队员出征前留下的“遗书”。瑞金医院资料照片
院内感染管理科医生石大可临行时给父母写了封信，留下银行账号密码，还有微信登录密码，并写道：“万一没回来，社交账号也给你们，替我向圈内朋友道个别！”
1997年出生的孙孟瑾，母亲既担心她又不想打扰她的工作，于是约定每天发个微信红包，如果女儿收下红包，就表示平安。
医疗组长陈巍因焦虑而彻夜难眠，但是不敢服用安眠药，并不是担心有副作用，而是怕错过重要的电话、错失人命关天的抢救。
可是很快他又发现，有许多好照片在送给他之前就被筛掉了。有些是大家觉得拍得不好、像素不高，但胡伟国认为，真实的、一手的记录才是最有分量的。
医护制作的“名牌”包包。瑞金医院资料照片
还有些照片被认为和医疗不相干、过于细碎。有段时间，因为防护服没有口袋，护士设计了“名牌包”挎着，就有了不同的声音。“好像你们还蛮闲的。病人不照顾，去做这些‘名牌’包包。”
医疗队抵达后不久就是“情人节”。护士们问胡爸要“肥宅快乐水”（可乐），胡伟国费尽周折才找到，有人觉得“抗疫的关头还喝可乐，不妥”；护士陈琳拍了个短视频叫《我的情人叫“武汉”》。因为一位护士的母亲特别担心女儿的安危，每日以泪洗面。陈琳想不如就拍下来给她看看。结果视频发出后，有人就给她发了私信，提醒她“过情人节不合适”。
胡伟国给进舱护士们准备的情人节礼物。瑞金医院资料照片
胡伟国告诉护士们不必理会这些看法。
“穿防护服很闷。五十几个病人，舱里最多时也只有8个护士，又要做医疗，又要做生活护理，高强度工作几个小时出来以后，身上全湿掉，你这个时候你什么想法也没有，就想喝一口冰的！而且，照顾病人总是严肃脸也不好，轻松的环境既能帮助自己解压，也能纾缓患者的情绪。”护士陈琳说。
“医护也是普通人。为什么只能宣传苦的一面，而不能展示乐的一面呢？苦中作乐才是真实的生活啊。”胡伟国决定把这些照片都捡回来，不用太可惜了。
同时，他开始意识到，这本书不同于市面上那些以救护为主的抗疫纪实。“当我挑选、审视那些照片时，一个个惊心动魄的场景，一则则可歌可泣的故事，立刻会清晰地呈现在我脑海中，看着看着，就会哽咽、哭泣，情不能已。”而这样的内容不应该只给这136人看，应该出版，一来可以存史，二来可使后继者有感而奋起。
支撑我们的巨石
得知胡伟国想将纪念册出版，反对的声音纷至沓来。“做本纪念册就可以了，何苦这么折腾出版？”
战线越拉越长，编辑部成员在开会时请假的也越来越多。有好几次，陈琳说去开会，都会有同事惊异地问道：“你们还在弄？！”陈琳说：“对，胡爸还没放弃呢。”
一度胡伟国也灰心丧气了。一本自娱自乐的纪念册与正式出版的书完全不能相提并论。胡伟国夜夜绞尽脑汁，编辑文字。他反复问自己，“到底为何而做？又要如何与别人做得不同？”
再看护士陈琳在武汉拍的短视频《谢谢你，可爱的武汉人》，他得到了启发。
在援鄂1个月时候，陈琳记录了四位陪伴医疗队的武汉人：保洁工人袁桂珊，负责舱外保洁，医护人员脱下洗手服后，会一件件收走，及时清理出整洁的环境。她1个月没进家门，总是说“放着我来，你们辛苦了”；公交司机喻秋杰每天负责接送医护往返住地和医院，单程19公里，最后一班回家往往已是凌晨，早上5时又要起床接医护上班；驻地酒店的餐饮总监肖翰努力把武汉菜烧出上海味，每天医护在病房给患者端饭端菜，肖翰则守在驻地把一盒盒饭递给医护；在污染区做志愿者、总是哼着小调干活的蔡国华是当地一家耐克店老板，1个月没着家，他告诉家人是在口罩厂上班。他说：“这种时期，怎么办呢，我们本地人不上，难道全部都你们外地人来上吗？我们自己也得出点力嘛。”
“我很感动的是，那个时候其实我们有点得意，全社会都在夸我们是英雄，但这个视频让我们看到了支撑着我们的那块巨石。其实作出英勇选择的不是某个角色，而是出于人的本性，这和什么职业没有关系。”胡伟国坚定了要把书做成医学人文教材的决心。
“原来我的角度可能是放在记录抗疫，但后来，视角开始转向医生背后的人。”
照片好找，故事难得，胡伟国反复在护士们的日记里、朋友圈里寻找线索，再三追问，才挖掘出那些极为真实的感受。
医护也会恐惧，也会迷茫。陈琳记得，按国家卫健委要求，每位队员需背负7天防护物品和医疗设备，但刚下飞机时，同事想上厕所，却不敢把物资放到机场的任何地方；前两天里，许多人都戴着口罩睡觉。“影视剧里拍医生有的临阵脱逃，有的就全然不怕死地向前冲。我觉得都不真实。其实更多人是怀着恐惧、有纠结，但还是选择冲上去。”陈琳说。
医护也会抱怨，也需要情感的出口。护士朱晓宁曾在日记里抱怨一位患者老张。老张是一位白血病合并新冠肺炎的危重病人。护士们说他总爱“捣乱”，一会儿嫌哪里不干净，一会儿抱怨饭菜不好吃。但老张最终病重离开人世时，朱晓宁却忍不住哭出声来。“他走了，我倒是蛮想他的。”她告诉胡伟国。
最近胡伟国被某舞台剧邀请前去把关。一位扮演医疗队领队的演员来找他长谈一下午，问他独处时什么状态，胡伟国说，“我每天都在长叹！”
“医疗的本质是什么？是人文关怀。我们既要看到病人背后的人，也要让大家看到医护背后真实的人。”胡伟国说。
胡伟国与出院的病患告别。瑞金医院资料照片
始终难忘的病人
今年4月，书定稿之后，胡伟国去请瑞金医院血液科奠基人、中国工程院院长王振义作序。王振义曾是抗美援朝老兵，得知胡伟国来意，欣然答应。
两人长谈3小时后，诞生了序言的主要内容。王振义提起一件他查房时的故事。一次查房问学生某种病名，一旁的老师提醒他，这种病并不在教学大纲里。“这个讲话是错误的。患者生病，不是按照教学大纲来生的。”王振义说。这要求医者必须以病人为中心，满怀广博的仁慈之心，竭尽所能解除病人痛苦、呵护患者生命。
胡伟国说，这30年，他常常在反思他的医生生涯。
胡伟国是全国最早开展腹腔镜手术治疗胃癌的6位医生之一。当初业界反对腹腔镜手术，认为腹腔镜手术不如普通开腹手术做得干净，于是开展腹腔镜手术的医生为了显示腹腔镜手术优势，总是过度清扫没有必要的淋巴结。胡伟国就曾在全国会议上演示过一台腹腔镜胃癌手术。当时他为了彰显手术技术的精湛，不仅清扫标准的第二站淋巴结，还追加了门静脉后方的淋巴结。手术的录像至今都在。
但20多年过去，胡伟国如今再看，不但没有感到丝毫的自豪感，相反却心怀内疚和自责。“病人的利益永远是第一位的，当时我在腹腔镜下清扫门静脉后方，胃癌不常转移的区域淋巴结，我以精湛的技术获得赞誉，而病人却经历了不必要的风险。我们不能怀着炫技的目的去示范外科手术。”他对学生说。
“人与人的关系其实很简单。医生和患者是平等的，有时甚至是互相安慰的。”胡伟国又聊起一位始终难忘的病人。
那是一位气质优雅的女士，名叫燕子（化名），她42岁患了胃癌。胡伟国给她做腹腔镜手术。胡伟国将病灶切除后，嘱咐她做进一步的化疗。但她不同意，说“这个刀开好，我就听天由命，活到哪里是哪里”。她还说：“我是你的作品，你肯定很希望我活下去。每年12月份，如果收到我从温州给你寄来的柚子，说明我还活着，收不到了就说明我死掉了。”
燕子出院后，胡伟国连续5年收到她寄来的柚子，每一次收到，他都给她发短信感谢。第5年时是她姐姐给胡伟国发来了短信，她说“燕子已经去世三年了，临走之前关照我一定不要忘记给胡医生寄柚子，否则他一定会很失望的。”
如今每年12月胡伟国都会给她的姐姐发一条短信，告诉她：“燕子始终在我心中。”
画册出版时，距离援鄂已经过去一年多。有人感慨书出版时没能赶上好的节点，但胡伟国并不在意。他觉得，画册真实记录了这段历史，而它所传递出的人文关怀，定会在未来发挥出感召后来者的力量。
栏目主编：宰飞 文字编辑：宰飞
来源：作者：王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