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嘉音作:《试场鸟瞰》,《时代漫画》,第1期,1934年1月。
本想通过科考,让自己摆脱应试文字的缠绕,谁料成为考官后,文字竟带来了更大的折磨。如此情况下,也实在难以做到完全的公正。柳宗元谈到阅读试卷时的体会:
有司一朝而受者,几千万言,读不能十一,即偃仰疲耗,目眩而不欲视,心废而不欲营,如此而曰吾能不遗士者,伪也。
(《送韦七秀才下第求益友序》)
所以,考场之中,考生考得苦,考官也好不到哪里去。任务重、压力大、条件差,有的考官竟至活活累死在考场。明嘉靖时期翰林学士张潮做主考官,“入贡院,三场毕,以病死,舆尸出。”
(王世贞《弇山堂别集》卷八十二)
实在是惨。
考试制度一直在不断的演变中,至少在形式上逐渐人性化了。如今高考,几乎全民动员,提供便利,学校还会找来心理师调适学生心理,就连一向严格古板的班主任,也一改常貌,装作与学生打成一片,这都是为了让学生有良好的心理状态。以往的历史中,学生就不这么幸运了,他们常遭遇以吓唬、折磨学生为乐的考官。德国哲学家泡尔生在《德国大学与大学学习》一书中就提到:
有些主考官不可否认恐吓、羞辱应试者给他们带来的乐趣,这样做无非是以牺牲应试者的利益为代价来展示主考官的智慧而已。在主考官这里,人性当中的专制通过各种不同的方式被暴露出来。
([德]弗里德里希·包尔生著,张弛等译:《德国大学与大学学习》,人民教育出版社,2009年,第355页)
为此,在西方近代早期,有法学家曾对考官有这样的要求:
考试应当难度适中、仁慈、温和。考官不应该使候选人产生不安和恐惧心理。试题既不能死缠细枝末节,也不可大而无当。考试中应竭力避免引起愤怒、仇恨、憎恶、嫉妒、严厉以及其他类似的情绪。考试的时间和地点倒是无关紧要,符合基本的情理和习惯即可。
并特别强调:“候选人不应该在半夜被叫醒起来参加考试”。
(《象牙塔的变迁》,第113-114页)
当然,并不是所有考官都是如此变态,为学生着想者也不在少数。钱穆先生批试卷,批改完毕,“忽学生来告,新生月考不及格例须退学。”此前钱先生不知此规定,为了不让学生不及格,“遂至办公室,索取考卷,欲更改分数。主其事者告余,学校无此前例。”经过复杂的交涉,“取回考卷,另批送校,此一班遂无退学者。”
(钱穆著:《师友杂忆》,三联书店,2005年,第149页)
也有考生在考试中以示弱来换取老师的同情。民国时期在清华的入学考试中:
有女生在英文试卷后面写了一封恳切的信:说“今年我又完了,我考了三年,不想今年又落空。可怜我是一位弱女子,你们若是不取我,我只有死的一条路。”上欸是“亲爱的教授们”,吴雨僧第一个发现“亲爱”两字,对该生表无限同情,他说:“假使我是校长,我一定取她”,但是因为不是校长,要想当“亲爱的教授”,也爱莫能助,只好给她一双蛋以作慰劳云云。
(《考卷的奇妙答案》,《清华暑期周刊》,第五期。)
泡尔生说:“应试者的无助也会起到保护他本人的作用”
(《德国大学与大学学习》,第355页)
这样的表达果然引起了吴宓先生的同情,但穷酸教授其实并不比穷酸学生更有能耐,实在是也帮不上什么忙。
有一份1639年维滕堡大学艺文和哲学系硕士生入学面试考场记录,该候选人在笔试中竟没有提交笔试试卷,大概是该校求贤若渴
(也或是根本也没什么学生来考试,因为该生并没有展示出什么突出的才华)
,就安排了对他进行口试。教授们提出了一系列的问题,但“这位候选人对大多数提问都报以空洞的学院技巧:沉默是金。身为这间屋子里地位最卑微的人,候选人以说话最少充分实现了考试的仪式性与等级性。最后,面对这位候选人的沉默与无知,前两位教授只好循循善诱,甚至干脆暗示答案。”
(《象牙塔的变迁》,第116页)
结果并不出乎意料,该生表现“非常糟糕”,但最终的结果令人匪夷所思,考官竟然还是决定给他及格,理由之一是“考官们一致希望他在今后的学习中更加勤勉。”可怜天下老师心!
也有老师因为考试而倒霉的。何兆武先生提到,在西南联大时期的一次数学考试中:
有个同学用了一种新的方法,可是数学系主任杨武之先生认为他做错了。这个同学就在学校里贴了一张小字报,说他去找杨武之,把杂志上的新解法拿给他看,认为自己的没有错。后来杨武之很不好意思,好像还辞掉了系主任的位子,或者请了一年病假。
(何兆武口述,文靖译:《上学记》(增订版),人民文学出版社,2016年,第110页。)
监试者多是公务员,服装在两个极端,各极其态。姚团丝:《天津会考试场小景》(之一),《时代漫画》,第28期,1936年。
老师和考官难做,还因为经常有学生给老师出难题。民国时期清华大学考试时:
某本英文试卷上面,是清一色的法文信一封,上面写得明明白白说自己不大会英文,但法文很那个,希望考入后有一补习的机会。
(《考卷的奇妙答案》)
有考生在试卷上向考官逗乐子,清华某考生在算学试卷后面仿流行歌曲“桃花江”作曲一首,词曰:
我听见人家说,
清华今年考生多,
女生四五百,
不及男生多。
妙处不止此,在这后面紧跟着的是恭恭正正的楷书:
哎呦呦,我的肚子痛喽,我算不出来啦!
(《考卷的奇妙答案》)
我实在好奇,不知道这位学生后来的成绩如何。
4 考试的是与非
人类文化的传承与创造,要通过教育来实现,而教育结果的检验和人才的选拔,就需要考试。中国人喜欢溯源,更喜欢把源头追溯到中国,考试制度大概确实是中国为最早,西方的笔试制度的完善差不多要到十八世纪之后。
(《象牙塔的变迁》,第156页)
有人说,西方的考试制度,或受中国的影响,孙中山就曾说:“现在各国的考试制度,差不多都是学英国的。穷流溯源,英国的考试制度,原来还是从我们中国学过去的。”
(《五权宪法》)
1868年5月波士顿市在招待中国大使馆外交官时,爱麦生
(Emerson)
谈到要借鉴中国的文官选拔制度:“中国社会上都非常尊重教育,也走到我们的前面,这就是中国值得光荣的唯一凭证。”
(《中国考试制度史》,第327页)
在这种似褒实贬的说法中,着实也体现了中国科举的独特性。启蒙时期的欧洲思想家,多以人文、民主之特征赞誉中国,他们提到的主要例子之一就是科举。
中国的科举源自隋朝,最初是为了抑制门阀贵族的力量,让平民子弟能有平等竞争的机会,“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将相本无种,男儿当自强。”何炳棣先生有一本书研究科举所造成的社会流动,书名为The Ladder of Success in Imperial China
(中译本为《明清社会史论》,徐泓译注,台北:联经出版社,2013年)
科举确实可算是寒门弟子的“成功阶梯”。
The Ladder of Success in Imperial China.
邓嗣禹先生在《中国考试制度史》中专门提到了科举对于社会风气的影响,科举让整个社会都充满了争先向上的风气:
贫苦子弟,类皆廉谨自勉,埋首窗下,冀求一第。即纨绔公子,亦知苦读,以获科第,否则虽富不荣。傥肄业之时,一曝十寒,遇大比之年,名落孙山,则不拘富贫,皆垂首丧气,无面见人。非若现今学校,毕业与否,不甚紧要也。因此之故,前清时代,无分冬夏,几于书声遍野,夜静三更,钻研制义。是皆科举鼓励之功。
而科举停废之后,社会学习风气大变:
自罢科举后,中大学毕业,无瞰饭之所:于是纨绔子弟,终日逸游;贫困之士,有志莫逮。甚至平民义务学校,免费供膳,犹辞不人。强迫教育之令日盛,反不若科举时代能使人力争向上也。(《中国考试制度史》,第267页)
但考试制度也有许多弊端,最让人诟病的地方是让学生过于专注于考试的技能,而非知识本身。尼采在《偶像的黄昏》中说:
“一切高等教育的任务是什么?”
——把人弄成机器。
——“其方法是什么?”
——他得学习让自己感到无聊。
([德]尼采著,卫茂平译:《偶像的黄昏》,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143页)
学业的“成功”,似乎是首先要变成“机器”,即“考试的机器”。考试后果是“以牺牲优秀人才为代价来促进一般和中间水平的人的发展,造成了独立判断的缺失,夸大了纯粹机械知识的价值。”
(《德国大学与大学学习》,第348页)
1740年左右德国耶拿大学的博士答辩过程及其后庆祝的场景。
在一幅体现1740年左右德国耶拿大学的博士答辩过程及其后庆祝场景的图片上,一位博士候选人正在结束教授们的质询:“阁下也是一名沃尔夫主义者吗?”
(Ist der Herr auch ein Wolffianer?)
当时沃尔夫被朗格
(Joachim Lange)
和敬虔派
(Pietist)
陷害,被判为异端。这位博士候选人义正辞严地作答:“打倒沃尔夫!朗格万岁!”
(Pereat Wolff Vivat Lange)
。但后面在答辩后的庆祝时,他口中的话变作:“沃尔夫万岁!打倒朗格!”
(Vicat Wolff Pereat Lange)
(《象牙塔的变迁》,第108-111页)
他们抽着烟、喝着酒,在他们身上,真正的知识和考试的技巧分离了。
考试制度大概是所有不好的制度中较好的那种,所以既难以一下子取而代之以其他办法,也不能过分强调考试的结果。考试结果被简单设定为“成功”与“失败”,相应的也会有积极和消极的情绪。俾斯麦曾说过一句颇有些道理的话:
考试将成为我们的祸根。大部分通过考试的人非常疲惫因而不能进行任何创新,对与他们有关的一切事情都采取消极的态度。最为糟糕的是,他们因为顺利通过了这些考试而过高评价自己的能力。
(《德国大学与大学学习》,第349-350页)
考而不死亦非神。考而不死,一定会有大学的老师们及未知的难题在前面等着打击你。而落第者,也应该积极面对未来的路,锻就良好心态。且看另一份民国时期清华的考卷,有一位学生在试卷下面这样写道:
我上定清华了,取不取由你,我相信我没有什么错误,即使有些错误,你们替我改正一下就可以得满分了。
(《考卷的奇妙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