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聚会后,刘强再发信息询问我们刘娟的“收入”,我们都不再搭理他了。作为同学,刘娟的家事她自己不说,我们也不好主动去问,因而能为她做的也有限。2018年底学校评奖学金时,同门们商量了一番之后,都默契地退出了评选,把金额最高的奖学金留给了刘娟。
2019年初,刘娟外出兼职途中遭遇车祸,小腿骨折,手术后在市人民医院住了一段时间院。期间同学们一起去医院看她时,第一次见到了她的男朋友小高,一个胖胖的、戴眼镜的男生,在长沙工作,刘娟住院后,专程赶来武汉照顾。
听闻只有小高一人在医院陪护刘娟,连个换班的人都没有,就有不知情的同学问“刘强怎么没来”,“平时隔三差五就去学校找刘娟,这会儿人呢?”
听大家这么问,刘娟的脸色很不好看,我们几个了解情况的赶忙岔开了话题。小高送我们离开时抱怨说,刘娟住院后刘强来过医院,就问了问刘娟的伤势,既没买东西,也没留钱。原本小高和刘强说好轮班照顾刘娟,但第二天晚上轮到刘强陪床时,他当着小高和刘娟的面接了老婆的电话,说自己小儿子在老家“磕到了”,“很严重”,当晚就开车回了老家,走时还“顺带”拿走了小高买给刘娟的两箱牛奶。
“他哥那天走后就再没了动静,到现在连个问候的电话都没打过。”小高说。
5刘娟的腿伤刚好,就要求跟我们一起外出做田野调查。当听说刘强追到我们田野调查所在地,就是为了找刘娟要房产证,还一路把我们追到高速路口,导师便要求我和刘娟立刻中止项目、一起返回学校。
我有些担心,跟导师说,如果刘强铁了心的话,在这里没追到我们,可能会早我们一步去学校堵人,他之前进出刘娟寝室轻车熟路,我担心此时可能会在寝室等她。
电话那端的导师叹了口气,说他会安排保卫处的人守着女生寝室,刘强若胆敢硬闯,马上把他扭送去派出所。
带刘娟回武汉的路上,我问起了刘强逼她抵押房子的事,刘娟这才第一次开口向我讲了她家的情况。
跟小于之前私下告诉我们的差不多,刘娟确实一直在“资助”自己的哥哥。刘强压根不是什么“生意人”,他一直靠着“剥削”妹妹在武汉游荡,父母不但对这事儿听之任之,反而经常因刘强的欲求不满而责备刘娟。
“从小我家就这样,我爸妈都喜欢男孩,我哥是他俩的心头肉,我要是个男孩的话,就不会这样了……”刘娟说,她出生前父母找很多人“看过”,人家都说确定是个男孩,这才把她生下来。结果生下来见是个女孩,父母失望至极,所以出生后不久,刘娟就被“送”去了贵州南部的一个远房亲戚家。5岁时,受黔南当地一起拐卖儿童案件的牵连,她又被警察“解救”回了父母身边。
那时刘娟的母亲刚好又怀了一个男孩,原本按照计划生育政策,刘娟“失踪”后,她父母可以再生一个孩子,结果她的“返乡”打乱了父母的计划,那个没出生的孩子不可避免地被引产了。从那之后,刘娟便成了父母眼中的“仇人”。
“刘强大我3岁,名义上他是我哥,实际他从来没把我当个妹妹看待。”刘娟说,被“解救”回家后,父母几次把她扔到当地派出所,一口咬定警察“救错了”,最后在警察掺杂着恐吓的劝导下,才被迫接受了自己不可能再有第二个儿子的现实。
看实在甩不掉刘娟,父母便从那时起开始教育她,“在家必须照顾哥哥,凡事不能跟哥哥争抢,只要哥哥看中的东西,你必须让出来”。这种洗脑一直持续到刘娟高中毕业,也导致她至今不敢忤逆哥哥的任何意愿。
“我高中时遇到一位好老师,我的班主任杨老师。我在长沙读了4年大学,学费都是她资助的。如果不是杨老师,我高中毕业就得去南方打工了……”虽然有杨老师资助学费,但刘娟还是从大一开始便在校外做兼职,因为除了需要赚生活费养活自己,同跟去长沙游荡的刘强会经常跑去学校打她的秋风,连吃带拿。
听到这里,我开玩笑说,怪不得你一来武汉入学你哥就跟来了,原来他这也是“老传统”了。刘娟却没笑,说,她得“感谢”刘强,不是他常来打秋风,自己也读不到博士。
大学毕业前,父母给刘娟说了一门亲事。男方比刘娟大十几岁,在镇上开家具厂,颇有家底,对刘娟也很满意,答应给一笔不菲的彩礼。父母命令刘娟回家成亲,但那年她已拿到了学校保送研究生的资格,也十分抵触那位离过一次婚的大龄相亲对象。事情的决定权,最终竟然摆在了刘强面前——父母告诉刘强,刘娟结婚收到的彩礼就是他以后娶媳妇要送出去的彩礼钱。但那时的刘强正被妹妹学校后街网吧里砍怪兽的游戏迷得五迷三道,压根不想结婚娶媳妇,只担心一旦妹妹不上学了,自己也就没了混在网吧里的借口和本钱。于是在让妹妹选择继续读书还是回家结婚这件事上,他破天荒地站在了刘娟这边。
这件事也成了后来他拿捏刘娟的“资本”,有句话一直被他挂在嘴边:“当初如果不是我,你能继续上学?能找到现在的工作?能赚到这些钱?”
6研究生毕业后的6年里,刘娟先后在长沙和上海的学校工作。她说自己之所以选择当老师,一来是受恩师杨老师的影响,二来这个行业相对稳定,她想通过工作彻底切断与原生家庭的联系。但后来看,都失败了:“我爸妈和我哥对我的影响太深了。举个例子,我从小不会拒绝别人,即便工作之后,学生和家长向我提出的任何要求,我明知自己做不到,或者不能做,也不知该如何拒绝。”
的确,刘娟不会拒绝任何人提出的任何要求,即便那个要求可能只是对方试探性提出的,或者明显超过了她自己的承受能力。刘娟和小于的宿舍楼下有一家“新农面馆”,经常有同学请她帮忙带牛肉面作早餐,我以前经常看到刘娟大清早双手拎着七八份牛肉面往教学楼走,汤汁洒了一路。我有次见面还说,你干脆买个外卖箱子得了,一两份你帮忙带,这么多你怎么拿得了?刘娟却叹着气说:“都是同学,帮谁不帮谁呢?”
我说那你告诉他们:“我只有两只手,拿不了那么多,要吃自己去买!”
刘娟一边点头一边说:“对对,下次我就这么说。”
但下次,我还是能看到她双手拎着那么多。
可她的“不拒绝”,并不会让别人念好。一次有同学提起牛肉面这事,说:“我们点那个牛肉面,其实主要是想喝肉汤。请娟儿帮忙带,也就图个方便。但她每次把面带到教室时肉汤都洒得差不多了,都成热干面了,那还有啥意思呢?她拿不了就实话告诉我们,我们自己去买,多大点事儿啊,还能为这个怪她不成?”
而读博前工作的6年里,刘强依旧像影子一般紧贴着刘娟。
“我在长沙是有编制的教师,月薪不高,就几千块,去上海后做的是国际学校教师,学校包吃住,一年还有二三十万收入。算起来,我也赚了不少钱,但除了买房时的十几万首付,其余都被刘强拿走了……”
刘强一直没有正经工作,鲜有收入,他从盖房、结婚,到生子、买车,所有花销都是刘娟负担的。当然,这些只是刘娟能记住的“大头”,平时哥哥零打碎敲的“小头”,她记不住,也没算过。
2017年,刘娟选择辞职到武汉读博,直接原因就是刘强对她的压榨又升级了。
那年,大侄子眼瞅到了入学年龄。刘强便提出,想让儿子去刘娟供职的那所上海的国际学校就读,因为刘娟的嫂子听说,“国际学校教育质量好,学生将来都能出国”,而大儿子要是将来去国外发展,“得从小打好基础”。
哥嫂虽没明说,但刘娟的直觉告诉自己,大侄子的学费肯定又是由自己承担——果不其然,当她提起大侄子入读国际学校的费用时,刘强就说:“你在上海工资那么高,那点学费不算啥。你当老师,他是学生,照顾起来也方便,这样多好。”
每年十来万的学费,加上孩子在上海的生活费和各种其他开销,意味着刘娟一年的收入都要投在大侄子身上。她很想拒绝,却说不出口,想让父母出面劝阻,但父母不出意外都支持哥嫂的“提议”,尤其是她父亲,一口认定刘娟是那学校的教师,肯定能像老家村小的教师一样,享受到外人享受不到的优惠。
这一次,刘娟实在承受不来,思来想去,只好选择以辞职逃避。
“这样下去也不是个办法嘛,你博士毕业不还得参加工作?今后无论你去哪儿,你哥都会继续跟着你,也会继续找你要钱,到时你怎么办?”我问刘娟。
她沉默了许久,说没办法,也不敢想未来的事:“我现在只想保住那套房子,那是我的底线和最后的希望……”
昨晚到现在,父母一直对刘娟电话轰炸,她都没接。因为她知道,电话接通后,父亲一定唱黑脸,厉声逼她把房本交给哥哥,母亲则会唱红脸,苦口婆心地劝她:“那是你亲哥,他还能坑你不成?”
刘娟说,一旦把房本给了刘强,房子铁定保不住了——她老家有很多不正规的抵押贷款公司,刘强有的是办法把这套房子押出去。她此刻能想到的唯一办法,就是回去从网上或者找同学借点钱,先应付一下哥哥,求他放过自己的房子:“我已经没有钱了,学校每月2000块的生活补贴,做兼职的4000多块薪水,每月我只留1000块生活费,其余都给了他。但他还是认为我藏了钱,跑去我宿舍找——我哪里还有钱?”
想起刘强追车时凶狠的样子和发来的威胁信息,我问刘娟:既然房子是你最后的希望,又是你和小高两人共同出资买的,为什么不能鼓起勇气对哥哥和父母说声“不”呢?
刘娟说,她试过,说不出来,即便心里有一万个不愿意,但面对哥哥,她嘴里依旧说不出那个“不”字。
7如我所料,我们在学校南门遇到了刘强。他还真是早到了一步,保卫处应该收到了校方的指示,拒绝放他和他的车子入内。
刘强拦住了我的车,猛拍车窗,我摇下玻璃,问他想干啥。他没理我,径自把脑袋挤进了车里,看到了坐在后排的刘娟后,一边嘶吼着让妹妹下车一边去拽车门。我把他的脑袋按出车外,他伸手就要来抢方向盘。我大喊“保安”,校门口的两位保安立刻上前拖走了他。等我开进了校门闸口,还能从后视镜里看到刘强躺在地上挥舞四肢,跟学校保安扯起了横皮。
“看你哥这操行,完全是个无赖嘛!”我从倒车镜里看了看刘娟,她正在抹眼泪。
刘娟暂时保住了她的房本,刘强却像狗皮膏药一样黏上了我。几乎每次开车进出校园,我都会遇到刘强拦车。他时常光着膀子,故意装得像个痞子,隔着车窗骂我,说我“买通”学校保安来干涉他的家事。我把刘娟和刘强兄妹俩的事情向导师做了详细汇报,导师嘱咐我注意安全,千万不要和刘强发生正面冲突。
一周后,刘强因醉酒后持械强闯校门,被保安扭送去了派出所。民警了解情况后,联系学校保卫处通知刘娟去一趟。去之前,导师让我俩先去了他的办公室。那天办公室里还有位学校负责心理辅导的老师,我们提前给刘娟做了一次思想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