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陈云义
“池塘的水满了,雨也停了。田边的稀泥里,到处是泥鳅……”陪孙女看“贝瓦儿歌”《捉泥鳅》,感觉歌里唱的与小时捉泥鳅的生活实际有些距离。水满泥稀,除非借助筲箕等工具,否则,是抓不住泥鳅的。泥鳅难抓。小学课文《小英雄雨来》有个细节印象颇深:雨来妈追着雨来打,“眼看就追上了,伸手一抓,可雨来光溜溜的身子像条小泥鳅,一下没抓住,扑通一声,雨来扎在河里不见了。”当然,地域不同,捉泥鳅的方法路径各异,可能吧。骑驴捉尾巴——各有各的拿法。这个姑且不论,就将它作为本文引子,引出小时捉泥鳅的事来。
01
生产队的田野里,有联通大小田块水沟。像人体输送血液的经脉,排水灌溉,吐故纳新,滋养庄稼。活水,草岸,水牛也亲近水沟,常引颈于此,豪饮、鲸吞,间或“哞——”的几声长唤。觉得不尽兴,水牛索性下到沟里。沟与牛肚等宽,岸与牛背平齐,牛吃起草来左右逢源。牛高兴了,就给沟留下便溺作为回报。泥深且肥,成就了泥鳅的洞天福地。泥鳅们藏身于此,觅食繁衍,不亦乐乎——可怜的小生灵,居然不知道居安思危。放学了,一群神兽发现水沟闲置,就拿了脸盆,鱼贯而至。选择比较中意的一段,就地取材,烂泥筑坝,脸盆戽去坝内积水,扒泥鳅开始。
泥鳅就在泥里,只要扒开泥巴。泥巴特有的腥味,好闻;泥鳅特有的姿色,悦目。老辈人说,泥鳅怕痒,逮它时要用双手捧。我们就用双手捧,把它捧到脸盆里,再松开十指,让它自己溜进去。泥鳅换了环境,一开始都一个劲的蹦跶,后来见反抗无效,便安静下来,老老实实融于众多的同类当中。泥鳅真的是多,有时我们一捧多条。
汲天地灵气,育种类繁多。相信泥鳅有个繁荣昌盛大家族,不是么,我抓到的泥鳅,外观并不千篇一律。有乌鱼般的黑,有金子般的黄;黄的胖而短,黑的瘦且长。泥鳅有鳞吗,这个不好说。于我,偏向其有。个头大的,倘身上的黏液干了,用手拂逆,就会感觉到鳞片的存在,不过极细极小罢了。也有黄鳝混迹泥中,就搂草打兔子,一并拿下。遇到泥鳅秧子,抬手放行。一行行往后刨泥,一步步趋前推盆——脸盆就放在泥面上。
如此这般,有序推进,步步为营。有一顿饭工夫管够,行十余米准停。不停不行,泥鳅已有大半盆,它们在盆里枕藉着,纠缠着,个大的,又都不安分起来,想踩着同类,搭梯子外逃。歇手,凯旋,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沟在、泥在就好,一段时间的休养生息,泥鳅们准又回来,不少反多。聚宝盆哩,取它不尽。正好,不远处绿树环绕的村庄已炊烟袅袅,暮色也将围拢,连接村庄与田野的道路上,社员们的脚步似鸣金的鼓点。有长辈行至近前,禁不住探访*,偏头侧目。一看,称羡不已。
回到家里,倒进大筲箕,洗去污泥。下锅煮?且慢,需要间隔几日。母亲将洗净的泥鳅放到小水桶里,注入清水,滴进去小半勺菜籽油。顿时,桶里沸腾了,泥鳅们上下翻滚,激烈争抢。我知道,这是在给泥鳅清洗肠胃,去除泥腥。两日过后,可以了。母亲择些大个的,小火慢煮。剩下的呢,倘是睛天,就制成泥鳅干。否则就一直养着。从泥里捧回来的,全须全尾、毫发无伤的,养个十天半月,无虞。
哦,对了,蒸泥鳅干特别好吃,咀嚼时泥鳅的干肉里散发出的甜香、鲜香、咸香,都会对味觉造成强烈的冲击。母亲制作泥鳅干就轻驾熟。将处理干净的泥鳅倒入热油锅里,盖上锅盖,立等片刻,泥鳅不再挣扎,开锅摊匀、翻煎。技术要领在于掌握火候,不能烧得太熟。然后将泥鳅置于竹筛,太阳底下暴晒。半干不干时,有一道工序不能免,母亲戴上草帽,烈日下将每条泥鳅的胸部纵向掰开,取出内脏。
有那几年,某地的泥鳅干风靡一时。作为“馈赠佳品”,我家先后得过几小袋。或蒸或烹,口感都不是很好。与当年母亲制作的泥鳅干相比,它少了油润香甜,缺了太阳的味道,而多出的却是淡淡的苦以及烟熏火燎味。而个头呢,更是等而下之,多半就是当年我们放生的“泥鳅秧子”。
02
为利于晚稻生长,便于后期的田间管理,也为撒花草籽、种冬小麦或油菜做准备,晚稻分蘖期过后要“烤田”,就是沥干稻田里的水,让田土接受太阳的烘焙,直到表面起了蚯蚓拱出的道道痕印、甚至开裂为止。排水前,必须在稻田里开挖纵横交错的沟渠,称为“打田沟”。田沟里有泥鳅!这秘密是我在拾田螺时无意发现。“烤田”了,稻田里的水短时间内就排得净干,但田沟里总有少量积水,田螺和泥鳅便扎堆于此。先捡田螺,再来收拾泥鳅,泥浅,空间小,泥鳅无处逃遁,连拿带捧,不消几道田沟,鱼篓就沉起来。
不过,得谨记两点。不能连累了庄稼,损坏了庄稼,天怨人怒,自己也于心不安;再就是避开大人,特别是队长,免遭呵斥。人小,猫腰,钻到沟里,又有两尺多高的稻禾遮挡,轻意发现不了。如果有大人靠近,便快速撤退到田埂,溜之大吉。
包干到户后,我家“打田沟”的活主要由我 操持。选取一行直通田缺的稻禾,连土带苗,用锹取出,一块一块放到两边株距的空档。糙活,除了需要点力气外,就是注意两点,一是用锹将泥土切成“豆腐块”时,要尽量减少对稻根的伤害,二是“豆腐块”放的方向位置有讲究,既不能压着了两边的稻禾,又不能影响排水。
冬天里也能捕获泥鳅。不是捧,是挖,是掘。流行磁带的那些年,我听到一首叫《天黑黑》的儿歌:“天黑黑要落雨,阿公举起锄要掘芋,掘呀掘、掘呀掘,掘出一尾旋溜鮕(泥鳅)……”奇闻、笑谈!山芋地里哪来的泥鳅?不过,这歌有一门好,就是每听一回就能卟嗤笑一回,笑过后,还能让我回到小时候。是的,我儿时也掘过泥鳅,是在稻田里。冬天的田野,是一望无际的空旷。油菜、小麦等越冬作物仿佛被施了魔法,瑟缩着,红花草更是匍匐在地,淹没在灰白色的稻茬中间。为“烤田”而开掘的田沟向天敞着,干涸无水。泥鳅在哪呢?就在田沟两侧的“豆腐块”下。
“麦罢弯弯腰,不白走一遭。”北方麦地多,为颗粒归仓,北方人麦收过后有遛麦子的习惯。我们南方呢,就遛稻子,就是在收割过的稻田里捡稻穗子。捡稻穗不是丑事,也上瘾,高卢人米勒应该是遛麦的追捧者,他为此作过一幅画。记得小时在生产队挣工分,就是从捡稻穗开始。习惯使然,即便秋冬季节,一有闲暇我还去田畈,当然,这时节捡到的稻穗子,归自己,归家里的鸡鸭。
有一回收获甚少,心里不悦,就拿“豆腐块”泄愤,掀开,发现泥鳅的又一个秘密:有四五条泥鳅躲在它们为自己量身建造的小圆洞里“猫冬”。估计泥鳅们在“烤田”开始时,顺着“豆腐块”与田泥的结合部位钻进去的。再扳开一个,还有。当然,不是所有的“豆腐块”都能扳开,更多的“豆腐块”与田土沾连得很紧密,只能借助锄头。于是,我就将“家庭作业”由捡稻穗改为挖泥鳅。此时的泥鳅呆傻傻、昏沉沉的,拎起来就是。拎起泥鳅后,要顺手将“豆腐块”物归原位,以减少对红花草的伤害。
03
有那两年,我吃了不少奶奶煮的泥鳅。那时,奶奶健在。一天放学后,到家还没站稳,奶奶就招呼我吃泥鳅。其实哪里要招呼,我老远就闻到香味,舌尖还没醒来,口腔已分泌好唾液。时令已是深秋或浅冬,泥鳅大补。奶奶煮的泥鳅,胶原蛋白多,黏嘴,好吃,让我欲罢不能,吃了一碗,还想再添。也就是从那时起,我发现了食用泥鳅比吃鱼好,就是不用当心卡喉,一不小心吞了泥鳅刺下去也无妨。
我问泥鳅由来,奶奶说是小弟捡的——小弟那时大约还没上学。捡泥鳅?不错,真的是捡。晚稻收割了,生产队的几头耕牛正忙着拉犁。睌稻与油菜、小麦等午季作物倒茬,须抢抓农时、争分夺秒。“立冬不种田小麦”,是说小麦播种,要赶在立冬节前完成。几个扶犁梢的,都是生产队的把式,其中一个是远房堂兄。小弟就跟在他的身后。泥浪翻过,泥鳅黄鳝现形,伸手拎起,如探囊取物。其时,这些泥中之物,早早进入“冬眠”,身上的黏液缺少水的滋润,变成薄薄的一层浆糊,粘在手上,人想甩脱都要难,更别说逃遁了。
小弟捡足了回家,母亲还没收工,奶奶及时补位,接过泥鳅黄鳝。黄鳝较少,攒起来。先煮泥鳅。黄鳝体长,难免被犁头碰伤甚至腰斩,遇到这种情况,就与泥鳅一块处理了。泥鳅已禁食月余,腹中空空,洗掉身上沾的草屑,即可下锅。奶奶煮的黄鳝也是一绝,时至今日仍是存留舌尖的美好记忆。奶奶将黄鳝除去内脏,放石砧上砸扁,剔掉脊椎骨、切片、洗净,放锅里烧煮。据说上古的人们煮肉,是不加佐料的,如史料记载的“大羹”等。奶奶煮泥鳅黄鳝,食盐以外,几无添加,火候一到,香气淳、味道正、入口绵,大人孩子都能大快朵颐。
有天放学回家,发现小弟还没回来。不禁心生一念:去体验一把捡泥鳅的快乐,如何?我就往田畈奔去。深秋时节,天高地阔,田野一览无余,我轻意就找到正在耕耘的田块。我抢过小弟的鱼篓,手拿把攥,捡到手软。我终于得偿所愿,尝到了捡泥鳅的乐趣。
现在回想这事,觉得应该感谢这位好心的堂兄。说到底,那一批次的泥鳅,应该是他舍于我们的。别的几个犁田的,腰间都别个鱼篓,犁田拾宝两不误,惟独他没有,小弟跟定他,也是别无选择。就我体验的那一刻,就感觉到这位堂兄的古道热肠:看到泥鳅或黄鳝,他会提醒;有被犁铧翻过的泥条闹复辟,他就迅速地、狠狠地踹上泥条一脚,怕它压着了下面的泥鳅或黄鳝。堂兄身材高大,腰板挺直,犁田的样子很酷。他一手扶犁,跟在犁后匀速地走着猫步,一手拿根细细的竹杪子,有一搭没一搭地吆喝;吆喝归吆喝,却从没见他用竹杪子抽打过水牛。
老古话讲,善待长工恶待牛。堂兄心善,无视古训。他把水牛当人看,水牛遇到他,也是造化。但凡内心丰富的人,干起自己的专业来,就是让人折服。“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再看那几个“把式”,因为心有二用,难免顾此失彼,就听他们不停地对牛使唤,时停时行。不说效率,牛也吃累。后来包干到户了,我家与堂兄等三家合用一条牛,而且,我家的责任田仍由堂兄扶犁耕耘。我想,除了堂兄是本家,我妈看中的还是堂兄的为人。
几十年过去,我没再吃过家乡田野出产的泥鳅,并时常想念。饭店里会遇到泥鳅锅仔,每回都是浅尝辄止。要么太辣,要么调料过滥,盖过泥鳅本身的鲜香。也买过几次自己弄,延用老办法烧煮,却终究煮不出儿时的泥鳅味来。而且,有的泥鳅就是煮它不烂。是泥鳅进化了,还是家乡的味道渗入血脉以致味觉固执、味蕾退化,我拿捏不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