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彭祖耀
“老弟,快回家搬红薯,可好吃啦。”我接到老家邻居宗哥的电话,“今年风调雨顺,什么都收成好,薯丝、薯糕、薯片、薯粉、薯糖……都抓点去,哈哈……”爽朗的笑声,氤氲着故乡那悠悠薯香。
“我来开车,怕你走神。”妻子听惯了我常念叨红薯,知我思乡心切。
汽车疾驰在金色的大地,旭日秋阳,稻子盈香,天空那朵白云恰似一只蝴蝶向着我的故乡翩翩翻飞。
那年月,红薯是乡亲们生命的根脉。家乡群山连绵,人多田少,红薯是我们的辅粮。山坡、河堤、滩涂、路边、屋旁到处是红薯的风姿。家乡人见缝插针,哪怕巨石丛中一小块饭桌大小的土地也爬满了红薯藤。
家乡的红薯好种易活,生命顽强。当春风拂过大地,红薯种睡在土厢里十来天,醒了吐出紫色的小嫩芽,有的像奇怪的珊瑚;有的像飞舞的蝴蝶,绿油油的叶子在阳光下闪耀。薯秧筷子般粗细,一尺来长,就要“出嫁”。薯秧仰卧在松软的“摇篮”里,点一撮火土灰,撒一把牛粪,盖上泥土,用脚踩实,浇一瓢粪水,就在新窝安家落户。寒潮来袭,骄阳似火好像和它没关系,依然快乐成长。夏季来临,红薯藤开枝散叶,如同绿毯铺满大地,悄悄孕育丰收的果实。
“红薯贱死了,只要天不塌,地不毁,就能活下来。”我翻红薯藤的时候,父亲告诉我。家乡的红薯喜雨耐旱,梅雨季节,雨下得越多,它长得越青翠。沙滩上的红薯,即使水漫金山,叶子无踪,茎蔓粉碎,只要根还在,大水过后,它还是安然无恙,继续长叶牵藤。干旱时,别的庄稼奄奄一息,它却翠色欲流,野蛮生长。
秋天,山村成了红薯的世界,乡亲们挥洒汗水,将村子染成金色的稻子,葱绿的薯海。一丘丘、一垄垄、一坡坡,红薯藤爬满了沟沟壑壑,山山岭岭,爬向天际。绿绿的叶,长长的藤,红薯蔸高高隆起像小山包,从一条条的缝儿可以看到圆滚圆滚的红薯,像一个个熟睡的胖娃娃。有的干脆露出小半边脸,太阳晒得泛起了淡淡的红晕,掩饰不住得意。
我和开裆裤伙伴们,割草累了,放牛渴了,跑到薯地,拣包儿大、缝儿宽的,扒扒扒、扒扒扒,尘土飞扬,乐不可支,轻轻一拽,哈哈哈、哈哈哈,一串串、一丛丛的红薯崩跳出来,你一只,他一只,擦擦擦、擦擦擦,你在他烂裤衩揩,他在我破背心上抹,追逐、打闹、欢叫,疯累了,往后一仰,瘫在薯藤上,捧着红薯啃啃啃,三下五除二咬掉红薯皮,嚼一口水汪汪,甜津津,香脆脆,世界上哪有这么解馋的啊。
至于“偷袭”了谁家的红薯,我们懒得管,懒得问,大人们大多也懒得管,懒得问,露水蔬果随你吃。一次,杨花大婶头盖印花布,拿着竹竿急匆匆去小河里赶鸭子回家,发现了我们这帮野孩子在她自家红薯地像野猪聚餐一样,吆喝声拉得老长,好似驱赶菜园里的母鸡:“呵——哧,呵——哧,爱吃婆,吃一箩,吃了我家红薯不怕硕(羞),别跑,别摔了啊,呵呵呵,呵呵呵……”杨花婶的骂声好像比我们这帮捣蛋鬼吃红薯还甜。“爱吃婆”们两手掰开腮帮子,翘起屁股,冲着杨花婶做个丑死人的鬼脸,撒开脚丫子跑,稻田里正在偷吃谷子的麻雀“扑”的一声,叽叽喳喳唱着欢歌,贴着稻浪无影无踪。
霜降时节,生产队分一千多斤,自留地刨八九担,散学后我和姐姐们去已挖过的红薯地里盘野红薯,家里红薯堆成山,每个角落漂浮着红薯的味道,丰收的味道。
月上梢头,繁星点点,村庄披着银纱,涂上了一层寒凉的色调,宛如一位温婉而清冷的村姑。偶闻几声犬吠,更显秋夜的宁静。
母亲买来白纸蘸些米汤,糊在窗棂上,屋里暖暖和和。土砖墙缝里插着点燃的竹篾,微弱的光影里,姐姐们笑吟吟分拣红薯,连着薯蔸没有摘下来的“红薯王”挂在墙上做槽红薯,留着冬天生吃;身强体壮、完好无损的红薯和薯种藏地窖;个头小、歪瓜裂枣的用来蒸煮吃,熬薯糖;其余的刨薯丝,做过年节、生日、待客的美食。母亲扯着麻绳把红薯吊到床下的地窖,父亲码一层红薯就铺一层红红的松针,我蹲在地窖端煤油灯,枣核似的火苗映照着父亲,他瘦,额头蚯蚓似的青筋纵横交错,枯树枝似的手沾满薯浆,像是在收藏奇珍异宝。
岁月静好,现世安稳。生活艰难,母亲的精打细算、舐犊情深,父亲勤劳节俭、含辛茹苦,我们的日子像母亲的蒸薯一样,温润、祥和、香甜。
“为什么种这么多红薯呀?”“家有红薯心不慌,红薯帮我们度过了好多回灾荒,有大恩啊!”懵懵懂懂、调皮馋嘴的我,记住了红薯的恩情。
汽车疾驰,飞过一个个村庄,一道道山峦,一眨眼,远远的那点绿撞进我的视线,那不就是家乡那棵顶天古樟么,摇下车窗,好香,那悠悠薯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