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家必须照顾哥哥,凡事不能跟哥哥争抢,只要哥哥看中的东西,你必须让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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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5月,我在湖南做田野调查,一天深夜,接到导师的电话:“刘娟跟她师妹在C县做田野呢,晚上她师妹说刘娟失联了,你赶紧去看下情况,如果真是失联,马上报警……”刘娟是我的博士同门,我们一组博士生分别在不同的市辖县调查,相隔并不算远。打她电话,果真不通,凌晨3点,我顶着高速限速往C县跑,路上拨通师妹的电话问什么情况。师妹说,刘娟从前天开始精神状态就有些不正常,像是遇到了什么难事,前一晚9点多被一个电话叫走后,就再没回来,打电话的似乎是刘强。
刘强是刘娟的亲哥,之前来过学校和大家一起吃过饭,我们都认识。如果是他叫走了刘娟,应该不会出事。我又试着向其他几个做田野调查的同学、以及在当地工作的同门发信息打听刘娟去向,没人回复。
几经周折,就在我准备直接联系刘强时,在邻市工作的一位师姐回电告诉我,刘娟在她家。
“对不起,让大家伙操心了,刘强去找我,我没办法,只能逃出来了。”刘娟接过后电话一再道歉,她说,自己是挣脱了哥哥的纠缠跑掉的,还拜托我帮她把放在C县酒店的行李取走,并反复嘱咐,千万别让行李落到她哥哥手里,更别告诉刘强她人在哪里。
听她这么一说,我大概明白了她出走的原因。
赶到C县,刘强果然就等在那家酒店楼下。他的白色轿车挡在酒店门口,目不转睛地盯着进出酒店的客人。我避开刘强,从地下车库进入酒店房间,接上师妹和刘娟的行李,不料在驶出车库时,还是被刘强发现了。
刘强认得我的车子,我从后视镜里看到他匆忙发动自己的车子跟了上来。我加速,他也不要命似的追我。两台车子在国道上纠缠了半天,我终于在高速ETC闸口上甩掉了他。
随后,刘强开始给我狂发信息,起初发来的话还算客气:“兄弟,我妹在你车上吧?你停下车,我找她有点急事。”见我不回复,后来就变成了:“你个XXX,莫管老子家事,被老子追上,老子把你XXX了……”我只好把他拉黑了。
到了师姐家里,我把行李交给刘娟,问起刘强找她的原因,刘娟打开行李,从里面拿出一个牛皮纸袋,里面装着一本房产证:“他就是跟我要这本房产证,想拿去做抵押。”
刘娟说,这套位于长沙的二手房是她和男友小高一起买的,打算毕业后回长沙结婚用。几个月前哥哥说“做生意”需要十几万周转,让她拿房产证去做个抵押,她不肯,从此家人便和她反目成仇,刘强开始不断纠缠。
22017年刚入学没多久,我们就认识了刘强。
刘强最初留给我们的印象并不坏,那年国庆同门首次聚餐,他在酒桌上逐一给我们敬酒,拜托我们在学校多“照顾”妹妹。事后又加了不少同门的微信,说是以后刘娟在学校遇到什么事情,记得告诉他。
博士生活的节奏快,大家跟着各自导师做科研,交往有限。刘娟本就不是一个爱交际的人,开学后学校组织了几次集体活动她都没参加。舍友小于说,她一直在外面做兼职,平时早出晚归,少有空闲。反倒是刘强经常开着那辆白色轿车出现在校园里,常请我们吃饭,他自称是个生意人,在武汉跑买卖,“喜欢交朋友”。出于礼貌,我们也回请过他宵夜和唱K。
那时刘强给我的感觉,与印象中跑买卖的小商人差不多——话多、爱喝酒、喜欢吹牛,他说自己“认识很多人”,有各种“路子”,再就是特别喜欢打听有关“钱”的事情。
“你们可以外面做兼职吗?外面一般给你们开多少钱?”
“学校物价应该很便宜吧,你们每月大概花多少钱?”
“你们的奖学金有多少?听说学校还给你们发生活费,发多少?”
“听说博士生跟着导师做事,导师还给发工资,你们导师每月发多少?”
起初我以为他只是好奇,便把知道的情况一一告诉他。但他还是反复问,我有点烦了,便说:“每个人情况不一样,你还是直接问你妹吧。”
后来听其他同学说,刘强也问过他们同样的问题。我们都觉得,他可能就是关心妹妹的在校的生活,担心她钱不够花。一位同学还挺羡慕刘娟,觉得她有个时刻惦念她的好哥哥。
刘娟的生活一直很节俭,每次见她,似乎都穿着同一套衣服,也几乎见不到她化妆。在食堂打饭,她总挑最便宜的菜。时间长了,有人觉得刘娟性格孤僻,但也有同学说她其实性格很好,只要有事请她帮忙,她从不拒绝,之所以不参加我们的课外活动,是因为她平时大多数时间都花在了校外兼职上。
相比之下,刘强则显得很潇洒:抽的烟是45块一包的黄鹤楼硬珍品,脖子上一直挂着金链子或玉吊坠。我常在学校招待所的餐厅见到他独自一人点半桌子菜,见到我,便招呼我过去陪他“整两口”,但买酒时,我发现他刷的却是刘娟的饭卡。
刘强能说会道,尤其爱讲一些社会上的风闻轶事。几个同学好奇他的生活,曾与他就走得很近,常和他在学校餐厅喝酒。我也问过他在武汉具体做什么生意,他有时说“干工程”,有时说“做二手车”,还有时说“搞投资”,几乎每次回答都不重样。
接触时间长了,我觉得刘强这家伙说话虚头巴脑,言谈举止也不怎么规矩。但刘强似乎对我很感兴趣,得知我在学生会承担一些学术交流活动的后勤组织工作后,他不断找机会跟我递话,说他可以低价拿到一些烟酒茶叶,还说跟某个酒店的老板是“兄弟伙”。我不想趟这摊浑水,只能装听不懂,于是他就把话摆上了台面,明说希望我办会时可以通过他“转一手”,赚了钱跟我分。我拒绝了:“刘总是做大买卖的,我们这种学生的生意没啥意思,操心不少还落不下三瓜俩枣。”但他不死心,又偷偷塞给我一沓不知从哪儿弄来的发票,让我报销会费时一并放进去,兑出来的钱分我一半。我说“办不了”,又劝他顾忌一下妹妹:“刘娟还是在校学生,别搞这种事情。”
在我这里碰壁了几次之后,刘强有些恼了,说我“不上道”,在餐厅见了我也装作不认识,我终于松了口气。
3原以为刘强只是闲来无事喜欢在大学里游荡,但后来发生的一些事,完全改变了我对他的看法。
2017年底,听说刘强带我们一位同学去校外的麻将馆打牌,同学一晚上输掉了9000多块。事后才明白过来,那晚是刘强跟麻将馆的人一起给他“做笼子”——但这种事情也无法核实。不久后,刘强酒后又带另两位同学去玩“摸摸唱”,结果正赶上警察年底临时检查,人都被带去了派出所,惊动了学校。了解情况后,院办老师让我做一下刘娟的工作,让她把刘强从学校劝走。
我找到刘娟,把老师的话转达给她。刘娟表现得很愧疚,不停地向我道歉。我说你又没做什么,不用道歉,跟你哥说说,想玩出去玩,别来学校祸害同学就行,不然这样下去搞得你也难堪。听了这话,刘娟又不住地谢我,说给我添麻烦了,她一定去劝哥哥。
刘娟的反应令我感到不适,但又一时说不出怪在哪里。
我不知刘娟有没有劝过,但之后刘强依旧不时出现在校园里,直到2018年4月——先是不断有人在我们公共课时来教室找刘娟,见面后总是一番不太友好的拉扯。院办老师又来找我了解情况,问“刘娟是不是在学校做生意”。
刘娟有没有在学校做生意我不清楚,但我之前听说,年初时,刘强逢人便说他“有路子”可以买到苹果手机和电脑,只要市价的七成,身边就有同学把钱给了他。但春节后开学,有人说刘强收了钱却没把手机和电脑送来,还有人说电脑是收到了,可“货不对板”,都是二手的。
由于涉及人数众多,这事就闹大了。学校一统计,刘强前后收了8位同学的5万多块钱,之后就不见了踪影,电话不接、短信也不回。学校保卫处派人来找刘娟,确定她对刘强所作所为并不知情后,倒也没有为难她。但刘强毕竟是她亲哥,所以只能问她打算“怎么处理”?刘娟还是那样,一直向大家道歉,承诺自己会处理好这件事,恳求学校不要报警。
半个月后,刘娟陆续把钱退给了上当的同学。后来导师也问起她这件事,她只解释说,刘强也是被别人骗了,不是存心来骗同学的。
有人不信,说既然刘强也是被人骗了,那他为什么不去报警,反倒把找他买东西的同学都拉黑了?但这件事也就这样不了了之,刘强从校园里消失了。
等到2018年年底,刘强又开始隔三差五出现在我们学校。
这一次他不再跟我们套近乎了,我们对他也有所防范,但他还会时不时给我们发信息,问题依旧多跟钱有关,比如:“听说你们今年的生活补贴涨了?”“你们去XX市做项目,学校发你们多少钱?”有时也会向我们询问刘娟动向,类似:“她今年评上了几等奖学金?”“刘娟现在还在XX公司做兼职吗?”
大部分收到信息的同学选择无视,但也有人会把问题甩回给刘娟:“刘娟,你哥是咋回事儿?有话不能直接问你吗?咋总是找我们?”还有同学跟她开玩笑:“你哥是觉得你读博能赚很多钱?还是觉得你很缺钱?怎么三句话离不开钱呢?”
刘娟本就不善言辞,每次被问,都是满脸尴尬,纠结半晌,仍旧又是道歉:“对不起,打扰到大伙儿了,我回去就跟他说,不让他再给你们发信息了。”
但过后我们依旧会收到刘强的信息,有时不回复他,他还会打电话过来追问。
4一次同学聚会,刘娟不在,她的室友小于就跟我们吐槽说:“刘强经常趁刘娟不在时去翻我们宿舍(的东西)。”
小于和刘娟住的女博士生寝室是学校才用旧家属楼改建的,两室一厅,她和刘娟各住一间卧室,客厅公用。由于没有门禁,刘强经常绕过宿舍管理员跑到她们寝室来,进了刘娟的屋子就把门反锁,随后里面便响起窸窸窣窣翻东西的声音——至于他在找什么,小于也不知道,反正刘强每次离开都“贼不走空”,她买的电饭煲、吹风机都被拿走过,甚至连她放在客厅的行李也被翻过。
小于对此很反感,跟刘娟说了这事,刘娟的反应一如既往——先是不断给她道歉,又赔给她新的电饭煲和吹风机,承诺一定会“劝哥哥”——但之后,刘强依旧如故。
除此之外,小于还发现,刘强经常来找刘娟要钱,而且要得很急。有时刘娟的生活补贴或在外兼职的工资没发下来,就找小于借钱周转给哥哥:“你们还都以为刘强资助刘娟吗?其实正好相反,刘娟做着4份兼职,钱却都被他哥拿走了!”
我们都觉得难以置信。有人说,刘强不是“做生意”吗?开着车不说,还穿金戴银,没事儿整个小酒喝着,怎么还要找妹妹拿钱?小于说“不知道”,但她确定地说,上次刘强在学校骗同学买手机电脑的事,最后也是刘娟自己掏钱出来帮哥哥还的账——那5万多是刘娟以前上班时攒下的,那段时间,她经常哭着说那是她最后一点存款,本是给自己留的嫁妆。
同学们群情激愤,有人问小于,刘强这样对待刘娟,他们的父母不管吗?
小于啐了一口,说,2017年底时,刘娟的父母来过学校一次,说是来看女儿的,那次接触,至今想起来她还觉得难受,“他们家里好像特别反对刘娟读博,尤其是刘娟他爸,一直说:‘女的读这么多书有个屁用,又换不成钱,还嫁不出去’”,而且,她爸说这话时,丝毫不避讳小于在场,仿佛她就是空气。
刘娟爸妈在她们寝室住了3天,期间刘强也来了。因为着实不方便,小于便去朋友家借宿了两宿,把寝室留给了刘娟一家。可等她回来后,发现整个寝室像被扫荡过一般——地上全是垃圾,自己屋里的衣柜和放在客厅的行李箱都被人翻过了,厨房冰箱里的水果饮料零食全都不见了,卫生间的下水道堵了,污水流了一地,毛巾香皂等洗漱用品也被洗劫一空,连包洗衣粉都没留下。
望着一片狼藉的宿舍,小于冲刘娟发了火。刘娟一再向她道歉,并给她买了新的零食、水果和洗漱用品。
事后小于平静下来,觉得不对劲,问刘娟:你爸妈在宿舍里“扫荡”时,你明明在现场,为什么不制止他们?宿舍有些东西不是你的,你怎么放任你家人拿走?刘娟也不解释,还是一个劲儿道歉,她让小于列个清单,说无论少了什么,都由她来补。
“我还是觉得奇怪,看她爸妈的穿着,不像是穷到见什么拿什么的人。那做派,哪儿是来学校看女儿的?明摆着糟践女儿来了!她爸妈的做派跟她哥一样一样的,要不说什么样的爹妈生出什么样的儿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