生病。

“我知道您现在想些什么,福尔摩斯先生。”福尔摩斯听到此话扬起一边眉头,“您在想我为什么会向你请教医疗问题。福尔摩斯先生,我已经开始相信这不是医疗问题了。我们也咨询过这里和欧洲大陆上的专家。甚至还约见过一次弗洛伊德博士,想着说不定是因为精神问题。所有人都举手投降了,只有弗洛伊德博士没有,他似乎认为这是我丈夫心里有愧疚的体现,因为他娶了一个比自己年轻二十岁的妻子。我想问您,您可曾听说过这等胡话?”她愤怒地问道。我们都带着同情,严肃地摇头。

福尔摩斯缩在椅子深处说话了。

“贝克太太,请告诉我们,您为什么会觉得您丈夫的疾病并不仅仅是医疗问题呢?”

“福尔摩斯先生,罗素小姐,我无意冒犯,但对于我接下来要说的话,我想请你们发誓,绝不会传出这间屋子。我在来这里之前就觉得您应该知道,而且一定会慎重对待这件事。我丈夫是英国政府的一个顾问,福尔摩斯先生。他没对我说过工作的详情,但是对于此类发生在我眼皮子底下的活动,我很难不注意到。这也正是电话线会从村子交换机那儿扯那么远过来的原因。包括您的电话,福尔摩斯先生,之所以能接通就是因为首相大人要求随时都能联系上我丈夫。所有人都以为,电话线会牵过来是因为我们乐意花那个钱,我知道人们会这么想,但这并不是我们的主意,我向您保证。”

“贝克太太,您丈夫是顾问,以及他隔一段时间就会生病,这两件事并不一定存在联系。”

“或许没有联系吧,但是我发现了一件非常奇怪的事情。我丈夫发病总是和特定的天气现象联系在一起:总是发生在一段空气能见度相当高的时间,从来不是在雾天或雨天。我是六周前发现这事的,是在3月第一周,我想我没记错,当时有过很长一段时间的雨雪天气。等天终于放晴,在一个月朗星稀的明亮夜晚,我丈夫两个多月以来头一次发了病。那时我才意识到,回想起来,事情似乎一直都是如此。”

“贝克太太,你们咨询欧洲医生的那段时间里,您丈夫发过病吗?你们在那边待了多长时间,天气情况又是怎么样呢?”

“我们在那边待了七周,夜晚晴朗的时候很多,他的健康状况也很好。”

“我想您打算告诉我们的不止这些吧,贝克太太,”福尔摩斯说道,“请继续说完您的故事。”

那位女士深深叹了口气,我惊讶地注意到,她那双指甲修剪得美丽动人的双手一直在颤抖。

“您说得对,福尔摩斯先生。另外还有两件事。第一件事是:两周前他又发病了,就在我开始意识到晴天巧合的一个月后。开始发病的那天晚上,他说要自己待着,和往常一样。我于是就离开他的病房,走出门去透透气。我在花园里走了一段时间,直到天色相当晚,当我返身回屋时,我偶然间抬头看了看我丈夫的房间。这时我看到有一道光,在他房间的屋顶上明明灭灭。”

“所以您觉得可能是您的丈夫在悄悄地将政府机密传递给德国皇帝。”福尔摩斯打断了贝克太太的话,声音中有一丝焦躁。

贝克太太突然间面如死灰,在椅子上颤动不止。我跳起身来扶住她,这期间福尔摩斯去拿了白兰地。贝克太太没有完全昏厥过去,她恢复了精神,只是当我们坐回自己的椅子时,她的脸色依旧发灰。

“福尔摩斯先生,您怎么会知道这些?”

“我的好女士,是您自己告诉我的啊。”看到贝克太太迷惑不解的样子,福尔摩斯用难以置信的耐心语气说,“您告诉我说,他总是在晴朗的夜晚发病,那时候信号在几英里外都能看见,而且您还告诉我说那期间他总是一个人独处一室。况且,我还在他的汽车里看到了明显的德国特征。您的情绪明显透露出,您难以抉择,想找出真相,又怕发现您丈夫是个叛国贼。如果您怀疑的是别的什么人,那您就不会这么痛苦了。现在,跟我们讲讲您的家庭吧。”

贝克太太颤巍巍地抿了一口白兰地,然后继续讲。

“我们那里住有五名全职仆人,其余的都是白天从村子里过去帮忙。有特伦斯·豪威尔,我丈夫的管家;西尔维娅·雅各布斯,我的女仆;萨莉和罗纳德·伍兹,分别是厨娘和园丁长;最后还有罗恩·阿森斯,他负责照管马厩和两辆汽车。特伦斯已经跟随我丈夫多年;西尔维娅是我八年前雇的;其他人都是我们搬到这里才来的。”

福尔摩斯坐在那里盯着一个墙角看了几分钟,接着突然站起身。

“女士,如果肯行行好,那么现在就回家去,我想今天下午晚些时候,很可能会有一两个邻居到您家去拜访。我们就定在三点左右吧,一次突如其来的拜访,您明白什么意思吗?”

那位女士站起身,抓起手袋。

“谢谢您,福尔摩斯先生,我希望——”她目光朝下,“如果我的担忧正确,那我就是嫁了个叛国贼。如果我猜错了,那我会因背叛自己的丈夫而愧疚。这件事没有胜利可言,有的只是职责。”

福尔摩斯碰了碰她的手,她抬头看着他。他于是看着她的眼睛,极其和善地微笑了。

“女士,真相不会撒谎。可能会有痛苦,但是诚实面对由一系列事实可能得出的所有结果,是一个人可能采取的最高尚的方式。”福尔摩斯有时候会出人意料地富于同情心,而他此刻所说的话,正好对这位女士起到了安抚作用。她于是惨淡地笑了笑,拍拍他的手,离开了。

福尔摩斯和我着手开始我们气味浓郁的实验,两点钟时,我们任由门窗大开,离开农舍,步行前往那座庄园宅邸。我们漫不经心地朝其靠近,选择穿越乡野,而非沿着道路行进,趁着步上山坡向其走近时,研究了其周边环境。

那座三层宅邸建在最高的一片山丘上,统率着这片区域。此外,在其一端建有一座方形高塔,拥有装饰性建筑的一切特点,打破了庄园的平衡。其余建筑都与这座赘生建筑不同,呈现出一种舒适坚固的样貌。我对福尔摩斯说了这些。

“是的,建造者原本可能是想看到大海,”他回应道,“我想,认真研究一下地形图,就能发现那座塔楼和那边山丘缺口之间的关联。”

“确实。”

“啊,这么说,那里正是那次我系鞋带时你要去的地方?”

“看你地图上的指示,确实没错。我和你一样,也不熟悉这部分丘陵,所以当时想着去看看地形的走向。”

“我想,我们可以推定,塔楼上层的房间是属于理查德·贝克的。现在,罗素,摆出一副漫不经心、碰巧走到邻居地界上的样子,这就是那位绅士本人了。”

他扬起声音,喊道:“您好,庄园主人!”

他的招呼声立刻引发了两大惊心动魄的后果。那位老绅士从沐浴在日光中的椅子上一跃而起,转过身背对着我们,他双手朝空中挥舞,呼喊着我们听不见的什么话语。福尔摩斯和我面面相觑,但俄顷,他那离奇举止的原因便真相大白了,只见大约四十条狗狺叫抓刨着穿过台地朝我们冲来。它们就像一片五彩斑斓的海面,在那位老绅士身边分散开,完全不理会他忙乱的手势。福尔摩斯和我稍稍分开一点,准备好总是随身携带以便应对这类场合的沉重拐杖,但这群恶犬并不撕斗,只是在我们身边绕成圈,连声吠叫,几近疯狂。那老人走了过来,嘴里念叨着什么,但他的出现完全没起作用。这时,另一个人绕过屋角跑了过来,很快又跑来一个,他们冲进那片恶犬围成的海洋,抓它们的颈背、尾巴,揪得满手是毛。他们的呵斥声逐渐穿透狗吠,狗群慢慢恢复了秩序。完成自己的任务后,狗群或蹲或站,愉快地等待着下次玩闹,它们懒洋洋地吐着舌头,摇晃尾巴。这时候,贝克太太从屋里出来了,狗群和她的丈夫都朝她转过身。

“亲爱的,”他尖声尖气地说,“必须好好管教管教这些狗了。”

贝克太太厉色看着狗群,冲它们训话。

“替你们感到羞耻。邻居来拜访,你们就是这样的表现吗?你们真该明白些事理。”

她的这番话起到了立竿见影的效果。狗群吧嗒一声咬上下颌,头低下去,尾巴也夹起来了。它们全换成一副不安的样子,羞愧地瞥了瞥我们,然后悄无声息地走开了。我注意到,狗一共只有十七只,从品种上来说,有两只微型约克郡犬,一只巨型猎狼犬,其体重很容易就能超过十一英石。贝克太太双手撑着髋骨站在那里,一直看到最后几只狗也消失在灌木丛中,这才朝我们转过身,摇摇头。

“真是太抱歉了。极少有访客过来,我恐怕它们是兴奋过头了。”

“就让撒欢的小狗狂吠痛咬吧,因为是上帝造得它们如此这般,”福尔摩斯礼貌地评论道,如果非要说的话,他的语气中有些出乎意料,“我们不该未经通知就贸然来访的,就算不看在你们的分上,也是为了它们着想。我姓福尔摩斯,这位是玛丽·罗素。我们就是出来走走,也想近距离看看你们这座气派的宅子。我们无意继续打扰。”

“别走,别走,”贝克太太抢在丈夫之前发言,“你们一定要进来歇息歇息。喝杯雪莉酒,或者现在喝茶也不算早吧?那就喝茶好了。我想我们应该是邻居。我之前在路上见过你们。我是贝克太太,这是我丈夫。”她说着朝另外两位转转身。“谢谢你们,罗恩,这下它们就该老实了。特伦斯,能不能请你告诉伍兹太太,我们现在就喝茶,一共四位。我们马上就去暖房。谢谢。”

“您真是好心,贝克太太。我敢说,走了这一程子,罗素小姐和我都需要歇歇脚。”他说着转身面朝那位年长些的男人,后者一直站在那里深情地打量自己的妻子与狗群、宾客以及男仆交涉的情景。“贝克先生,这真是最有趣的一座建筑。是波特兰石[12]建的,对不对?是18世纪初建的吧?那座装饰塔楼是什么时候添的呢?”

福尔摩斯对于建筑显而易见的兴趣引发了一番深入的对谈,内容涉及出色的地基、住在木头中的甲虫、含铅的窗户、煤的价格以及英国贸易商的缺点。在用了一顿丰盛的茶点后,我们被带领着参观了庄园,而福尔摩斯这位业余的建筑爱好者,也将他的谈话一路带进了塔楼。我们沿着那狭窄的开放式木头台阶拾级而上,而贝克先生则乘坐他所安装的小电梯。他在顶楼迎接我们。

“我一直都想要一座象牙塔。”他微笑着说,“这座塔楼就是我买下这地方的主要原因。这座电梯堪称奢侈,不过我是不方便爬楼梯。这里是我的房间。我带你们感受一下我的视野。”

那里确实有着全景式的视野,向北一直能眺望到阴暗原野的起始处。参观过这视野和房间后,我们又朝楼梯走去,但不等我们抵达,福尔摩斯突然转身走向走廊末端靠在墙上的一把梯子。

“我希望您不要介意,贝克先生,不过我一定要见识见识这座壮丽塔楼的楼顶。我马上就好,罗素。看看这里这扇巧妙的活板门。”他声音变小的同时,双脚也看不见了。

“可是那上面不安全啊,福尔摩斯先生,”贝克抗议道,他朝我转过身,“我不知道那门为什么没上锁。我跟罗恩说过,让他给上面安个锁。我三年前上去过,一点都不喜欢那样子。”

“他会很小心的,贝克先生,我确信他很快就会下来。啊,您瞧,他这不就来了。”福尔摩斯的长腿重新出现在梯子上,他走了下来,在兴冲冲朝我们走过来的途中,他的眼睛似乎更加阴暗了。

“谢谢您,贝克先生,您有一座有意思的塔楼。现在,请给我讲讲您楼下门厅里的那幅原始艺术作品吧。来自新几内亚,对吗?我想应该是塞皮克河地区。”

贝克先生被成功地转移了注意力,于是便搀着福尔摩斯的胳膊慢慢走下楼,同时谈论起自己在那个荒凉世界里的旅行。一个小时之后,待要离开之时,我们已经欣赏了好几件华丽的非洲青铜器,一支澳大利亚原住民吹的迪吉里杜管,三件因纽特人的海象牙雕,一件来自秘鲁印加人的精致金质雕像。贝克夫妇送我们走到门口,我们道了别,但福尔摩斯突然间又从他们身边走了回去。

“我必须当面感谢厨娘,为她给我们做的这顿绝伦的茶点。你们觉得她会愿意把那些粉红色小蛋糕的食谱给罗素小姐吗?厨房就在这下面,是吗?”

我夸张地耸耸肩,回应贝克夫妇惊诧的表情,以向他们表示福尔摩斯这种古怪的举止和我没有关系,同时也闪避着跟在他身后走进门廊。我看到他正跟一名满脸疑惑、头发灰白、面色红润的小个子女人握手,毫不吝惜对她的感激。另有一个女人,年轻一些、也更漂亮,一直坐在桌边喝茶。

“谢谢您,伍兹太太对吗?罗素和我都非常感激您的这顿下午茶,真是令人精神振奋,被这么多狗袭击了一通,这茶帮我们缓过了神。那狗的数量真是惊人啊——您是不是还必须照料它们?哦,好的,是,这任务更适合男人做。不过它们的食量很大吧,我猜您还必须给它们准备饭食?”

伍兹太太用一阵不自然的少女般的咯咯笑声,回应了他这个并无恶意的玩笑。

“哦,是啊,先生,可以说正是这些狗才叫镇上的屠夫有生意可做呢。今天早上,我们三个人全部出动,才把订的货从屠夫那里搬了回来——单是骨头就肯定有二十磅重。”

“狗狗们要吃大量的骨头,不是吗?”我猜测着这番对话会引向什么样的结果,但情况表明,福尔摩斯已经得到了想要的答案。

“好了,再次感谢你,伍兹太太,不要忘了罗素小姐想要那份菜谱。”

伍兹太太高兴地走出厨房门朝我们挥手告别。狗群也在那里,正躺在一片被刨得稀烂的草坪上,完全无视我们的存在。我们绕过宅子,大步走上公路。

“福尔摩斯,为什么要蛋糕食谱?你知道我对烘焙一窍不通。还是说,难道你觉得贝克先生的疾病是因为有毒?”

“只是一个计谋而已,罗素。政府牵来这条电话线,供贝克夫妇和我自己所用,难道不好吗?更何况还带来了鸟儿。”头顶的电话线上零星站着几只鸣啭的黑鸟,一条类似用点画法画下的白线勾勒出道路一侧的边缘线。我看看同伴的脸,读出满足的意味,没有一点像是在捣乱的样子。

“不好意思,福尔摩斯,可是我们要找的是什么呢?你在屋顶上看出什么东西了吗?”

“哦,罗素,应该道歉的是我。当然了,你没看到屋顶。要是你也上去了,你可能会发现这个,”他说着拿出一小片黑色木头碎片,“还有六个烟蒂,等我们回农舍后再分析。”

我查看着那一小片木头,但是什么信息都没看出来。“能给我个提示吗,福尔摩斯?”

“罗素,我太失望了。真的非常简单。”

“初级难度,真是这样吗?”

“正是如此。你想想这些:一片处理过的木头,出现在一座无人使用的塔楼楼顶;赶集日;骨头;塞皮克河艺术品;没有毒药;前方道路要穿过树林。”

我呆在那里,努力思索着,与此同时福尔摩斯则倚在拐杖上,饶有兴趣地打量着。一片木头……有人上过塔楼……我们知道这个,为什么会……赶集日……一个固定日期的赶集日……用骨头喂狗,电话线沿道路架设——我抬起头,感到像是受了侮辱一般。

“你是在告诉我,是管家*吗?”

“恐怕确实有可能。我们要去树林里搜索碎木片吗?”

我们用了十分钟,在林中找到一小片撒满骨头的空地。根据几块棕色肘骨的风干程度判断,那屠夫为狗群提供食物已经有几个月时间了。

“你想爬电话线杆吗,罗素?还是让我爬?”

“如果能把你的腰带借给我做安全带的话,我倒是乐意一爬。”我们开始检查附近的电话线杆,直至福尔摩斯发出一声低低的惊叹。

“这里,罗素。”我走到他站定的地方,看到那上面毫无疑问是攀爬时钉刺的痕迹,看来攀爬得很频繁,而且最近还刚爬过。

“可我在他的鞋子上没看到钉刺或攀爬过的痕迹啊,你看到了吗?”我弯下腰一边解开厚重的靴子的鞋带,一边问。

“没有,但是我敢肯定,只要搜一搜他的房间,一定能找到一双有磨损和抓痕的鞋子。”

“对,我准备好了。要是我掉下来,可要接住我啊。”我向后抵靠在用我们的腰带连成的圆圈上,然后将脚牢牢踩在粗糙的木杆上,开始一英寸一英寸慢慢向上爬:一步,一步,移动腰带;一步,一步,移动。我没出差错,一路爬到杆顶,抓得更紧的同时,也开始检查电话线杆上附着的电话线。印记很清晰。

“这里的一根电话线上有窃听过的痕迹,”我朝下面的福尔摩斯喊道,“接触点上没有尘土,据此推测,前几天有人来过这儿。我们是不是要回去拿个指纹勘测设备?”我下了电话线杆,把腰带还给福尔摩斯。他神色不明地看着弯曲的带扣。“或许应该准备一根更结实的攀爬绳索。”我又说。

“我想,如果天气保持不变的话,我们应该能在行动现场抓住他们,如果今晚没出现的话,明天一定能抓住。等我们回家后,提醒我给那位好心的女主人打电话,一方面表示感谢,一方面询问她丈夫的身体状况。”

待我们走进农舍时,太阳已落得很低,这时的空气比中午时分凉爽了些。福尔摩斯拿着烟蒂径直走入实验室,我则找了些哈德森太太为我们留的冷饭,泡了咖啡。我们在显微镜前弓起身,不过油腻腻的手指按在玻璃片上一点忙也帮不上。最后,福尔摩斯坐了回去。

“那些烟蒂产自朴次茅斯的一家小烟草商。我相信那里的警察能帮我们做些调查。不过,首先还是要给贝克太太打电话。”

接电话的正是那位太太本人。福尔摩斯再次感谢了她的热情款待,从他听电话时微妙的反应中,我分辨出,贝克太太接电话时并非独自一人。

“贝克太太,我也要感谢您丈夫。他在吗?不在?哦,听到那话我很抱歉,不过您知道,他今天下午看起来就不大好。告诉我,您丈夫抽烟吗?不抽,我想也是。哦,没什么。贝克太太,听我说。我相信您丈夫会好起来的,您明白吗?会好起来的。是的。晚安,女士,再次感谢你。”

挂电话时他的眼里散发出乐观的光芒。

“那么就是今晚了吗,福尔摩斯?”

“似乎是这样。贝克先生已经撤回他的房间了,由他的男仆悉心照料。你为什么不歇息一下呢,罗素?我要给负责此类事情的人打个电话,不过我敢肯定,风平浪静的时间至少还有两个小时。”

我照他说的做了,虽然心里激动不已,但听到他在邻室低声含糊的说话声,我还是迷迷糊糊睡了过去。不知过了多久,我被车道上的车轮声惊醒,下楼发现福尔摩斯正和两名男士坐在客厅。

“很好,罗素,准备准备。现在去穿上你最暖和的外套,我们可能得花些时间了。罗素,这两位是琼斯先生和史密斯先生,是为了我们这小小事务专程从伦敦赶来的。先生们,这位是罗素小姐,我的得力助手。我们可以出发了吗?”福尔摩斯背起一个背包,抄起软帽戴在头上,我们嘎吱嘎吱走下车道。

从公路走的话,那座庄园有三英里远,我们沿着草地边缘静静行进。在树林出现的地方我们离开道路,沿着林地下行至主花园的底部。我们在那里会合,小声说了几句。这时起了微风,盖掉了我们的说话声,也将我们的气味从庄园里养的狗群鼻子下吹散开去。

“我想我们从这里就能看到塔楼顶部。你们的同事现在应该已经在山口和海上就位了吧?”

“是的,福尔摩斯先生。我们约好十一点钟就位。现在已经过十分了。我们准备好了。”

身前高处大宅中的灯光一盏一盏相继熄灭,我们陷入一种长时间的无聊而兴奋的状态。过了很久,一点钟的时候,我弯下腰对福尔摩斯小声耳语。

“贝克太太从花园里看到光芒时肯定没这么晚吧?也许不是今晚了。”

福尔摩斯一声不吭地坐在我旁边看不见的地方,思绪紧绷。

“罗素,你有没有从那塔楼里看到什么东西?”

我使劲盯着那座在黑夜中拔地而起的黑色塔楼,如此用力,以至于眼睛都开始颤抖起来。我稍稍移开视线,这时我的眼睛捕捉到了前方黑暗中微弱的变化。我轻声惊叫了一下,福尔摩斯立刻站起身。

“赶紧,罗素,到树上去。我们坐在这里就像是瞎眼的鼹鼠,而他距离林地边缘这么远,我们看不见他。快上去,罗素。你看到什么了?”

我在黑暗中一边往树上爬,一边注意塔楼,爬到十五英尺高的时候,突然出现了光芒——断断续续的闪光,是从塔楼后面的角落发出来的,越过我们头顶,射向低处的小山和海上。

“出现了!”我爬下树枝,感觉瞬间轻盈起来,“他在那上面,有光——”他们已经动身爬上了山坡,手持的电筒在黑暗中肆意挥舞。我紧随其后,穿过花圃,绕过一座喷泉,在我的眼前,黑夜突然间沸腾了。十七把嗓子冲闯入者吠叫起来,那咆哮声撕破空气,令人血液冰凉,还有人的叫喊声,接着是玻璃打碎的清脆声音。我听见福尔摩斯冲同伴大声叫喊着什么,狗群开始嚎叫,两个声音咳嗽不止、咒骂连连,接着是更大的玻璃打碎的声音,一扇门打开了。宅子里电灯开始亮起,我能看到狗群在向四面八方奔去。第一股喷出的臭气叫我屏住了呼吸,直到走进门内才松了口气。屋内现在所有的灯都打开了,主厨房的灯也都亮了,身旁的塔楼灯火通明。我朝那个方向冲去,听见上方楼梯传来沉重的脚步声。脚步声和说话声突然都消退了,我看到他们上了屋顶。

我突然想到一件事。狗群发出第一次警报,到福尔摩斯冲上楼梯之间,隔了足有二十秒,如果——到了一楼的楼梯平台后,我不出声地躲在开放式楼梯之下,等待着,以防万一。上面突然传下声音,是很轻的脚步声,正匆匆下楼。我把手放在楼梯踏板上做好准备,这时我看见一只不熟悉的鞋子,心里祈祷着千万别是史密斯、琼斯或贝克,接着就抓住了它。一声惊叫传来,跟着是轰然倒地声,一直持续坠落到下一层楼梯,紧随而来的是上方传来的叫喊声和脚步声。我从藏身处慢慢走出来,想看看我抓到的到底是谁。

我站在那层楼梯的顶部,看到下方摔倒的身影是特伦斯·豪威尔,感觉我的胃像是要从喉咙里呕出来了。这时福尔摩斯站到我身边,我朝他转过身,他用一只胳膊搂住我的肩膀,另两个人朝我们身下冲去。我发起抖来。

“哦,上帝啊,福尔摩斯,我*了他。我没想到他会摔得那么重,哦,上帝啊,我怎么能这么做?”在那一瞬间,我的指尖能感受到他鞋子皮革的纹理,我还瞥见他四肢摔倒坠下楼梯的样子。一个声音冲我们发话了。

“贝克太太,能不能请您打电话叫医生?他头部受了重击,还断了几根骨头,不过还活着。”

如释重负的感觉涌了上来,我的脑中突然之间轻松了。

“我需要坐一会儿,福尔摩斯。”

他把我推到最顶层台阶上,将我的头按下贴着膝盖。他的背包“咚”一声落在我旁边,我模模糊糊看到他从里面掏出一个小瓶。软木塞“砰”的一声被打开,上午实验中闻过的那种浓缩的臭气钻进我的鼻腔。我一下子向后弹去,脑袋重重撞在石墙上。眼泪涌了出来,视线模糊了。待视线恢复清晰,我看到了福尔摩斯,他脸上一副极其担心的表情。

“你没事吧,罗素?”

我感到脑袋一阵虚弱。

“没事,谢谢你的嗅盐,福尔摩斯。我看不出以如此迅猛的手法让某人恢复清醒究竟有什么意义,不过在击退狗群上这确实是件有用的武器。”他眼中慢慢涌出安慰的神色,复又露出往常那种冷冷的表情。

“等你准备好了,罗素,我们应该去看看贝克先生。”

我拉住他的手,将自己拽起来,然后我们慢慢走上楼梯,来到那老先生的房间。刚走到他的门口,一股汗液和疾病的滞重之气就扑了过来,灯光映照出他苍白湿黏的皮肤以及因为高烧而无法聚焦的眼睛。

“你给他稍微擦擦脸,罗素,等贝克太太过来。我去看看在豪威尔的房间能找出些什么。啊,您来了,贝克太太。您丈夫需要您。跟我来,罗素。”他快步走过,躲开了贝克太太不安的问题。

“我们要找什么?”我紧跟在他后面问道。

“一包粉末,或是一瓶液体,非此即彼。我从衣柜找起,你去浴室。”卧室里很快便响起低声含糊的咕哝声,伴随着各种织物飞舞的声音,而我循着味道,一个接一个打开抽屉里的各种香水、须后霜、沐浴香皂,浴室里充满了气味。我可怜的鼻子都有点失灵了,但最终还是找到一个闻起来不对劲的瓶子。我把它拿到邻室,福尔摩斯正站在齐小腿深的布堆里,旁边是各种翻开的抽屉以及寝具。

“你找到什么东西了吗,福尔摩斯?”

“朴次茅斯产的弗雷泽牌香烟,足弓上方有攀爬擦痕的靴子。你那边呢?”

“我不知道,我再也闻不出任何味道了。你觉得这东西闻着像阿拉伯水吗?”他只快速一嗅,就把那瓶子举得老高退出了房间。

“你找对了,罗素。现在要弄明白的是,该给他用多少剂量。”他走到楼梯处,探头向下张望,“我说,琼斯,他醒了吗?”

“没有丝毫动静。可能要等好几个小时。”

“啊,那好吧,”他对我说,“那我们只能试验了。”我们走进房间时,贝克太太站起身,她手中拿着一块湿布。“贝克太太,您有小勺子吗?对,那个就行。罗素,你来滴,你手稳。先滴两滴,然后每过二十分钟重复一次,直到看到效果为止。就滴在他的牙齿之间,对。能给他喝些水吗?好了。现在我们就等吧。”

“福尔摩斯,那是什么?”

“这是现在正影响您丈夫身体的毒药的解药,夫人。浓度一定很高,所以我不想用得太多太快,误伤到您丈夫。他余生可能都必须服用这个药了,不过好在他再也不会一病至此。”

“可是,我告诉过您他没有中毒啊。要是有毒,那我应该也生病才对。”

“哦,对,他有一年多没被下过任何毒药了。他和您一样,都定期服过解药,无害。您告诉我说,他的男管家伺候他已有多年。其中包括他在新几内亚度过的时间吗?”

“是的,我想应该是的。为什么问这个?”

“夫人,我有一个爱好就是研究各种毒药。有少量非常稀有的毒药,一旦注入人体,就会永远存在于神经系统之中。它们永远无法排除,不过只要定期注射解药,就能有效阻止其发挥效用。这样的毒药中,有一种在新几内亚塞皮克河地区的一个部落中很流行。它是从那个地区一种非常奇怪的贝类生物中提取而来的。无独有偶,其解药也是从一种只在当地才有的植物中取得。很显然,您丈夫在当地期间,他的仆人独自进行过这方面的研究。我想他最后会告诉我们为什么会选择叛国,不过不管怎么说,他确实叛国了,而且在去年用了那毒药。您丈夫一般是在赶集日打电话,对不对?”

“是啊,怎么了,您怎么知道?那时候伍兹一家一般都坐着罗恩开的车进城了,我要么是去散步,要么开车去兜风。至于豪威尔——”

“豪威尔会去遛狗,是不是?”

“是的,怎么了?那是怎么——”

“他会带着狗下山去树林,然后爬到电话线杆顶上,趁狗群啃骨头的时候,窃听您丈夫打电话。等到下一个晴朗的夜晚,他就会故意不给解药,然后独自伺候主人,届时他就溜上屋顶,将窃听到的结果以信号的形式发送给海岸上的同盟军。啊,我想解药已经开始生效了。”

那张惨白的脸上,两只茫然无措的眼睛向外张望着,最后锁定在贝克太太的眼睛上。

“亲爱的,”他小声说道,“这些人在这里做什么?”

“罗素,”福尔摩斯轻轻说,“我想我们该去看看能否帮忙去抬豪威尔先生,让这两个好人独自待着吧。贝克太太,我建议您一定要十万分小心地看好这个瓶子,直至能够分析出其中的成分进行复制为止。晚安。”

我们看见急救人员正抬着伤员笨手笨脚地沿狭窄的楼梯往下走。琼斯在前门外等他们出去。一股熟悉的嚎叫声从另一边传来。福尔摩斯伸手从背包中拿出一个小瓶,不过我伸手按住了他的胳膊。

“先让我试试。”我说着清清嗓子,站直身子(穿上这双鞋子,我的身高超过了六英尺),打开门面对狗群。我将双手撑在髋部,怒视它们。

“替你们感到羞耻!”十七个下巴慢慢地合上,三十四只眼睛盯住我的脸不放。“替你们感到羞耻!你们就是这样对待国王陛下的间谍的吗?你们到底在想什么啊?”十七张脸面面相觑,看看我,又看看门口的人。那只猎狼犬第一个转过身,悄悄走进黑暗之中,长着蓝色脖颈的约克郡犬殿后,它们全都离开了。

“罗素,你身上还有未经探索的深度啊,”福尔摩斯在我身侧小声咕哝,“下回只要有猛兽需要对付,记得提醒我叫你。”

我们看见那叛国的管家及守卫消失在门外,然后沿着电话线杆走下黑暗中的公路。回家的路上,我们谈起了各式各样的事情。

四 我自己的一个案子

哪怕又小又破,也比一无所有要强。

贝克家的问题是福尔摩斯和我合作的第一个案子(如果一人带头,另一人执行命令也能算是合作的话)。春假余下的日子都平淡无奇地过去了,因为在帕特里克照看下的辛勤劳动以及抓获了第一个罪犯,所以返回牛津时,我的精神相当好。(或许我还应该提一下,那晚工作的结果是,有十几名德国间谍被抓,贝克先生恢复了健康,贝克太太为我们的服务给出了相当慷慨的回报。)

待我返回宿舍,托马斯先生似乎对我的气色很满意,我知道自己回到了数学、神学学业的探寻之中,对拉特纳卡·桑吉这个角色也有了新的热情。我定下目标,要多锻炼身体,可以徒步前往城市周边的山丘(当然手里还要拿本书),而到了6月学年结束时,也没觉得自己有多么疲惫。

1918年春夏是一段激情岁月,发生了许多重大事件,无论对于国家,还是对于一个女大学生来说都是如此。德国皇帝开始了最后的大规模攻势,我身边那些痛苦、饥饿的面孔看上去也糟糕极了。因为灯火管制,我们都睡不好。就在这时,德军的进攻却奇迹般地停止了,而与此同时,协约国军队也得到美国源源不断输送的人力和补给。尽管伦敦在5月遭到大规模致命空袭,但民众仍然越来越清醒地意识到,德军正在溃败瓦解,而希望在顽强挣扎了这么多年之后,现在终于露出了曙光。

仲夏的时候,年过十八岁半的我,以坚强的成人之姿,大踏步回到家中,好似将整个世界都踩在了脚下一般。那个夏天,我开始对管理自己的农场产生了浓厚的兴趣,第一次向帕特里克打听了农业设备的问题,以及对战后未来的规划。

我发现,自己不在家期间,福尔摩斯也变了。我用了些时间才回过神来。对于这个猛然间从身材瘦长的早熟少女玛丽·罗素身上走出来的年轻女人,他似乎吃了一惊。倒不是我的外貌有多大的变化——我确实圆润了,但大部分变化反映在骨骼和肌肉上,而非曲线,不过我还是穿着过去的衣服,头发也仍是编成两条长辫子。反映在我的态度和举止上,反映在我和他对视的时候(例如谈话时,但目光几近对视)。我开始感觉到自己的力量,并对之加以探索,我想正是这个让他感觉到了衰老。那年夏天,我第一次发现他的小心姿态时,就意识到了这一点,当时他绕过一座崖壁,而非从上面一跃而下。我并不是说他成了个步履蹒跚的老人——远不至于。他只是有时候会考虑得周到一些,每当我精力充沛地做了这样或那样的事情之后,总会发现他正若有所思地看着我。

那年夏天我们去了伦敦很多次,去看他在战争期间做出的有限牺牲,在那里我发现他的身姿大不相同,就好像他整个面貌都为之一变似的,这让他肌肉也绷紧了,关节也放松了。伦敦是他的故乡,而丘陵地带永远不可能是,返回之后,他就能一身轻松、面目一新地投身于实验和写作之中。如果说我在去牛津上大学之前的那年夏天,记忆里都是一望无际的天空,充沛的日光,下过很多次象棋的话,那么大学里的第一个暑假,却在甜蜜之中夹杂了一丝苦涩,因为我第一次意识到,即便是福尔摩斯,也要受到死亡的制约。

不过,这种意识在当时来说尚属次要。苦涩是一种回味,只有当甜蜜退去时才会显现,那个夏天也有许多的甜蜜。其中最甜美的要数我们遇到的两个案子。

说是两个,但第一个其实很难算作案件,倒是更类似于一次嬉耍。事情发生在7月里的一天早上,当时我走下山坡来到帕特里克的屋子,手里还拿着之前读过的文章,里面讲的是美国发明的一种新的覆盖技术。走进屋子后,我发现他正在厨房里勃然大怒,又是摔又是打。我赶在他误伤自己之前从他手中夺走了热水壶,然后将水都倒在落叶上,询问他出了什么事。

“哦,是玛丽小姐啊。其实没什么事,就是下面酒馆的蒂莉·怀特奈克,她昨晚遭了贼。”他指的是伊斯特本和刘易斯两地之间公路上的“修士的酒桶”旅馆,那里很受当地人和度假者的欢迎。帕特里克也喜欢那里。

“遭了贼?那她没受伤吧?”

“没有。所有人都睡了。”那么就是窃贼了。“他们强行闯入后门,盗走了她的钱柜,外加一些食物。实在是做得悄无声息——谁也没察觉,直到蒂莉早晨下楼来生炉子,这才发现后门大敞着。她在钱柜里放了很多钱,比以往都多。之前招待了两个大派对,她因为太忙而没时间把钱存进银行。”

我表达了同情之后,把那篇文章递给帕特里克,回主宅的途中一直在思考。接着我给福尔摩斯打了电话,当哈德森太太去叫他时,我坐在椅子上,看到帕特里克在场地上的谷仓之间来回走动,肩膀呈现出一副怒不可遏的样子,还有沮丧。待福尔摩斯接电话时,我讲了这事。

“福尔摩斯,几周前你是不是告诉过我,在伊斯特本的酒馆和酒吧里发生了连环入室盗窃案?”

“我想两起还够不上连环,罗素。你要知道,你打断了一次精细的血红蛋白实验。”

“现在有三起了,”我无视他的抗议说道,“帕特里克的一位朋友,‘酒桶’的那位女士,她的钱柜昨晚被盗了。”

“亲爱的罗素,我已经退休了。不要再找我去搜寻失踪的铅笔盒,或是追踪出轨的丈夫了。”

“不管盗贼是谁,他恰好挑了个钱柜比平时要满得多的时候,”我坚持说下去,“想到那贼可能就在这一带,就叫人不舒服。再者,”我度量出电话线那头有一丝的犹豫,于是继续说,“帕特里克是我朋友。”不过这张牌却选错了。

“我很高兴你能将自己的农场管家当成朋友,罗素,但这并不足以将我牵扯进这个小小的事件。我想我听到过传言,苏塞克斯当下有一支警队,或许你应该让他们履行本职,也让我做自己的事。”

“要是我来调查此事,你不会介意,对吧?”

“天啊,罗素,要是你的时间真是多得压手,包扎伤病员的绷带又都用完了,只管竖起鼻子调查这桩重大犯罪案件吧,这一发生在我们家门口的恶行。我只有一个建议,不到万不得已,不要去打扰警队。”

电话挂断了。我一气之下挂掉听筒,搬出了自行车。

待骑到旅馆时,我满身尘土,又加之炎热,形象不太讨喜,我拉着村警察的衣袖,央求他允许我去看看犯罪现场。我迫切地想近距离观察,但是好警察罗杰斯却因为骄傲于自己拥有调查这起小型犯罪案件的权力,将楼下大部分地方都用绳子拦了起来,等待督察前来调查,不允许他人擅闯。就连店主和她的员工以及顾客,都被迫要从一排盆栽棕榈树组成的树墙后小心进出,那树墙因为扁平行李箱和铰合式手提旅行包反复摩擦的关系,已经饱受折磨。

“我向你保证,”我祈求道,“我不会干扰任何东西。我只想查看一下地毯。”

“不行,罗素小姐。命令不允许任何人进入。”

“当然,这就意味着,”一个声音从剧烈摇晃的棕榈树后厉声说,“我无法从厨房中拿到任何食物,所以我丢失的不仅仅是钱柜,还包括今天的营业收入。哦,您好,您是帕特里克的罗素小姐对吗?是来帮我们调查案子的吗?”

“是想试试看。”我承认。

“哦,看在上帝的分儿上,杰米,让她——哦,好了,好了,罗杰斯,就让她看一眼吧。她脑袋灵光,而且已经赶来了现场,比你们的督察早多了。”

“是啊,罗杰斯,就让她看一眼吧。”一个声音在门口拉长调子慢吞吞地说道,“我作保,她绝不会破坏任何东西。”

“福尔摩斯先生!”那警察惊讶地连忙摸索自己的警盔,接着又改了主意,挺直肩背。

“福尔摩斯!”我惊呼,“我以为你在忙呢。”

“等你肯放我挂电话的时候,血浆早就凝结得什么都看不出来了。”他轻蔑地说道。接着他没理会自己的那番发言在我们周围人脸上引发的表情变化,冲那年轻的警察挥挥手。

“让她进吧,罗杰斯。”

那身穿制服的警员于是便顺从地为我放下了绳索。

我抱着愤怒和窘迫交加的心情,走到通道地毯边缘,弯腰检查起来。地毯是这一季新换的,昨晚刚刷洗过,我没用多久就发现了其中的秘密。为了利用光线的角度,我几乎将脸贴到了纤维上,然后和福尔摩斯交流起来。

“是一只中等尺码的男式尖头靴子踩的,左脚脚跟已经穿坏了。这块地毯的绒面上留下的印痕比光脚要深。上面还有小块碎石,有深灰色和黑色,或者——”

福尔摩斯突然来到我身边,拿出我忘了带的放大镜。透过镜片,那三块碎石才算看清了。

“深色碎石上有焦油,而且整体有油污。而且在这里——地毯边上蹭的是红土吗?”

福尔摩斯从我手中拿走厚厚的放大镜,手脚并用地沿我的足迹爬了回去。他不予置评,只是把放大镜递还给我,示意我继续查看。他是把这一切变成了一场当众进行的口头考试。

“红土是从哪儿来的?”我问,“我记得,在村子南边道路下陷的地方有一小块,河边也有两三块。贝克庄园附近是不是也有一些?”

“恐怕那里的没有这么红,”福尔摩斯说道,“而且我相信,如果放在高倍镜头下,可能会发现这块红土质地更近于黏土。”他没再主动多说什么。好吧,我想,这样也好。我朝警察罗杰斯转过身,后者神色写着不满。

“委员会最近铺砌了许多公路,不是吗?你会不会碰巧知道,工人们上周都在哪里修路?”

他转身看向福尔摩斯征求意见,后者显然许可了这一提问,于是那警察便又看着我回答:“上周他们在北边六英里的地方修了一部分,还有磨坊路以及沃纳家以东的一部分。从上月开始就没有更新的进展了。”

“谢谢,那样就把范围缩小了一些。现在怀特奈克太太,我能不能跟你讲句话?”我把帕特里克的那位朋友叫到一边,向她要了一张员工的姓名和地址单,告诉她督察一来,就会允许她使用厨房。她看起来松了一大口气。

“帕特里克好像说过,盗贼还偷了食物?”我问她。

“是偷了。我刚从烟熏室取出来的四条上等火腿,全都又肥又美;还有三瓶最好的威士忌。实在是花了我一笔钱呢,天知道我该拿什么来代替,物资这么短缺,再加上还有配给制。你确定他会让我使用厨房吗?”

“我确定。就算他一时之间效率大增,也只会把地毯的那个部分和门扇留给指纹专家去处理,不过这样可能是希望太高。我发现了什么会告诉您的。”

出了“修士的酒桶”,太阳已经完全升起来了,村里的窄路上又热又晒。我思考了片刻应该调查的酒馆员工,然后就把这些抛于脑后。我感觉福尔摩斯走到我旁边来了。

“如果可以,我想去看看你的地形图。”我说。这话本身就是在承认失败,因为我没能将本地区的地形测量结果牢牢记在脑中,但他不置一词。

“公司的全部资源随你使用。”他说。事实证明,其中包括了他邻居用作乡村出租车的一辆小汽车,而那车此时正停在酒馆旁边。我钻了进去,返回福尔摩斯的农舍。

跟哈德森太太打过招呼后,我穿过客厅走到陈列柜处,那里面收藏着福尔摩斯的大量地图。我找到自己需要的那些,将它们摊在工作台上,记录下就我所知丘陵地带白垩土层表面有红色黏土的五处地方。福尔摩斯在忙另外一个项目,但是当他走过桌子去拿书的时候,将指尖若无其事地放在地图上的一处,接着又放到另一处,提醒我还有另外两处那样的地方。

“谢谢,”我在他身后说道,“地图上显示,在所有这些有红土的地方,只有一处有岩石露头。有两处都符合——你究竟对这个案子有没有兴趣,福尔摩斯?”他的头并未从书本上抬起,不过用一只手打了个手势,在我看来那意思是在说“继续”,所以我便继续分析下去,“只有两个地方既有红土,最近又进行过道路施工,还有酒馆员工居住。一处是在希斯菲尔德公路往北两英里处,另一处是在西边,河岸附近。”我等待他的回音,但他什么也没说,而是走向电话。很显然这次调查将由我来负责,不过我想,在我的肩头会有一双犀利的眼睛在观察。在等待电话接通的期间,我突然意识到,刚才并未听到出租车离开,确实如此,待我往窗外看时,发现车子正停在车道上,司机师傅正仰坐着在看书。我一时有些生福尔摩斯的气,倒不是因为他轻而易举就预料到了我们的乘车需要,更多的是气自己怎么就没想到让汽车留下来听候差遣。

电话帮我接通了“修士的酒桶”。

“怀特奈克太太?我是玛丽·罗素。督察来了吗?来了?哦,是吗?警察罗杰斯一定很失望吧。是的。不过您还是拿回了厨房的使用权。听我说,怀特奈克太太,您能不能告诉我今天是哪些员工在酒馆上班,还有他们的工作时间是到几点?是的。是的。好的,那谢谢了。是的,我会联系您。”我挂了电话。

“督察米切尔来查看过,把警察罗杰斯狠狠呵斥了一顿,说耽误他时间,然后就离开了。”我把得到的消息详细传达到房间里,结果如我预料的那般,没得到任何回音,接着我便坐下查看酒馆员工姓名表。其中有个叫詹妮·沃顿的女侍,住在北边公路上,今天要工作到八点钟;还有个新来的酒保,叫托尼·西尔维斯特,他家住在河边,一直要忙到七点以后。

现在该怎么办?

要趁两人不在家,分别前往他们的住处,时间不够。可去了会不会无意间发现被偷走的那些食物呢?这就是另一回事了。不过我几乎可以肯定会碰巧在那里一楼的卧室床下找到钱柜,或是闻到火腿的香味——慢着,四条火腿的香味,那或许……如果是……该怎么办?

“福尔摩斯,你觉得——哦,算了。”我再次放下电话,问了另一个号码。福尔摩斯翻了一页书。

“贝克太太,早上好。我是玛丽·罗素。您好吗?您丈夫呢?很好,我很高兴。是的,我们真是相当幸运,不是吗?我想问一下,贝克夫人,您养的狗中,有没有一条善于追踪的呢?是的,您知道,循着气味追踪。有?那您能不能借给我用一下?不用,不用,我过来取好了。它能坐汽车吗?很好,那我很快就过来。谢谢您。”

我放下听筒。“福尔摩斯,我能用汽车吗,既然它已经那么明显地等在车道上了。”

“当然。”他说着把书放回书架。

我们乘车去了酒馆,我从那里借来一条擦拭茶具用的干净抹布,往剩余的一块火腿上揉了揉,接着上路前往贝克宅邸。当那贪婪的狗群朝汽车冲过来时,司机突然转向,小声咒骂起来。只见狗群在车轮间扑跳撕咬,那样子似是要将我们连轮胎带人一起生吞活剥了一般。我打开车门,走进狗群,它们立时安静下来,开始张望天空,闻车道两边的草丛,然后悄悄散开。贝克夫人手拿一副颈圈和狗链走出门,看到狗群驯服的样子吃了一惊,接着走向一丛灌木,找到一只看起来可怜巴巴的狗。那狗长着长耳朵,毛皮像打了补丁,身体直蹭地面。贝克夫人将那狗牵到我们身边,将狗链递给我。

“它叫查士丁尼,”她说着又补充了一句,“它们都是根据罗马皇帝取的名。”

“原来是这样。好了,我想应该会在夜幕降临前送这位皇帝回来。来吧,查士丁尼。”那公狗在狗链尽头缓步溜达,费了好大一番工夫爬上车后,用舌头将福尔摩斯的靴子从上到下舔了个遍。

我指挥司机先将车开到北上的路边,请他放我们下车到小路上转转。查士丁尼卖力地嗅着,但对于沾了火腿味的抹布却并无回应。过了片刻我们返回汽车,继续开到磨坊路上,那边住的是托尼·西尔维斯特。福尔摩斯和我再度走到路边,这时候查士丁尼在杂草丛中嗅个不停,似是对它们的宠幸。我们继续走,继续走,就像构成了一列由狗、人和汽车组成的游行队伍,我有足够长的时间来深切悔恨,自己还从未涉足过这等闹剧。福尔摩斯一言不发。他什么也不必说。

“又走了半英里了,”我咬牙切齿地说道,“看来要么是那人不是步行回的家,要么就是这狗皇帝的鼻子不好使。加油啊,查士丁尼,”我拿着抹布,在它鼻子下连连摇晃,“快找啊!快找啊!”

正细心探查路边一只压扁的蛤蟆的查士丁尼停下动作,回味着那块火腿味的布巾,沉思般地低下眉眼。它站了片刻,蓬乱的脑袋里似乎在深思着什么,接着它坐下来挠了挠左耳上的跳蚤,然后站起身使劲地打了个喷嚏,之后步态坚定地走下公路。我们紧随其后,这一次速度要快得多。几分钟后,它拐上一条小路,从一排篱笆下面钻进一块田地。福尔摩斯示意汽车原地待命,然后我们追着清醒过来的查士丁尼翻越了篱笆。

“我希望这块田里没有公牛。”我咕哝着。

“这里有条路,所以值得怀疑。喂,这是什么?”

是一张十先令的纸币,被一只牛蹄踩得陷进了一块松软泥土里。福尔摩斯小心翼翼地将它剥下来,放在我手中。

“这算不得世界上最专业的工作,你说是吗,罗素?”他甚至等不及要赶回家欣喜若狂地享受战利品了。

“我做这份调查,并不是为了体验强烈的精神刺激,”我厉声说道,“只是想帮一个朋友。”

“我想,人不能苛求。不过,我可能还赶得及回家,继续做血红蛋白的实验。啊,对了,我想我们——我想你已经找到西尔维斯特先生的房子了。”

那条不甚清晰的小路穿过另一道篱笆,在一座石砌小农舍那里消失了,那房子隐隐有种荒凉的意味。看不到生机,也没有人回应我们的招呼。查士丁尼拽着我们一路来到一座独立的小烟熏房,里面正缓缓冒出芳香的熏烟。它走到门口站定,用鼻子对着缝隙,急躁地呜呜叫唤。我打开门,在那烟气缭绕的昏暗室内看到三整条火腿以及第四条的一部分。我从口袋掏出小刀,切下一大片,扔在查士丁尼面前的地上。

“聪明的狗狗。”我拍拍它的头,见它露出牙齿朝我嚎叫,又快速收回手,“蠢狗,给了你的食物,我又不会再拿回去。”

“那你要去哪里找钱柜呢,罗素?”

“一定是在某个轻易找不到的地方,比如这间烟熏房的椽子上,或是厕所的茅坑里。这些都用不着多高的想象力或是智商:我承认,把火腿藏在一座仍在使用的烟熏房中是巧妙之举,不过我也该想到,这么做只是合理的犯罪本能行为,而非动脑的结果;发现一头猪只幸存下两条火腿,完全没剩下猪蹄或熏肉,就算是城市侦探也会觉得古怪。”

“说得对,”他叹口气,“我一生饱受只凭本能犯事,谈不上意义的罪犯的折磨;这个案子我就留给你了。你去搜吧,我往回走,去叫司机。不过在我走之前,能否帮你打开房门呢?”他彬彬有礼地问道,说着掏出了撬锁工具圈。

“当然,拜托了。”

酒馆的钱柜不在烟熏房的椽子上,也不在臭烘烘的茅坑里,也没有摇摇晃晃地挂在井里。走进室内,在那男人的床下,阁楼椽子上,甚至连一块松动的地板下都找过了,全不见踪迹。门外的司机正沉迷在一本廉价小说中不可自拔,乐得等待,但天色越来越暗。福尔摩斯和我在小厨房的一堆脏碟子前碰了头。西尔维斯特头天晚餐吃的是豆子,平底锅这会儿放在餐具柜上,结了一层硬壳。第四条火腿残余的部分放在橱柜中的一个盘子里,正被苍蝇享用。

“他偷东西时不太聪明,窝藏赃物倒是有一手。”我说。

“是啊,谁说不是?怀特奈克太太说这人几点下班来着?对了,是七点。现在已经六点半了,所以车子必须离开。我能不能提个建议?让司机捎个字条带给我们那位好警察,有了警察的出现,我们做个假设好了,说不定能把他拖延到七点半。”

“说不定还能再晚点儿。西尔维斯特骑自行车从酒馆回来至少需要二十分钟。等他上了回家的路后,就算是警察也拦不住他了。”

“你说得对,罗素,那就把时间算到七点四十五。很好。我去给司机捎个字条,请他带去给罗杰斯警察。”

“再请他把查士丁尼送回去。风风光光地送它回去。”

汽车在房前掉头离开了,福尔摩斯消失在外面的一间屋子中,返回时拿着一把生了锈的凿子和一把锤子,然后走到敞开的房门处。

“你要做什么,福尔摩斯?”我问。他顿住了。

“请你原谅,罗素,我一时忘我了。积习难改啊。我这就把它们物归原处。”

“稍等,福尔摩斯,我只是单纯提问而已。”

“啊,是这样,我有时候会借助于这样一个事实,当看到自己所珍视的东西面临显而易见的危险时,人们会立刻将那东西拿在手中。毫无疑问你另有打算。原谅我的打扰。”

“不,不,没关系。你只管做你的,福尔摩斯。”我站着看他用撬锁工具熟练地锁上厨房门,接着用锤子和凿子把锁砸了个稀烂。他把工具送回原处,我则走进厨房,从桌上一个小包里拿出四个不新鲜的圆面包,接着返回烟熏房,自作主张找到一块从怀特奈克太太那里偷来、还没喂饱苏塞克斯地区半数家蝇的火腿,吃了一片。我一般是不吃猪肉的,但这次破例。我擦了擦油汪汪的表皮上的污迹,切下几片放在面包上,然后若有所思地看着我的手,接着看看火腿,然后是地板。

“福尔摩斯!”我呼喊起来。

“找到什么东西了吗,罗素?”

“衰老会传染吗,福尔摩斯?因为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我们就都被传染了。”

“你说什么?”

“这块火腿曾被放在红色黏土中,然后一只脚把红色黏土带到了烟熏室的地板上。你不觉得继续调查那片红色黏土层是个好主意吗?给你三明治;抱歉没有啤酒相配。”

“稍等片刻。”福尔摩斯走回那扇被砸开的门内,只听得几声重击,还有玻璃破碎的声音。他拿着一大瓶巴斯麦芽酒和两个玻璃杯走回来,后者已经在水泵下冲洗过了。“我们能出发了吗?”

我们带着野餐,走到房子附近的山坡上,发现红色黏土就位于一座由巨石崩塌所形成的悬崖边。现在时间已过七点,要爬上岩石堆,找到可以窝藏物品的场所,可能需要费些时间。对土壤一番搜寻之后,我们找到几个和酒馆地毯上一样的脚印。红色脚印一直延伸到悬崖之上。我咬一口三明治,对那面包哭笑不得。

“我提议让他本人把钱柜带下来交给我们,福尔摩斯。我宁愿享受这火腿,喝些东西。”

“这真是块好火腿,虽然被熏了两遍。或许怀特奈克太太愿意听从劝说,分一点给我们,当作报偿。我想,罗素,如果我们到那边灌木丛中找个地方,那就既能藏身,又能将房子和山坡一览无余。”

我们于是就这么做了。福尔摩斯开了酒,我们补充了体力。很快猎物出现了,只见他蹬着自行车迅速下了公路穿过房门。从那时起,局面就像一个精心设计的多米诺骨牌阵倒塌了一般,诱因就是后门上被砸烂的门锁。我们一边吃喝,一边从树丛中窥看西尔维斯特站在门口目瞪口呆的样子,接着他走进屋内,发现了暴力搜查所留下的所有痕迹,接着冲出屋外,朝我们所在的山上狂奔而来。他面色通红、满头大汗地攀爬在岩石堆中,看到他重重地滑倒,胫骨遭到重击之时,我也疼得直咧嘴。到了中点位置,他躺下来,伸手向两块大岩石后面摸去,当他够到钱柜的时候,我们能看出他整个身体都放松了下来。

“现在过来吧,”福尔摩斯小声说道,“做个好孩子,把它拿下来,省得我们再爬坡。啊,很好,我猜你还想再耍耍滑头。”

西尔维斯特把那金属盒子笨拙地抱在胸前,一路慢慢地走下岩石堆。有一次他差点跌倒,我不由得屏住呼吸,盼望着他会摔断骨头,把钱洒一地,不过他站稳了,没把膝盖摔烂,还一路平安地走到了坡底。他小跑进家门,满脸急切而沾沾自喜的神态,双臂把那重盒子抱得紧紧的。福尔摩斯和我喝完麦芽酒,跟在他身后。

“罗素,我想现在该是你去请救兵的时刻了。我在这里等,你去公路上找警察罗杰斯——赶紧!”

“福尔摩斯,贝克家的狗或许会听我的话,但是警察罗杰斯并不会。我想如果需要有人去搬救兵下命令,最好是你去。”

“嗯,说得有道理。但不管怎样,如果你要留在这里,那你无论如何都不能靠近西尔维斯特先生。要是他逃跑,那就跟上,记得小心保持一段距离。兔子逼急了也会咬人,罗素,千万别逞英雄。”

我向他保证,无意单枪匹马去挑战这人,接着我们就分头行动了。我在烟熏房后面找了个合适的位置,从那里即便是对方跳河也能看得一清二楚,接着我捡了一把小石头,练了练抛接杂耍。我已经能做到同时保持五块石头在空中了,这时在我既看不见也听不到声音的地方,迅速又发生了一连串的事情。

最先的迹象是屋内传来摸索和重击声。厨房门“砰”的一声打开,那满头黑发的年轻窃贼神色仓皇地冲出来,纸币落在身后如片片秋叶。屋前传来吆喝声以及沉重的脚步声,不过西尔维斯特速度很快,领先了一大截。他加速从我身边冲过,却没想到我抓起一块石头朝他飞掷出去,击中了他大腿后部。有片刻的工夫,他一定是失去了知觉,因为他的膝盖软了下来,重重跌在地上。我伸手又捡起一块石头,但这时福尔摩斯和罗杰斯赶了过来,因此石头便不必再投掷了。

当晚我们在怀特奈克太太的酒馆用晚餐。福尔摩斯吃的是那火腿,我则享用了一道薄荷酱羊肉,此外我们还不客气地吃了好些小土豆、晶晶亮的胡萝卜以及苏塞克斯乡村肥沃的土地中种出来的其他美味。怀特奈克太太亲自为我们布菜撤盘,态度很是亲切。

过了好一阵子,我才停下来,开心地松了口气。

“谢谢你,福尔摩斯。很好玩。”

“你有没有从这次调查中获得一种原始而纯粹的满足感?”

“有,确实是这样。我想象不出把一辈子都用来从事此类活动,不过作为夏日里乡村嬉戏的内容,这算是最有趣的了。你说呢?”

“作为练习来说,罗素,这次调查你的表现极为专业。”

“真的吗?谢谢你,福尔摩斯。”我竟然不可思议地高兴。

“顺便问一句,你从哪里学来的那种投掷技巧?”

“我父亲认为,所有年轻的淑女都应当掌握投掷和奔跑。他不喜欢文雅却笨拙的派头。他非常热爱运动,还试着想把板球引入旧金山,那是在……他出事的前一年夏天。我是他的投手。”

“令人惊叹。”我的同伴小声说。

“他也这么认为。你得承认,这确实是个有用的技能。要砸倒那些违法犯纪者,总能找到些碎块做武器的。”

“有道理。不过,罗素……”他眼神冷冷地看着我,见此情景我振作起来,准备好接受毁灭性的批评,不过他说的却是,“那么,罗素,考虑到血红蛋白的实验……”


[1] 指“underfoot”(足下)一词中的r字母的发音,二战以前在英式英语中将r发为大舌音的情况很常见。——译注

[2] 古埃及的繁殖女神,被描绘成长有牛角的女人的样子。——译注

[3] 英制重量单位,1英石相当于14英磅或6.35千克。——译注

[4] Land Girls,即妇女家乡工作服务队,英国一战、二战时创建的民间组织,号召女性参加农业工作,以替代应召入伍的男性。——译注

[5] 法国一个省份。——译注

[6] 比利时西部一个城镇。——译注

[7] 英格兰东南部海港。——译注

[8] 指蜜蜂的交配飞行。——译注

[9] 彼特鲁乔、凯德均为莎士比亚《驯悍记》中的人物,此句出自第四幕第三场。——译注

[10] 美国马萨诸塞州东部城市。——译注

[11] 印度北方一部分专操军职的人。——译注

[12] 一种建筑用的石灰石。——译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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