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幕
时间 与前幕相隔十余年,现在是袁世凯死后,帝国主义指使中国军阀进行割据,时时发动内战的时候。初夏,上午。
地点 同前幕。
人物 王淑芬 报 童
康顺子
李 三 常四爷康大力
王利发 松二爷
老 林 难民数人
宋恩子
老 陈
巡 警 吴祥子
崔久峰押大令的兵七人 公寓住客二、三人 军 官唐铁嘴 刘麻子
大兵三、五人
「幕起」北京城内的大茶馆已先后相继关了门。“裕泰”是硕果仅存的一家了,可是为避免被淘汰,它已改变了样子与作风。现在,它的前部仍然卖茶,后部却改成了公寓。前部只卖茶和瓜子什么的:“烂肉面”等等已成为历史名词。厨房挪到后面去,专包公寓住客的伙食。茶座也大加改良:一律是小桌与藤椅,桌上铺着浅绿桌布。墙上的“醉八仙”大画,连财神龛,均已撤去,代以时装美人──外国公司的广告画。“莫谈国事”的纸条可是保存了下来,而且字写的更大。王利发真像个“圣之时者也”,不但没使“裕泰”灭亡,而且使它有了新的发展。
因为修理门面,茶馆停了几天营业,预备明天开张。王淑芬正和李三忙着布置,把桌椅移了又移,摆了又摆,以期尽善尽美。
王淑芬梳时兴的圆髻,而李三却还带着小辫儿。
二、三学生由后面来,与他们打招呼,出去。
王淑芬:(看李三的辫子碍事)三爷,咱们的茶馆改了良,你的小辫儿也该剪了吧?
李三:改良!改良!越改越凉,冰凉!
王淑芬:也不能那么说!三爷你看,听说西直门的德泰,北新桥的广泰,鼓楼前的天泰,这些大茶馆全先后脚儿关了门!只有咱们裕泰还开着,为什么?不是因为栓子的爸爸懂得改良吗?
李三:哼!皇上没啦,总算大改良吧?可是改来改去,袁世凯还是要作皇上。袁世凯死后,天下大乱,今儿个打炮,明儿个关城,改良?哼!我还留着我的小辫儿,万一把皇上改回来呢!
王淑芬:别顽固啦,三爷!人家给咱们改了民国,咱们还能不随着走吗?你看,咱们这么一收拾,不比以前干净,好看?专招待文明人,不更体面?可是,你要还带着小辫儿,看着多么不顺眼哪!
李三:太太,您觉得不顺眼,我还不顺心呢!
王淑芬:哟,你不顺心?怎么?
李三:你还不明白?前面茶馆,后面公寓,全仗着掌柜的跟我两个人,无论怎么说,也忙不过来呀!
王淑芬:前面的事归他,后面的事不是还有我帮助你吗?
李三:就算有你帮助,打扫二十来间屋子,侍侯二十多人的伙食,还要沏茶灌水,买东西送信,问问你自己,受得了受不了!
王淑芬:三爷,你说的对!可是呀,这兵荒马乱的年月,能有个事儿作也就得念佛!咱们都得忍着点!
李三:我干不了!天天睡四、五个钟头的觉,谁也不是铁打的!
王淑芬:唉!三爷,这年月谁也舒服不了!你等着,大栓子暑假就高小毕业,二栓子也快长起来,他们一有用处,咱们可就清闲点啦。从老王掌柜在世的时候,你就帮助我们,老朋友,老伙计啦!
王利发老气横秋地从后面进来。
李三:老伙计?二十多年了,他们可给我长过工钱?什么都改良,为什么工钱不跟着改良呢?
王利发:哟!你这是什么话呀?咱们的买卖要是越作越好,我能不给你长工钱吗?得了,明天咱们开张,取个吉利,先别吵嘴,就这么办吧!All right?(原注:“All right”在这里是“好吧”的意思。)
李三:就这么办啦?不改我的良,我干不下去啦!
后面叫:李三!李三!
王利发:崔先生叫,你快去!咱们的事,有工夫再细研究!
李三:哼!
王淑芬:我说,昨天就关了城门,今儿个还说不定关不关,三爷,这里的事交给掌柜的,你去买点菜吧!别的不说,咸菜总得买下点呀!
后面又叫:李三!李三!
李三:对,后边叫,前边催,把我劈成两半儿好不好!(忿忿地往后走)
王利发:栓子的妈,他岁数大了点,你可得……
王淑芬:他抱怨了大半天了!可是抱怨的对!当着他,我不便直说;对你,我可得说实话:咱们得添人!
王利发:添人得给工钱,咱们赚得出来吗?我要是会干别的,可是还开茶馆,我是孙子!
远处隐隐有炮声。
王利发:听听,又他妈的开炮了!你闹,闹!明天开得了张才怪!这是怎么说的!
王淑芬:明白人别说糊涂话,开炮是我闹的?
王利发:别再瞎扯,干活儿去!嘿!
王淑芬:早晚不是累死,就得叫炮轰死,我看透了!(慢慢地往后边走)
王利发:(温和了些)栓子的妈,甭害怕,开过多少回炮,一回也没打死咱们,北京城是宝地!
王淑芬:心哪,老跳到嗓子眼里,宝地!我给三爷拿菜钱去。(下)
一群男女难民在门外央告。
难民:掌柜的,行行好,可怜可怜吧!
王利发:走吧,我这儿不打发,还没开张!
难民:可怜可怜吧!我们都是逃难的!
王利发:别耽误工夫!我自己还顾不了自己呢!
巡警上。
巡警:走!滚!快着!
难民散去。
王利发:怎么样啊?六爷!又打得紧吗?
巡警:紧!紧得厉害!仗打得不紧,怎能够有这么多难民呢!上面交派下来,你出八十斤大饼,十二点交齐!城里的兵带着干粮,才能出去打仗啊!
王利发:您圣明,我这儿现在光包后面的伙食,不再卖饭,也还没开张,别说八十斤大饼,一斤也交不出啊!
巡警:你有你的理由,我有我的命令,你瞧着办吧!(要走)
王利发:您等等!我这儿千真万确还没开张,这您知道!开张以后,还得多麻烦您呢!得啦,您买包茶叶喝吧!(递钞票)您多给美言几句,我感恩不尽!
巡警:(接票子)我给你说说看,行不行可不保准!
三、五个大兵,军装破烂,都背着枪,闯进门口。
巡警:老总们,我这儿正查户口呢,这儿还没开张!
大兵:屌!
巡警:王掌柜,孝敬老总们点茶钱,请他们到别处喝去吧!
王利发:老总们,实在对不起,还没开张,要不然,诸位住在这儿,一定欢迎!(递钞票给巡警)
巡警:(转递给兵们)得啦,老总们多原谅,他实在没法招待诸位!
大兵:屌!谁要钞票?要现大洋!
王利发:老总们,让我哪儿找现洋去呢?
大兵:屌!揍他个小舅子!
巡警:快!再添点!
王利发:(掏)老总们,我要是还有一块,请把房子烧了!(递钞票)
大兵:屌!(接钱下,顺手拿走两块新桌布)
巡警:得,我给你挡住了一场大祸!他们不走呀,你就全完,连一个茶碗也剩不下!
王利发:我永远忘不了您这点好处!
巡警:可是为这点功劳,你不得另有份意思吗?
王利发:对!您圣明,我糊涂!可是,您搜吧,真一个铜子儿也没有啦!(掀起褂子,让他搜)您搜!您搜!
巡警:我干不过你!明天见,明天还不定是风是雨呢!(下)
王利发:您慢走!(看巡警走去,跺脚)他妈的!打仗,打仗!今天打,明天打,老打,打他妈的什么呢?
唐铁嘴进来,还是那么瘦,那么脏,可是穿着绸子夹袍。
唐铁嘴:王掌柜!我来给你道喜!
王利发:(还生着气)哟!唐先生?我可不再白送茶喝!(打量,有了笑容)你混的不错呀!穿上绸子啦!
唐铁嘴:比从前好了一点!我感谢这个年月!
王利发:这个年月还值得感谢!听着有点不搭调!
唐铁嘴:年头越乱,我的生意越好这年月,谁活着谁死都碰运气,怎能不多算算命、相相面呢?你说对不对?
王利发:Yes,(原注:“Yes”即“对”的意思。)也有这么一说!
唐铁嘴:听说后面改了公寓,租给我一间屋子,好不好?
王利发:唐先生,你那点嗜好,在我这儿恐怕……
唐铁嘴:我已经不吃大烟了!
王利发:真的?你可真要发财了!
唐铁嘴:我改抽“白面儿”啦。(指墙上的香烟广告)你看,哈德门烟是又长又松,(掏出烟来表演)一顿就空出一大块,正好放“白面儿”。大英帝国的烟,日本的“白面儿”,两个强国侍侯着我一个人,这点福气还小吗?
王利发:福气不小!不小!可是,我这儿已经住满了人,什么时候有了空房,我准给你留着!
唐铁嘴:你呀,看不起我,怕我给不了房租!
王利发:没有的事!都是久在街面上混的人,谁能看不起谁呢?这是知心话吧?
唐铁嘴:你的嘴呀比我的还花哨!
王利发:我可不光耍嘴皮子,我的心放得正!这十多年了,你白喝过我多少碗茶?你自己算算!你现在混的不错,你想着还我茶钱没有?
唐铁嘴:赶明儿我一总还给你,那一总才几个钱呢!(搭讪着往外走)
街上卖报的喊叫:“长辛店大战的新闻,买报瞧,瞧长辛店大战的新闻!”报童向内探头。
报童:掌柜的,长辛店大战的新闻,来一张瞧瞧?
王利发:有不打仗的新闻没有?
报童:也许有,您自己找!
王利发:走!不瞧!
报童:掌柜的,你不瞧也照样打仗!(对唐铁嘴)先生,您照顾照顾?
唐铁嘴:我不像他,(指王利发)我最关心国事!(那了一张报,没给钱即走)
报童追唐铁嘴下。
王利发:(自言自语)长辛店!长辛店!离这里不远啦!(喊)三爷,三爷!你倒是抓早儿买点菜去呀,待一会儿准关城门,就什么也买不到啦!嘿!(听后面没人应声,含怒往后跑)
常四爷提着一串腌萝卜,两只鸡,走进来。
常四爷:王掌柜!
王利发:谁?哟,四爷!您干什么哪?
常四爷:我卖菜呢!自食其力,不含糊!今儿个城外头乱乱哄哄,买不到菜;东抓西抓,抓到这么两只鸡,几斤老腌萝卜。听说你明天开张,也许用的找,特意给你送来了!
王利发:我谢谢您!我这儿正没有辙呢!
常四爷:(四下里看)好啊!好啊!收拾得好啊!大茶馆全关了,就是你有心路,能随机应变地改良!
王利发:别夸奖我啦!我尽力而为,可就怕天下老这么乱七八糟!
常四爷:像我这样的人算是坐不起这样的茶馆喽!
松二爷走进来,穿的很寒酸,可是还提着鸟笼。
松二爷:王掌柜!听说明天开张,我来道喜!(看见常四爷)哎哟!四爷,可想死我喽!
常四爷:二哥!你好哇?
王利发:都坐下吧!
松二爷:王掌柜,你好?太太好?少爷好?生意好?
王利发:(一劲儿说)好!托福!(提起鸡与咸菜)四爷,多少钱?
常四爷:瞧着给,该给多少给多少!
王利发:对!我给你们弄壶茶来!(提物到后面去)
松二爷:四爷,你,你怎么样啊?
常四爷:卖青菜哪!铁杆庄稼没有啦,还不卖膀子力气吗?二爷,您怎么样啊?
松二爷:怎么样?我想大哭一场!看见我这身衣裳没有?我还像个人吗?
常四爷:二哥,您能写能算,难道找不到点事儿作?
松二爷:嗻,谁愿意瞪着眼挨饿呢!可是,谁要咱们旗人呢!想起来呀,大清国不一定好啊,可是到了民国,我挨了饿!
王利发:(端着一壶茶回来。给常四爷钱)不知道您花了多少,我就给这么点吧!
常四爷:(接钱,没看,揣在怀里)没关系!
王利发:二爷,(指鸟笼)还是黄鸟吧?哨的怎样?
松二爷:嗻,还是黄鸟!我饿着,也不能叫鸟儿饿着!(有了点精神)你看看,看看,(打开罩子)多么体面!一看见它呀,我就舍不得死啦!
王利发:松二爷,不准说死!有那么一天,您还会走一步好运!
常四爷:二哥,走!找个地方喝两盅儿去!一醉解千愁!王掌柜,我可就不让你啦,没有那么多的钱!
王利发:我也分不开身,就不陪了!
常四爷、松二爷正往外走,宋恩子和吴祥子进来。他们俩仍穿灰色大衫,但袖口瘦了,而且罩上青布马褂。
松二爷:(看清楚是他们,不由地上前请安)原来是你们二位爷!
王利发似乎受了松二爷的感染,也请安,弄得二人愣住了。
宋恩子:这是怎么啦?民国好几年了,怎么还请安?你们不会鞠躬吗?
松二爷:我看见您二位的灰大褂呀,就想起了前清的事儿!不能不请安!
王利发:我也那样!我觉得请安比鞠躬更过瘾!
吴祥子:哈哈哈哈!松二爷,你们的铁杆庄稼不行了,我们的灰色大褂反倒成了铁杆庄稼,哈哈哈!(看见常四爷)这不是常四爷吗?
常四爷:是呀,您的眼力不错!戊戌年我就在这儿说了句“大清国要完”,叫您二位给抓了走,坐了一年多的牢!
宋恩子:您的记性可也不错!混的还好吧?
常四爷:托福!从牢里出来,不久就赶上庚子年;扶清灭洋,我当了义和团,跟洋人打了几仗!闹来闹去,大清国到底是亡了,该亡!我是旗人,可是我得说公道话!现在,每天起五更弄一挑子青菜,绕到十点来钟就卖光。凭力气挣饭吃,我的身上更有劲了!什么时候洋人敢再动兵,我姓常的还准备跟他们打打呢!我是旗人,旗人也是中国人哪!您二位怎么样?
吴祥子:瞎混呗!有皇上的时候,我们给皇上效力,有袁大总统的时候,我们给袁大总统效力;现而今,宋恩子,该怎么说啦?
宋恩子:谁给饭吃,咱们给谁效力!
常四爷:要是洋人给饭吃呢?
松二爷:四爷,咱们走吧!
吴祥子:告诉你,常四爷,要我们效力的都仗着洋人撑腰!没有洋枪洋炮,怎能够打起仗来呢?
松二爷:您说的对!嗻!四爷,走吧!
常四爷:再见吧,二位,盼着你们快快升官发财!(同松二爷下)
宋恩子:这小子!
王利发:(倒茶)常四爷老是那么又倔又硬,别计较他!(让茶)二位喝碗吧,刚沏好的。
宋恩子:后面住着的都是什么人?
王利发:多半是大学生,还有几位熟人。我有登记簿子,随时报告给“巡警阁子”。我拿来,二位看看?
吴祥子:我们不看簿子,看人!
王利发:您甭看,准保都是靠得住的人!
宋恩子:你为什么爱租学生们呢?学生不是什么老实家伙呀!
王利发:这年月,作官的今天上任,明天撤职,作买卖的今天开市,明天关门,都不可靠!只有学生有钱,能够按月交房租,没钱的就上不了大学啊!您看,是这么一笔帐不是?
宋恩子:都叫你咂摸透了!你想的对!现在,连我们也欠饷啊!
吴祥子:是呀,所以非天天拿人不可,好得点津贴!
宋恩子:就仗着有错拿,没错放的,拿住人就有津贴!走吧,到后边看看去!
王利发:二位,二位!您放心,准保没错儿!
宋恩子:不看,拿不到人,谁给我们津贴呢?
吴祥子:王掌柜不愿意咱们看,王掌柜必会给咱们想办法!咱们得给王掌柜留个面子!对吧?王掌柜!
王利发:我……
宋恩子:我出个不很高明的主意:干脆来个包月,每月一号,按阳历算,你把那点……
吴祥子:那点意思!
宋恩子:对,那点意思送到,你省事,我们也省事!
王利发:那点意思得多少呢?
吴祥子:多年的交情,你看着办!你聪明,还能把那点意思闹成不好意思吗?
李三:(提着菜筐由后面出来)喝,二位爷!(请安)今儿个又得关城门吧!(没等回答,往外走)
二、三学生匆匆地回来。
学生:三爷,先别出去,街上抓夫呢!(往后面走去)
李三:(还往外走)抓去也好,在哪儿也是当苦力!
刘麻子丢了魂似的跑来,和李三碰了个满怀。
李三:怎么回事呀?吓掉了魂儿啦!
刘麻子:(喘着)别,别,别出去!我差点叫他们抓了去!
王利发:三爷,等一等吧!
李三:午饭怎么开呢?
王利发:跟大家说一声,中午咸菜饭,没别的办法!晚上吃那两只鸡!
李三:好吧!(往回走)
刘麻子:我的妈呀,吓死我啦!
宋恩子:你活着,也不过多买卖几个大姑娘!
刘麻子:有人卖,有人买,我不过在中间帮帮忙,能怪我吗?(把桌上的三个茶杯的茶先后喝净)
吴祥子:我可是告诉你,我们哥儿们从前清起就专办革命党,不大爱管贩卖人口,拐带妇女什么的臭事。可是你要叫我们碰见,我们也不再睁一眼闭一眼!还有,像你这样的人,弄进去,准锁在尿桶上!
刘麻子:二位爷,别那么说呀!我不是也快挨饿了吗?您看,以前,我走八旗老爷们、宫里太监们的门子。这么一革命啊,可苦了我啦!现在,人家总长次长,团长师长,要娶姨太太讲究要唱落子的坤角,戏班里的女名角,一花就三千五千现大洋!我干瞧着,摸不着门!我那点芝麻粒大的生意算得了什么呢?
宋恩子:你呀,非锁在尿桶上,不会说好的!
刘麻子:得啦,今天我孝敬不了二位,改天我必有一份儿人心!
吴祥子:你今天就有买卖,要不然,兵荒马乱的,你不会出来!
刘麻子:没有!没有!
宋恩子:你嘴里半句实话也没有!不对我们说真话,没有你的好处!王掌柜,我们出去绕绕;下月一号,按阳历算,别忘了!
王利发:我忘了姓什么,也忘不了您二位这回事!
吴祥子:一言为定啦!(同宋恩子下)
王利发:刘爷,茶喝够了吧?该出去活动活动!
刘麻子:你忙你的,我在这儿等两个朋友。
王利发:咱们可把话说开了,从今以后,你不能再在这儿作你的生意,这儿现在改了良,文明了!
康顺子提着个小包,带着康大力,往里边探头。
康大力:是这里吗?
康顺子:地方对呀,怎么改了样儿?(进来,细看,看见了刘麻子)大力,进来,是这儿!
康大力:找对啦?妈!
康顺子:没错儿!有他在这儿,不会错!
王利发:您找谁?
康顺子:(不语,直奔刘麻子去)刘麻子,你还认识我吗?(要打,但是伸不出手去,一劲地颤抖)你,你,你个……(要骂,也感到困难)
刘麻子:你这个娘儿们,无缘无故地跟我捣什么乱呢?
康顺子:(挣扎)无缘无故?你,你看看我是谁?一个男子汉,干什么吃不了饭,偏干伤天害理的事!呸!呸!
王利发:这位大嫂,有话好好说!
康顺子:你是掌柜的?你忘了吗?十几年前,有个娶媳妇的太监?
王利发:您,您就是庞太监的那个……
康顺子:都是他(指刘麻子)作的好事,我今天跟他算算帐!(又要打,仍未成功)
刘麻子:(躲)你敢,你敢!我好男不跟女斗!(随说随往后退)我,我找人来帮我说说理!(撒腿往后面跑)
王利发:(对康顺子)大嫂,你坐下,有话慢慢说!庞太监呢?
王利发:(坐下喘气)死啦。叫他的侄子们给饿死的。一改民国呀,他还有钱,可没了势力,所以侄子们敢欺负他。他一死,他的侄子们把我们轰出来了,连一床被子都没给我们!
王利发:这,这是……?
康顺子:我的儿子!
王利发:您的……?
康顺子:也是买来的,给太监当儿子。
康大力:妈!你爸爸当初就在这儿卖了你的?
康顺子:对了,乖!就是这儿,一进这儿的门,我就晕过去了,我永远忘不了这个地方!
康大力:我可不记得我爸爸在哪里卖了我的!
康顺子:那时侯,你不是才一岁吗?妈妈把你养大了的,你跟妈妈一条心,对不对?乖!
康大力:那个老东西,掐你,拧你,咬你,还用烟签子扎我!他们人多,咱们打不过他们!要不是你,妈,我准叫他们给打死了!
康顺子:对!他们人多,咱们又太老实!你看,看见刘麻子,我想咬他几口,可是,可是,连一个嘴巴也没打上,我伸不出手去!
康大力:妈,等我长大了,我帮助你打!我不知道亲妈妈是谁,你就是我的亲妈妈!
康顺子:好!好!咱们永远在一块儿,我去挣钱,你去念书!(稍楞了一会儿)掌柜的,当初我在这儿叫人买了去,咱们总算有缘,你能不能帮帮忙,给我找点事作?我饿死不要紧,可不能饿死这个无依无靠的好孩子!
王淑芬出来,立在后边听着。
王利发:你会干什么呢?
康顺子:洗洗涮涮、缝缝补补、作家常饭,都会!我是乡下人,我能吃苦,只要不再作太监的老婆,什么苦处都是甜的!
王利发:要多少钱呢?
康顺子:有三顿饭吃,有个地方睡觉,够大力上学的,就行!
王利发:好吧,我慢慢给你打听着!你看,十多年前那回事,我到今天还没忘,想起来心里就不痛快!
康顺子:可是,现在我们母子上哪儿去呢?
王利发:回乡下找你的老父亲去!
康顺子:他?他是死是活,我不知道。就是活着,我也不能去找他!他对不起女儿,女儿也不必再叫他爸爸!
王利发:马上就找事,可不大容易!
王淑芬:(过来)她能洗能作,又不多要钱,我留下她了!
王利发:你?
王淑芬:难道我不是内掌柜的?难道我跟李三爷就该累死?
康顺子:掌柜的,试试我!看我不行,您说话,我走!
王淑芬:大嫂,跟我来!
康顺子:当初我是在这儿卖出去的,现在就拿这儿当作娘家吧!大力,来吧!
康大力:掌柜的,你要不打我呀,我会帮助妈妈干活儿!(同王淑芬、康顺子下)
王利发:好家伙,一添就是两张嘴!太监取消了,可把太监的家眷交到这里来了!
李三:(掩护着刘麻子出来)快走吧!(回去)
王利发:就走吧,还等着真挨两个脆的吗?
刘麻子:我不是说过了吗,等两个朋友?
王利发:你呀,叫我说什么才好呢!
刘麻子:有什么法子呢!隔行如隔山,你老得开茶馆,我老得干我这一行!到什么时候,我也得干我这一行!
老林和老陈满面笑容地走进来。
刘麻子:(二人都比他年轻,他却称呼他们哥哥)林大哥,陈二哥!(看王利发不满意,赶紧说)王掌柜,这儿现在没有人,我借个光,下不为例!
王利发:她(指后边)可是还在这儿呢!
刘麻子:不要紧,她不会打人!就是真打,他们二位也会帮助我!
王利发:你呀!哼!(到后边去)
刘麻子:坐下吧,谈谈!
老林:你说吧!老二!
老陈:你说吧!哥!
刘麻子:谁说不一样啊!
老陈:你说吧,你是大哥!
老林:那个,你看,我们俩是把兄弟!
老陈:对!把兄弟,两个人穿一条裤子的交情!
老林:他有几块现大洋!
刘麻子:现大洋?
老陈:林大哥也有几块现大洋!
刘麻子:一共多少块呢?说个数目!
老林:那,还不能告诉你咧!
老陈:事儿能办才说咧!
刘麻子:有现大洋,没有办不了的事!
老林、老陈:真的?
刘麻子:说假话是孙子!
老林:那么,你说吧,老二!
老陈:还是你说,哥!
老林:你看,我们是两个人吧?
刘麻子:嗯!
老陈:两个人穿一条裤子的交情吧?
刘麻子:嗯!
老林:没人耻笑我们的交情吧?
刘麻子:交情嘛,没人耻笑!
老陈:也没人耻笑三个人的交情吧?
刘麻子:三个人?都是谁?
老林:还有个娘儿们!
刘麻子:嗯!嗯!嗯!我明白了!可是不好办,我没办过!你看,平常都说小两口儿,哪有小三口儿的呢!
老林:不好办?
刘麻子:太不好办啦!
老林:(问老陈)你看呢?
老陈:还能白拉倒吗?
老林:不能拉倒!当了十几年兵,连半个媳妇都娶不上!他妈的!
刘麻子:不能拉倒,咱们再想想!你们到底一共有多少块现大洋?
王利发和崔久峰由后面慢慢走来。刘麻子等停止谈话。
王利发:崔先生,昨天秦二爷派人来请您,您怎么不去呢?您这么有学问,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又作过国会议员,可是住在我这里,天天念经;干吗不出去作点事呢?你这样的好人,应当出去作官!有您这样的清官,我们小民才能过太平日子!
崔久峰:惭愧!惭愧!作过国会议员,那真是造孽呀!革命有什么用呢,不过自误误人而已!唉!现在我只能修持,忏悔!
王利发:您看秦二爷,他又办工厂,又忙着开银号!
崔久峰:办了工厂、银号又怎么样呢?他说实业救国,他救了谁?救了他自己,他越来越有钱了!可是他那点事业,哼,外国人伸出一个小指头,就把他推倒在地,再也起不来!
王利发:您别这么说呀!难道咱们就一点盼望也没有了吗?
崔久峰:难说!很难说!你看,今天王大帅打李大帅,明天赵大帅又打王大帅。是谁叫他们打的?
王利发:谁?哪个混蛋?
崔久峰:洋人!
王利发:洋人?我不能明白!
崔久峰:慢慢地你就明白了。有那么一天,你我都得作亡国奴!我干过革命,我的话不是随便说的!
王利发:那么,您就不想想主意,卖卖力气,别叫大家作亡国奴?
崔久峰:我年轻的时候,以天下为己任,的确那么想过!现在,我可看透了,中国非亡不可!
王利发:那也得死马当活马治呀!
崔久峰:死马当活马治?那是妄想!死马不能再活,活马可早晚得死!好啦,我到弘济寺去,秦二爷再派人来找我,你就说,我只会念经,不会干别的!(下)
宋恩子、吴祥子又回来了。
王利发:二位!有什么消息没有?
宋恩子、吴祥子不语,坐在靠近门口的地方,看着刘麻子等。
刘麻子不知如何是好,低下头去。
老陈、老林也不知如何是好,相视无言。
静默了有一分钟。
老陈:哥,走吧?
老林:走!
宋恩子:等等!(立起来,挡住路)
老陈:怎么啦?
吴祥子:(也立起)你说怎么啦?
四人呆呆相视一会儿。
宋恩子:乖乖地跟我们走!
老林:上哪儿?
吴祥子:逃兵,是吧?有些块现大洋,想在北京藏起来,是吧?有钱就藏起来,没钱就当土匪,是吧?
老陈:你管得着吗?我一个人揍你这样的八个。(要打)
宋恩子:你?可惜你把枪卖了,是吧?没有枪的干不过有枪的,是吧?(拍了拍身上的枪)我一个人揍你这样的八个!
老林:都是兄弟,何必呢?都是兄弟!
吴祥子:对啦!坐下谈谈吧!你们是要命呢?还是要现大洋?
老陈:我们那点钱来的不容易!谁发饷,我们给谁打仗,我们打过多少次仗啊!
宋恩子:逃兵的罪过,你们可也不是不知道!
老林:咱们讲讲吧,谁叫咱们是兄弟呢!
吴祥子:这象句自己人的话!谈谈吧!
王利发:(在门口)诸位,大令过来了!
老陈、老林:啊!(惊慌失措,要往里边跑)
宋恩子:别动!君子一言,把现大洋分给我们一半,保你们俩没事!咱们是自己人!
老陈、老林:就那么办!自己人!
“大令”进来:二捧刀──刀缠红布──背枪者前导,手捧令箭的在中,四持黑红棍者在后。军官在最后押队。
吴祥子:(和宋恩子、老林、老陈一齐立正,从帽中取出证章,叫军官看)报告官长,我们正在这儿盘查一个逃兵。
军官:就是他吗?(指刘麻子)
吴祥子:(指刘麻子)就是他!
军官:绑!
刘麻子:(喊)老爷!我不是!不是!
军官:绑!(同下)
吴祥子:(对宋恩子)到后面抓两个学生!
宋恩子:走!(同往后疾走)
第三幕
时间 抗日战争胜利后,国民党特务和美国兵在北京横行的时候。秋,清晨。
地点 同前幕。
人物 王大拴
明师傅 于厚斋
周秀花 邹福远小
宋恩子
王小花 卫福喜
小吴祥子
康顺子
方 六
常四爷
丁 宝 车当当
秦仲义 王利发
庞四奶奶
小心眼 茶客甲、乙 春 梅 沈处长
小刘麻子 老杨
宪兵四人 取电灯费的
小二德子 小唐铁嘴谢勇仁
「幕起」
「幕起」现在,裕泰茶馆的样子可不像前幕那么体面了。藤椅已不见,代以小凳与条凳。自房屋至家具都显着暗淡无光。假若有什么突出惹眼的东西,那就是“莫谈国事”的纸条更多,字也更大了。在这些条子旁边还贴着“茶钱先付”的新纸条。
一清早,还没有下窗板。王利发的儿子王大栓,垂头丧气地独自收拾屋子。
王大栓的妻周秀花,领着小女儿王小花,由后面出来。她们一边走一边说话儿。
王小花:妈,晌午给我作点热汤面吧!好多天没吃过啦!
周秀花:我知道,乖!可谁知道买得着面买不着呢!就是粮食店里可巧有面,谁知道咱们有钱没有呢!唉!
王小花:就盼着两样都有吧!妈!
周秀花:你倒想得好,可哪能那么容易!去吧,小花,在路上留神吉普车!
王大栓:小花,等等!
王小花:干吗?爸!
王大栓:昨天晚上……
周秀花:我已经嘱咐过她了!她懂事!
王大栓:你大力叔叔的事万不可对别人说呀!说了,咱们全家都得死!明白吧!
王小花:我不说,打死我也不说!有人问我大力叔叔回来过没有,我就说:他走了好几年,一点消息也没有!
康顺子由后面走来。她的腰有点弯,但还硬朗。她一边走一边叫王小花。
康顺子:小花!小花!还没走哪?
王小花:康婆婆,干吗呀?
康顺子:小花,乖!婆婆再看你一眼!(抚弄王小花的头)多体面哪!吃的不足啊,要不然还得更好看呢!
周秀花:大婶,您是要走吧?
康顺子:是呀!我走,好让你们省点嚼谷呀!大力是我拉扯大的,他叫我走,我怎能不走呢?当初,我刚到这里的时候,他还没有小花这么高呢!
王小花:看大力叔叔现在多么壮实,多么大气!
康顺子:是呀,虽然他只在这儿坐了一袋烟的工夫呀,可是叫我年轻了好几岁!我本来什么也没有,一见着他呀,好像忽然间我什么都有啦!我走,跟着他走,受什么累,吃什么苦,也是香甜的!看他那两只大手,那两只大脚,简直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王小花:婆婆,我也跟您去!
康顺子:小花,你乖乖地去上学,我会回来看你!
王大栓:小花,上学吧,别迟到!
王小花:婆婆,等我下了学您再走!
康顺子:哎!哎!去吧,乖!(王小花下)
王大栓:大婶,我爸爸叫您走吗?
康顺子:他还没打好了主意。我倒怕呀,大力回来的事儿万一叫人家知道了啊,我又忽然这么一走,也许要连累了你们!这年月不是天天抓人吗?我不能作对不起你们的事!
周秀花:大婶,您走您的,谁逃出去谁得活命!喝茶的不是常低声儿说:想要活命得上西山北京西山一带当时是八路军的游击区。──[丰刀系(洁)]青注]吗?
王大栓:对!
康顺子:小花的妈,来吧,咱们再商量商量!我不能专顾自己,叫你们吃亏!老大,你也好好想想!(同周秀花下)
丁宝进来。
丁宝:嗨,掌柜的,我来啦!
王大栓:你是谁?
丁宝:小丁宝!小刘麻子叫我来的,他说这儿的老掌柜托他请个女招待。
王大栓:姑娘,你看看,这么个破茶馆,能用女招待吗?我们老掌柜呀,穷得乱出主意!
王利发慢慢地走出来,他还硬朗,穿的可很不整齐。
王利发:老大,你怎么老在背后褒贬老人呢?谁穷得乱出主意呀?下板子去!什么时候了,还不开门!
王大栓去下窗板。
丁宝:老掌柜,你硬朗啊?
王利发:嗯!要有炸酱面的话,我还能吃三大碗呢,可惜没有!十几了?姑娘!
丁宝:十七!
王利发:才十七?
丁宝:是呀!妈妈是寡妇,带着我过日子。胜利以后呀,政府硬说我爸爸给我们留下的一所小房子是逆产,给没收啦!妈妈气死了,我作了女招待!老掌柜,我到今天还不明白什么叫逆产,您知道吗?
王利发:姑娘,说话留点神!一句话说错了,什么都可以变成逆产!你看,这后边呀,是秦二爷的仓库,有人一瞪眼,说是逆产,就给没收啦!就是这么一回事!
王大栓回来。
丁宝:老掌柜,您说对了!连我也是逆产,谁的胳臂粗,我就得侍侯谁!他妈的,我才十七,就常想还不如死了呢!死了落个整尸首,干这一行,活着身上就烂了!
王大栓:爸,您真想要女招待吗?
王利发:我跟小刘麻子瞎聊来着!我一辈子老爱改良,看着生意这么不好,我着急!
王大栓:您着急,我也着急!可是,您就忘记老裕泰这个老字号了吗?六十多年的老字号,用女招待?
丁宝:什么老字号啊!越老越不值钱!不信,我现在要是二十八岁,就是叫小小丁宝,小丁宝贝,也没人看我一眼!
茶客甲、乙上。
王利发:二位早班儿!带着叶子哪?老大拿开水去!(王大栓下)二位,对不起,茶钱先付!
茶客甲:没听说过!
王利发:我开过几十年茶馆,也没听说过!可是,您圣明:茶叶、煤球儿都一会儿一个价钱,也许您正喝着茶,茶叶又长了价钱!您看,先收茶钱不是省得麻烦吗?
茶客乙:我看哪,不喝更省事!(同茶客甲下)
王大栓:(提来开水)怎么?走啦!
王利发:这你就明白了!
丁宝:我要是过去说一声:“来了?小子!”他们准给一块现大洋!
王利发:你呀,老大,比石头还顽固!
王大栓:(放下壶)好吧,我出去 ,这里出不来气!(下)
王利发:你出不来气,我还憋得慌呢!
小刘麻子上,穿着洋服,夹着皮包。
小刘麻子:小丁宝,你来啦?
丁宝:有你的话,谁敢不来呀!
小刘麻子:王掌柜,看我给你找来的小宝贝怎样?人材、岁数打扮、经验,样样出色!
王利发:就怕我用不起吧?
小刘麻子:老头儿,你都甭管,全听我的,我跟小丁宝有我们一套办法!是吧,小丁宝?
丁宝:要是没你那一套办法,怎会缺德呢!
小刘麻子:缺德?你算说对了!当初,我爸爸就是由这儿绑出去的;不信,你问王掌柜。是吧,王掌柜?
王利发:我亲眼得见!
小刘麻子:你看,小丁宝,我不乱吹吧?绑出去,就在马路中间,磕喳一刀!是吧,老掌柜?
王利发:听得真真的!
小刘麻子:我不说假话吧?小丁宝!可是,我爸爸到底差点事,一辈子混的并不怎样。轮到我自己出头露面了,我必得*特别出色。(打开皮包,拿出计划书)看,小丁宝,看看我的计划!
丁宝:我没那么大的工夫!我看哪,我该回家,休息一天,明天来上工。
王利发:丁宝,我还没想好呢!
小刘麻子:王掌柜,我都替你想好啦!不信,你等着看,明天早上,小丁宝在门口儿歪着头那么一站,马上就进来二百多茶座儿!小丁宝,你听听我的计划,跟你有关系。
丁宝:哼!但愿跟我没关系!
小刘麻子:你呀,小丁宝,不够积极!听着……
取电灯费的进来。
取电灯费的:掌柜的,电灯费!
王利发:电灯费?欠几个月的啦?
取电灯费的:三个月的!
王利发:再等三个月,凑半年,我也还是没办法!
取电灯费的:那像什么话呢?
小刘麻子:地道真话嘛!这儿属沈处长管。知道沈处长吧?市党部的委员,宪兵司令部的处长!你愿意收他的电费吗?说!
取电灯费的:什么话呢,当然不收!对不起,我走错了门儿!(下)
小刘麻子:看,王掌柜,你不听我的行不行?你那套光绪年的办法太守旧了!
王利发:对!要不怎么说,人要活到老学到老呢!我还得多学!
小刘麻子:就是嘛!
小唐铁嘴进来,穿着绸子夹袍,新缎鞋。
小刘麻子:哎哟,他妈的是你,小唐铁嘴!
小唐铁嘴:哎哟,他妈的是你,小刘麻子!来,叫爷爷看看!(看前看后)你小子行,洋服穿的像那么一回事,由后边看哪,你比洋人更像洋人!老王掌柜,我夜观天象,紫微星发亮,不久必有真龙天子出现,所以你看我跟小刘麻子,和这位……
小刘麻子:小丁宝,九城闻名!
小唐铁嘴:……和这位小丁宝,才都这么才貌双全,文武带打,我们是应运而生,活在这个时代,真是如鱼得水!老掌柜,把脸转正了,我看看!好,好,印堂发亮,还有一步好运!来吧,给我碗喝吧!
王利发:小唐铁嘴!
小唐铁嘴:别叫我唐铁嘴,我现在叫唐天师!
小刘麻子:谁封你作了天师?
小唐铁嘴:待两天你就知道了。
王利发:天师,可别忘了,你爸爸白喝了我一辈子的茶,这可不能世袭!
小唐铁嘴:王掌柜,等我穿上八卦仙衣的时候,你会后悔刚才说了什么!你等着吧!
小刘麻子:小唐,待会儿我请你去喝咖啡,小丁宝作陪,你先听我说点正经事,好不好?
小唐铁嘴:王掌柜,你就不想想,天师今天白喝你点茶,将来会给你个县知事作作吗?好吧,小刘你说!
小刘麻子:我这儿刚跟小丁宝说,我有个伟大的计划!
小唐铁嘴:好!洗耳恭听!
小刘麻子:我要组织一个“托拉撕”。这是个美国字,也许你不懂,翻成北京话就是“包圆儿”。
小唐铁嘴:我懂!就是说,所有的姑娘全由你包办。
小刘麻子:对!你的脑力不坏!小丁宝,听着,这跟你有密切关系!甚至于跟王掌柜也有关系!
王利发:我这儿听着呢!
小刘麻子:我要把舞女、明娼、暗娼、吉普女郎和女招待全组织起来,成立那么一个大“托拉撕”。
小唐铁嘴:(闭着眼问)官方上疏通好了没有?
小刘麻子:当然!沈处长作董事长,我当总经理!
小唐铁嘴:我呢?
小刘麻子:你要是能琢磨出个好名字来,请你作顾问!
小唐铁嘴:车马费不要法币!
小刘麻子:每月送几块美钞!
小唐铁嘴:往下说!
小刘麻子:业务方面包括:买卖部、转运部、训练部、供应部,四大部。谁买姑娘,还是谁卖姑娘;由上海调运到天津,还是由汉口调运到重庆;训练吉普女郎,还是训练女招待;是供应美国军队,还是各级官员,都由公司统一承办,保证人人满意。你看怎样?
小唐铁嘴:太好!太好!在道理上,这合乎统制一切的原则。在实际上,这首先能满足美国兵的需要,对国家有利!
小刘麻子好吧,你就给想个好名字吧!想个文雅的,像“柳叶眉,杏核眼,樱桃小口一点点”那种诗那么文雅的!
小唐铁嘴:嗯──“托拉撕”,“托拉撕”……不雅!拖进来,拉进来,不听话就撕成两半儿,倒好像是绑票儿撕票儿,不雅!
小刘麻子:对,是不大雅!可那是美国字,吃香啊!
小唐铁嘴:还是联合公司响亮、大方!
小刘麻子:有你这么一说!什么联合公司呢?
丁宝:缺德公司就挺好!
小刘麻子:小丁宝,谈正经事,不许乱说!你好好干,将来你有作女招待总教官的希望!
小唐铁嘴:看这个怎样──花花联合公司?姑娘是什么?鲜花嘛!要姑娘就得多花钱,花呀花呀,所以花花!“青是山,绿是水,花花世界”,又有典故,出自《武家坡》!好不好?
小刘麻子:小唐,我谢谢你,谢谢你!(热烈握手)我马上找沈处长去研究一下,他一赞成,你的顾问就算当上了!(收拾皮包,要走)
王利发:我说,丁宝的事到底怎么办?
小刘麻子:没告诉你不用管吗?“托拉撕”统办一切,我先在这里实验实验。
丁宝:你不是说喝咖啡去吗?
小刘麻子:问小唐去不去?
小唐铁嘴:你们先去吧,我还在这儿等个人。
小刘麻子:咱们走吧,小丁宝!
丁宝:明天见,老掌柜!再见,天师!(同小刘麻子下)
小唐铁嘴:王掌柜,拿报来看看!
王利发:那,我得慢慢地找去。二年前的也许还有几张!
小唐铁嘴:废话!
进来三位茶客:明师傅、邹福远和卫福喜。明师傅独坐,邹福远与卫福喜同坐。王利发都认识,向大家点头。
王利发:哥儿们,对不起啊,茶钱先付!
明师傅:没错儿,老哥哥!
王利发:唉!“茶钱先付”,说着都烫嘴!(忙着沏茶)
邹福远:怎样啊?王掌柜!晚上还添评书不添啊?
王利发:实验过了,不行!光费电,不上座儿!
邹福远:对!您看,前天我在会仙馆,开三侠四义五霸十雄十三杰九老十五小,大破凤凰山,百鸟朝凤,棍打凤腿,您猜上了多少座儿?
王利发:多少?那点书现在除了您,没有人会说!
邹福远:您说的在行!可是,才上了五个人,还有俩听蹭儿的!
卫福喜:师哥,无论怎么说,你比我强!我又闲了一个多月啦!
邹福远:可谁叫你跳了行,改唱戏了呢?
卫福喜:我有嗓子,有扮相嘛!
邹福远:可是上了台,你又不好好地唱!
卫福喜:妈的唱一出戏,挣不上三个杂和面饼子的钱,我干吗卖力气呢?我疯啦?
邹福远:唉!福喜,咱们哪,全叫流行歌曲跟《纺棉花》给顶垮喽!我是这么看,咱们死,咱们活着,还在其次,顶伤心的是咱们这点玩艺儿,再过几年都得失传!咱们对不起祖师爷!常言道:斜不侵正。这年头就是斜年头,正经东西全得连根儿烂!
王利发:唉!(转至明师傅处)明师傅,可老没来啦!
明师傅:出不来喽!包监狱里的伙食呢!
王利发:您!就凭您,办一、二百桌满汉全席的手儿,去给他们蒸窝窝头?
明师傅:那有什么办法呢,现而今就是狱里人多呀!满汉全席?我连家伙都卖喽!
方六拿着几张画儿进来。
明师傅:六爷,这儿!六爷,那两桌家伙怎样啦?我等钱用!
方六:明师傅,您挑一张画儿吧!
明师傅:啊?我要画儿干吗呢?
方六:这可画得不错!六大山人、董弱梅画的!
明师傅:画的天好,当不了饭吃啊!
方六:他把画儿交给我的时候,直掉眼泪!
明师傅:我把家伙交给你的时候,也直掉眼泪!
方六:谁掉眼泪,谁吃炖肉,我都知道!要不怎么我累心呢!你当是干我们这一行,专凭打打小鼓就行哪?
明师傅:六爷,人总有颗人心哪,你还能坑老朋友吗?
方六:一共不是才两桌家伙吗?小事儿,别再提啦,再提就好像不大懂交情了!
车当当敲着两块洋钱,进来。
车当当:谁买两块?买两块吧?天师,照顾照顾?(小唐铁嘴不语)
王利发:当当!别处转转吧,我连现洋什么模样都忘了!
车当当:那,您老人家就细细看看吧!白看,不用买票!(往桌上扔钱)
庞四奶奶进来,带着春梅。庞四奶奶的手上戴满各种戒指,打扮得像个女妖精。卖杂货的老杨跟进来。
小唐铁嘴:娘娘!
方六、车当当:娘娘!
庞四奶奶:天师!
小唐铁嘴:侍侯娘娘!(让庞四奶奶坐,给她倒茶)
庞四奶奶:(看车当当要出去)当当,你等等!
车当当:嗻!
老杨:(打开货箱)娘娘,看看吧!
庞四奶奶:唱唱那套词儿,还倒怪有个意思!
老杨:是!美国针、美国线、美国牙膏、美国消炎片。还有口红、雪花膏、玻璃袜子细毛线。箱子小,货物全,就是不卖原子弹!
庞四奶奶:哈哈哈!(挑了两双袜子)春梅,拿着!当当,你跟老杨算帐吧!
车当当:娘娘,别那么办哪!
庞四奶奶:我给你拿的本钱,利滚利,你欠我多少啦?天师,查帐!
小唐铁嘴:是!(掏小本)
车当当:天师,你甭操心,我跟老杨算去!
老杨:娘娘,您行好吧!他能给我钱吗?
庞四奶奶:老杨,他坑不了你,都有我呢!
老杨:是!(向众)还有哪位照顾照顾?(又要唱)美国针……
庞四奶奶:听够了!走!
老杨:是!美国针、美国线,我要不走是浑蛋!走,当当!(同车当当下)
方六:(过来)娘娘,我得到一堂景泰蓝的五供儿,东西老,地道,也便宜,坛上用顶体面,您看看吧?
庞四奶奶:请皇上看看吧!
方六:是!皇上不是快登基了吗?我先给您道喜!我马上取去,送到坛上!娘娘多给美言几句,我必有份人心!(往外走)
明师傅:六爷,我的事呢?!
方六:你先给我看着那几张画!(下)
明师傅:你等等!坑我两桌家伙,我还有把切菜刀呢!(追下)
庞四奶奶:王掌柜,康妈妈在这儿哪?请她出来!
小唐铁嘴:我去!(跑到后门)康老太太,您来一下!
王利发:什么事?
小唐铁嘴:朝廷大事!
康顺子上。
康顺子:干什么呀?
庞四奶奶:(迎上去)婆母!我是您的四侄媳妇,来接您,快坐下吧!(拉康顺子坐下)
康顺子:四侄媳妇?
庞四奶奶是呀,您离开庞家的时候,我还没过门哪。
康顺子:我跟庞家一刀两断啦,找我干吗?
庞四奶奶:您的四侄子海顺呀,是三皇道的大坛主,国民党的大党员,又是沈处长的把兄弟,快作皇上啦,您不喜欢吗?
康顺子:快作皇上?
庞四奶奶:啊!龙袍都作好啦,就快在西山登基!
康顺子:在西山?
小唐铁嘴:老太太,西山一带有八路军。庞四爷在那一带登基,消灭八路,南京能够不愿意吗?
庞四奶奶:四爷呀都好,近来可是有点贪酒好色。他已经弄了好几个小老婆!
小唐铁嘴:娘娘,三宫六院七十二嫔妃,可有书可查呀!
庞四奶奶:你不是娘娘,怎么知道娘娘的委屈!老太太,我是这么想:您要是跟我一条心,我叫您老太后,咱们俩一齐管着皇上,我这个娘娘不就好作一点了吗?老太太,您跟我去,吃好的喝好的,兜儿里老带着那么几块当当响的洋钱,够多么好啊!
康顺子:我要是不跟你去呢?
庞四奶奶:啊?不去?(要翻脸)
小唐铁嘴:让老太太想想,想想!
康顺子:用不着想,我不会再跟庞家的人打交道!四媳妇,你作你的娘娘,我作我的苦老婆子,谁也别管谁!刚才你要瞪眼睛,你当我怕你吗?我在外边也混了这么多年,磨练出来点了,谁跟我瞪眼,我会伸手打!(立起,往后走)
小唐铁嘴:老太太!老太太!
康顺子:(立住,转身对小唐铁嘴)你呀,小伙子,挺起腰板来,去挣碗干净饭吃,不好吗?(下)
庞四奶奶:(移怒于王利发)王掌柜,过来!你去跟那个老婆子说说,说好了,我送给你一袋子白面!说不好,我砸了你的茶馆!天师,走!
小唐铁嘴:王掌柜,我晚上还来,听你的回话!
王利发:万一我下半天就死了呢?
庞四奶奶:呸!你还不该死吗?(与小唐铁嘴、春梅同下)
王利发:哼!
邹福远:师弟,你看这算哪一出?哈哈哈!
卫福喜:我会二百多出戏,就是不懂这一出!你知道那个娘儿们的出身吗?
邹福远:我还能不知道!东霸天的女儿,在娘家就生过……得,别细说,我看这群浑蛋都有点回光返照,长不了!
王大栓回来。
王利发:看着点,老大。我到后面商量点事!(下)小二德子:(在外边大吼一声)闪开了!(进来)大栓哥,沏壶顶好的,我有钱!(掏出四块现洋,一块一块地放下)给算算,刚才花了一块,这儿还有四块,五毛打一个,我一共打了几个?
王大栓:十个。
小二德子:(用手指算)对!前天四个,昨天六个,可不是十个!大栓哥,你拿两块吧!没钱,我白喝你的茶;有钱,就给你!你拿吧!(吹一吹,放在耳旁听听)这块好,就一块当两块吧,给你!
王大栓:(没接钱)小二德子,什么生意这么好啊?现大洋不容易见到啊!
小二德子:念书去了王大栓:把“一”字都念成扁担,你念什么书啊?
小二德子:(拿起桌上的壶来,对着壶嘴喝了一气,低声说)市党部派我去的,法政学院。没当过这么美的差事,太美,太过瘾!比在天桥好得多!打一个学生,五毛现洋!昨天揍了几个来着?
王大栓:六个。
小二德子:对!里边还有两个女学生!一拳一拳地下去,太美,太过瘾!大栓哥,你摸摸,摸摸!(伸臂)铁筋洋灰的!用这个揍男女学生,你想想,美不美?
王大栓:他们就那么老实,乖乖地叫你打?
小二德子:我专找老实的打呀!你当我是傻子哪?
王大栓:小二德子,听我说,打人不对!
小二德子:可也难说!你看教党义的那个教务长,上课先把手枪拍在桌上,我不过抡抡拳头,没动手枪啊!
王大栓:什么教务长啊,流氓!
小二德子:对!流氓!不对,那我也是流氓喽!大栓哥,你怎么绕着脖子骂我呢?大栓哥,你有骨头!不怕我这铁筋洋灰的胳膊!
王大栓:你就是把我打死,我不服你还是不服你,不是吗?
小二德子:喝,这么绕脖子的话,你怎么想出来的?大栓哥,你应当去教党义,你有文才!好啦,反正今天我不再打学生!
王大栓:干吗光是今天不打?永远不打才对!
小二德子:不是今天我另有差事吗?
王大栓:什么差事?
小二德子:今天打教员!
王大栓:干吗打教员?打学生就不对,还打教员?
小二德子:上边怎么交派,我怎么干!他们说,教员要罢课。罢课就是不老实,不老实就得揍!他们叫我上这儿等着,看见教员就揍!
邹福远:(嗅出危险)师弟,咱们走吧!
卫福喜:走!(同邹福远下)
小二德子:大栓哥,你拿着这块钱吧!
王大栓:打女学生的钱,我不要!
小二德子:(另拿一块)换换,这块是打男学生的,行了吧?(看王大栓还是摇头)这么办,你替我看着点,我出去买点好吃的,请请你,活着还不为吃点喝点老三点吗?(收起洋钱,下)
康顺子提着小包出来。王利发与周秀花跟着。
康顺子:王掌柜,你要是改了主意,不让我走,我还可以不走!
王利发:我……
周秀花:庞四奶奶也未必敢砸茶馆!
王利发:你怎么知道?三皇道是好惹的?
康顺子:我顶不放心的还是大力的事!只要一走漏了消息,大家全完!那比砸茶馆更厉害!
王大栓:大婶,走!我送您去!爸爸,我送送她老人家,可以吧?
王利发:嗯──周秀花:大婶在这儿受了多少年的苦,帮了咱们多少忙,还不应当送送?
王利发:我并没说不叫他送!送!送!
王大栓:大婶,等等,我拿件衣服去!(下)
周秀花:爸,您怎么啦?
王利发:别再问我什么,我心里乱!一辈子没这么乱过!媳妇,你先陪大婶走,我叫老大追你们!大婶,外边不行啊,就还回来!
周秀花:老太太,这儿永远是您的家!
王利发:可谁知道也许……
康顺子:我也不会忘了你们!老掌柜,你硬硬朗朗的吧!(同周秀花下)
王利发:(送了两步,立住)硬硬朗朗的干什么呢?
谢勇仁和于厚斋进来。
谢勇仁:(看看墙上,先把茶钱放在桌上)老人家,沏一壶茶来。(坐)
王利发:(先收钱)好吧。
于厚斋:勇仁,这恐怕是咱们末一次坐茶馆了吧?
谢勇仁:以后我倒许常来。我决定改行,去蹬三轮儿!
于厚斋:蹬三轮一定比当小学教员强!
谢勇仁:我偏偏教体育,我饿,学生们饿,还要运动,不是笑话吗?
王小花跑进来。
王利发:小花,怎这么早就下了学呢?
王小花:老师们罢课啦!(看见于厚斋、谢勇仁)于老师,谢老师!你们都没上学去,不教我们啦?还教我们吧!见不着老师,同学们都哭啦!我们开了个会,商量好,以后一定都守规矩,不招老师们生气!
于厚斋:小花!老师们也不愿意耽误了你们的功课。可是,吃不上饭,怎么教书呢?我们家里也有孩子,为教别人的孩子,叫自己的孩子挨饿,不是不公道吗?好孩子,别着急,喝完茶,我们开会去,也许能想出点办法来!
谢勇仁:好好在家温书,别乱跑去,小花!
王大栓由后面出来,夹着个小包。
王小花:爸,这是我的两位老师!
王大栓:老师们,快走!他们埋伏下了打手!
王利发:谁?
王大栓:小二德子!他刚出去,就回来!
王利发:二位先生,茶钱退回,(递钱)请吧!快!
王大栓:随我来!
小二德子上。
小二德子:街上有游行的,他妈的什么也买不着!大栓哥,你上哪儿?这俩是谁?
王大栓:喝茶的!(同于厚斋、谢勇仁往外走)
小二德子:站住!(三人还走)怎么?不听话?先揍了再说!
王利发:小二德子!
小二德子:(拳已出去)尝尝这个!
谢勇仁:(上面一个嘴巴,下面一脚)尝尝这个!
小二德子:哎哟!(倒下)
王小花:该!该!
谢勇仁:起来,再打!
小二德子:(起来,捂着脸)喝!喝!(往后退)喝!
王大栓:快走!(扯二人下)
小二德子:(迁怒)老掌柜,你等着吧,你放走了他们,待会儿我跟你算帐!打不了他们,还打不了你这个糟老头子吗?(下)
王小花:爷爷,爷爷!小二德子追老师们去了吧?那可怎么好!
王利发:他不敢!这路人我见多了,都是软的欺,硬的怕!
王小花:他要是回来打您呢?
王利发:我?爷爷会说好话呀。
王小花:爸爸干什么去了?
王利发:出去一会儿,你甭管!上后面温书去吧,乖!
王小花:老师们可别吃了亏呀,我真不放心!(下)
丁宝跑进来。
丁宝:老掌柜,老掌柜!告诉你点事!
王利发:说吧,姑娘!
丁宝:小刘麻子呀,没安着好心,他要霸占这个茶馆!
王利发:怎么霸占?这个破茶馆还值得他们霸占?
丁宝:待会儿他们就来,我没工夫细说,你打个主意吧!
王利发:姑娘,我谢谢你!
丁宝:我好心好意来告诉你,你可不能卖了我呀!
王利发:姑娘,我还没老糊涂了!放心吧!
丁宝:好!待会儿见!(下)
周秀花回来。
周秀花:爸,他们走啦。
王利发:好!
周秀花:小花的爸说,叫您放心,他送到了地方就回来。
王利发:回来不回来都随他的便吧!
周秀花:爸,您怎么啦?干吗这么不高兴?
王利发:没事!没事!看小花去吧。她不是想吃热汤面吗?要是还有点面的话,给她作一碗吧,孩子怪可怜的,什么也吃不着!
周秀花:一点白面也没有!我看看去,给她作点杂和面疙瘩汤吧!(下)
小唐铁嘴回来。
小唐铁嘴:王掌柜,说好了吗?
王利发:晚上,晚上一定给你回话!
小唐铁嘴:王掌柜,你说我爸爸白喝了一辈子的茶,我送你几句救命的话,算是替他还帐吧。告诉你,三皇道现在比日本人在这儿的时候更厉害,砸你的茶馆比砸个砂锅还容易!你别太大意了!
王利发:我知道!你既买我的好,又好去对娘娘表表功!是吧?
小宋恩子和小吴祥子进来,都穿着新洋服。
小唐铁嘴:二位,今天可够忙的?
小宋恩子:忙得厉害!教员们大暴动!
王利发:二位,“罢课”改了名儿,叫“暴动”啦?
小唐铁嘴:怎么啦?
小吴祥子:他们还能反到天上去吗?到现在为止,已经抓了一百多,打了七十几个,叫他们反吧!
小宋恩子:太不知好歹!他们老老实实的,美国会送来大米、白面嘛!
小唐铁嘴:就是!二位,有大米、白面,可别忘了我!以后,给大家的坟地看风水,我一定尽义务!好!二位忙吧!(下)
小吴祥子:你刚才问,“罢课”该叫“暴动”啦?王掌柜!
王利发:岁数大了,不懂新事,问问!
小宋恩子:哼!你就跟他们是一路货!
王利发:我?您太高抬我啦!
小吴祥子:我们忙,没工夫跟你费话,说干脆的吧!
王利发:什么干脆的?
小宋恩子:教员们暴动,必有主使的人!
王利发:谁?
小吴祥子:昨天晚上谁上这儿来啦?
王利发:康大力!
小宋恩子:就是他!你把他交出来吧!
王利发:我要是知道他是哪路人,还能够随便说出来吗?我跟你们的爸爸打交道多少年,还不懂这点道理?
小吴祥子:甭跟我们拍老腔,说真的吧!
王利发:交人还是拿钱,对吧?
小宋恩子:你真是我爸爸教出来的!对啦,要是不交人,就把你的金条拿出来!别的铺子都随开随倒,你可混了这么多年,必定有点底!
小二德子匆匆跑来。
小二德子:快走!街上的人不够用啦!快走!
小吴祥子:你小子管干吗的?
小二德子:我没闲着,看,脸都肿啦!
小宋恩子:掌柜的,我们马上回来,你打主意吧!
王利发:不怕我跑了吗?
小吴祥子:老梆子,你真逗气儿!你跑到阴间去,我们也会把你抓回来!(打了王利发一掌,同小宋恩子、小二德子下)
王利发:(向后叫)小花!小花的妈!
周秀花:(同王小花跑出来)我都听见了!怎么办?
王利发:快走!追上康妈妈!快!
王小花:我拿书包去!(下)
周秀花:拿上两件衣裳,小花!爸,剩您一个人怎么办?
王利发:这是我的茶馆,我活在这儿,死在这儿!
王小花挎着书包,夹着点东西跑回来。
周秀花:爸爸!
王小花:爷爷!
王利发:都别难过,走!(从怀里掏出所有的钱和一张旧像片)媳妇,拿着这点钱!小花,拿着这个,老裕泰三十年前的像片,交给你爸爸!走吧!
小刘麻子同丁宝回来。
小刘麻子:小花,教员罢课,你住姥姥家去呀?
王小花:对啦!
王利发:(假意地)媳妇,早点回来!
周秀花:爸,我们住两天就回来!(同王小花下)
小刘麻子:王掌柜,好消息!沈处长批准了我的计划!
王利发:大喜,大喜!
小刘麻子:您也大喜,处长也批准修理这个茶馆!我一说,处长说好!他呀老把“好”说成“蒿”,特别有个洋味儿!
王利发:都是怎么一回事?
小刘麻子:从此你算省心了!这儿全属我管啦,你搬出去!我先跟你说好了,省得以后你麻烦我!
王利发:那不能!凑巧,我正想搬家呢。
丁宝:小刘,老掌柜在这儿多少年啦,你就不照顾他一点吗?
小刘麻子:看吧!我办事永远厚道!王掌柜,我接处长去,叫他看看这个地方。你把这儿好好收拾一下!小丁宝,你把小心眼找来,迎接处长!带点香水,好好喷一气,这里臭哄哄的!走!(同丁宝下)
王利发:好!真好!太好!哈哈哈!
常四爷提着小筐进来,筐里有些纸钱和花生米。他虽年过七十,可是腰板还不太弯。
常四爷:什么事这么好哇,老朋友!
王利发:哎哟!常四爷!我正想找你这么一个人说说话儿呢!我沏一壶好的茶来,咱们喝喝!(去沏茶)
秦仲义进来。他老的不像样子了,衣服也破旧不堪。
秦仲义:王掌柜在吗?
常四爷:在!您是……
秦仲义:我姓秦。
常四爷:秦二爷!
王利发:(端茶来)谁?秦二爷?正想去告诉您一声,这儿要大改良!坐!坐!
常四爷:我这儿有点花生米,(抓)喝茶吃花生米,这可真是个乐子!
秦仲义:可是谁嚼得动呢?
王利发:看多么邪门,好容易有了花生米,可全嚼不动!多么可笑!怎样啊?秦二爷!(都坐下)
秦仲义:别人都不理我啦,我来跟你说说:我到天津去了一趟,看看我的工厂!
王利发:不是没收了吗?又物归原主啦?这可是喜事!
秦仲义:拆了!
常四爷、王利发:拆了?
秦仲义:拆了!我四十年的心血啊,拆了!别人不知道,王掌柜你知道:我从二十多岁起,就主张实业救国。到而今……抢去我的工厂,好,我的势力小,干不过他们!可倒好好地办哪,那是富国裕民的事业呀!结果,拆了,机器都当碎铜烂铁卖了!全世界,全世界找得到这样的政府找不到?我问你!
王利发:当初,我开的好好的公寓,您非盖仓库不可。看,仓库查封,货物全叫他们偷光!当初,我劝您别把财产都出手,您非都卖了开工厂不可!
常四爷:还记得吧?当初,我给那个卖小妞的小媳妇一碗面吃,您还说风凉话呢。
秦仲义:现在我明白了!王掌柜,求您一件事吧:(掏出一二机器小零件和一枝钢笔管来)工厂拆平了,这是我由那儿捡来的小东西。这枝笔上刻着我的名字呢,它知道,我用它签过多少张支票,写过多少计划书。我把它们交给你,没事的时候,你可以跟喝茶的人们当个笑话谈谈,你说呀:当初有那么一个不知好歹的秦某人,爱办实业。办了几十年,临完他只由工厂的土堆里捡回来这么点小东西!你应当劝告大家,有钱哪,就该吃喝嫖赌,胡作非为,可千万别干好事!告诉他们哪,秦某人七十多岁了才明白这点大道理!他是天生来的笨蛋!
王利发:您自己拿着这枝笔吧,我马上就搬家啦!
常四爷:搬到哪儿去?
王利发:哪儿不一样呢!秦二爷,常四爷,我跟你们不一样:二爷财大业大心胸大,树大可就招风啊!四爷你,一辈子不服软,敢作敢当,专打抱不平。我呢,作了一辈子顺民,见谁都请安、鞠躬、作揖。我只盼着呀,孩子们有出息,冻不着,饿不着,没灾没病!可是,日本人在这儿,二栓子逃跑啦,老婆想儿子想死啦!好容易,日本人走啦,该缓一口气了吧?谁知道,(惨笑)哈哈,哈哈,哈哈!
常四爷:我也不比你强啊!自食其力,凭良心干了一辈子啊,我一事无成!七十多了,只落得卖花生米!个人算什么呢,我盼哪,盼哪,只盼国家像个样儿,不受外国人欺侮。可是……哈哈!
秦仲义:日本人在这儿,说什么合作,把我的工厂就合作过去了。咱们的政府回来了,工厂也不怎么又变成了逆产。仓库里(指后边)有多少货呀,全完!哈哈!
王利发:改良,我老没忘改良,总不肯落在人家后头。卖茶不行啊,开公寓。公寓没啦,添评书!评书也不叫座儿呀,好,不怕丢人,想添女招待!人总得活着吧?我变尽了方法,不过是为活下去!是呀,该贿赂的,我就递包袱。我可没有作过缺德的事,伤天害理的事,为什么就不叫我活着呢?我得罪了谁?谁?皇上,娘娘那些狗男女都活得有滋有味的,单不许我吃窝窝头,谁出的主意?
常四爷:盼哪,盼哪,只盼谁都讲理,谁也不欺侮谁!可是,眼看着老朋友们一个个的不是饿死,就是叫人家*了,我呀就是有眼泪也流不出来喽!松二爷,我的朋友,饿死啦,连棺材还是我给他化缘化来的!他还有我这么个朋友,给他化了一口四块板的棺材;我自己呢?我爱咱们的国呀,可是谁爱我呢?看,(从筐中拿出些纸钱)遇见出殡的,我就捡几张纸钱。没有寿衣,没有棺材,我只好给自己预备下点纸钱吧,哈哈,哈哈!
秦仲义:四爷,让咱们祭奠祭奠自己,把纸钱撒起来,算咱们三个老头子的吧!
王利发:对!四爷,照老年间出殡的规矩,喊喊!
常四爷:(立起,喊)四角儿的跟夫,本家赏钱一百二十吊!(撒起几张纸钱)(原注:三、四十年前,北京富人出殡,要用三十二人、四十八人或六十四人抬棺材,也叫抬杠。另有四位杠夫拿着拨旗,在四角跟随。杠夫换班须注意拨旗,以便进退有序;一班也叫一拨儿。起杠时和路祭时,领杠者须喊“加钱”──本家或姑奶奶赏给杠夫酒钱。加钱数目须夸大地喊出。在喊加钱时,有人撒起纸钱来。)
秦仲义、王利发:一百二十吊!
秦仲义:(一手拉住一个)我没的说了,再见吧!(下)
王利发:再见!
常四爷:再喝你一碗!(一饮而尽)再见!(下)
王利发:再见!
丁宝与小心眼进来。
丁宝:他们来啦,老大爷!(往屋中喷香水)
王利发:好,他们来,我躲开!(捡起纸钱,往后边走)
小心眼:老大爷,干吗撒纸钱呢?
王利发:谁知道!(下)
小刘麻子进来。
小刘麻子:来啦!一边一个站好!
丁宝、小心眼分左右在门内立好。
门外有汽车停住声,先进来两个宪兵。沈处长进来,穿军便服;高靴,带马刺;手执小鞭。后面跟着二宪兵。
沈处长:(检阅似的,看丁宝、小心眼,看完一个说一声)好(蒿)!
丁宝摆上一把椅子,请沈处长坐。
小刘麻子:报告处长,老裕泰开了六十多年,九城闻名,地点也好,借着这个老字号,作我们的一个据点,一定成功!我打算照旧卖茶,派(指)小丁宝和小心眼作招待。有我在这儿监视着三教九流,各色人等,一定能够得到大量的情报,捉拿共产党!
沈处长:好(蒿)!
丁宝由宪兵手里接过骆驼牌烟,上前献烟;小心眼接过打火机,点烟。
小刘麻子:后面原来是仓库,货物已由处长都处理了,现在空着。我打算修理一下,中间作小舞厅,两旁布置几间卧室,都带卫生设备。处长清闲的时候,可以来跳跳舞,玩玩牌,喝喝咖啡。天晚了,高兴住下,您就住下。这就算是处长个人的小俱乐部,由我管理,一定要比公馆里洒脱一点,方便一点,热闹一点!
沈处长:好(蒿)!
丁宝:处长,我可以请示一下吗?
沈处长:好(蒿)!
丁宝:这儿的老掌柜怪可怜的。好不好给他作一身制服,叫他看看门,招呼贵宾们上下汽车?他在这儿几十年了,谁都认识他,简直可以算是老头儿商标!
沈处长:好(蒿)!传!
小刘麻子:是!(往后跑)王掌柜!老掌柜!我爸爸的老朋友,老大爷!(入。过一会儿又跑回来)报告处长,他也不是怎么上了吊,吊死啦!
沈处长:好(蒿)!好(蒿)!
──幕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