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元之期”是家乡中元节写包袱的开首词。在家乡湖北大冶,中元节俗称七月半,是比清明节更隆重的追远祭祀节日,且比清明节多了一份庆祝丰收和感恩大地的情愫。
农耕时代,一年中最为暑热的大暑节气也是家乡最为繁忙的抢收早稻抢种晚稻的“双抢”时节。“双抢”结束差不多“律变新秋至“,在这暑热渐消、凉意渐生且相对闲暇的新秋时节,家乡人便准备迎仙逝祖人过中元节了。
孩童时期,在我幼稚的认知里,中元节真是个既神秘可怕又温馨可爱的节日。大人们说阴槽地府从七月初一开始放假,因此天地间游荡着各式各样的鬼魂。这些鬼魂一直到七月十五中元节赶大会后才回归阴槽地府,所以大人告诫孩子们白天不可水边玩耍戏水、夜晚不得独自出门,不然轻则冲撞了神灵发寒发热、重则被冤魂厉鬼勾去当替身。当然每家每户仙逝祖人也放了长假得了空闲,可以返回家中探望子孙后代;因此进入农历七月家家要迎祖人,米缸里要装满新谷碾的新米,说是祖人回家要摸米缸。如果摸着米缸满满当当,表明岁稔年丰、穰穰满家,祖人们心甚宽慰,过完节欣然返回阴曹地府或继续做鬼或投胎转世。孝子贤孙为了祖人在阴曹地府也衣食无忧,于是户户都要备好包了纸钱的包袱待七月半焚化后祖人们满载而归。
七月半包包袱的神圣任务往往落在读书放暑假的孩子们身上。相比在炎炎烈日下割谷插秧薅草耘田,包包袱是我们小孩子暑假里最为轻松惬意的事。坐在宽敞阴凉的堂屋,吹着立秋后的习习清风,听着屋外树上的吱吱蝉鸣,我们先印纸钱。质地粗砺、色泽豆黄、散发着特有气息的火纸,我们认认真真地用木制的圆形钱印子,蘸着朱砂印泥印成一张张纸币样的纸钱,或者恭恭敬敬地用木杵敲打铁制的下端外圆内方的钱錾子,打印成一摞摞铜钱样的纸钱。印好的纸钱每三张叠在一起折成一分米见方的方块,再用裁成大小适中、光洁细腻的正方形白棉纸包裹,然后用浆糊粘贴封口,一个个方方正正、鼓鼓囊囊装满了纸钱的包袱即大功告成。除了包裹得严严实实方方正正供祖人收用的包狱,还要给替祖人挑包袱的力夫包几个包袱。这种包袱只用一张纸钱折成祖人包袱一半大小的长方块,再用白棉纸条拦腰简简单单包扎一圈浆糊封边即可。最后还要特意留一些纸钱不包,这些零散纸钱留作中元节月圆之夜我们小孩子烧野钱,烧给那些无家可归的孤魂野鬼们收用。
包袱包好后就是写包袱了,大伯和父亲教我们写包袱有固定的书写格式。包袱正面按传统书写习惯从右到左、从上到下竖排;最右边第一排上留空格写化袱日期和数量,即”中元之期化袱XⅩ面";第二排居中写“奉上”两字;第三排顶格按辈分写收袱祖人姓氏名讳加“收用”两字,男性即“故先考(先祖、曾祖、高祖……)王公XⅩ大人收用“,相应的女性即“故先妣(先祖妣、曾祖妣、高祖妣……)王母X老孺人收用”;第四排居中写“今日化”三字,第五排居下按相应的辈分写化袱人名字,即“孝男(孙、曾孙、玄孙……)ⅩX”。包袱背面浆糊封口处写一个大大的“封”字。我和弟弟替父亲写的包袱和大哥二哥替大伯写的包袱除了化袱人不同,其它一模一样。我们祖人包袱只写五代,包袱数量随着辈分增高和去世时间久远而减少,因此各位祖人的包袱数量不尽相同:有的十二面,有的八面,有的四面。力夫的包袱正面要写上“力夫收用”四字,背面白棉纸封边处也要写“封”字。大伯和父亲告诉我们:十二面为一担,一担包袱祖人背不动,所以要请力夫帮着挑。
在一旁看着我们用钢笔或圆珠笔写包袱,奶奶说我们曾祖父和祖父毛笔字写得如何如何漂亮。奶奶说的没错,我见过祖父少年时写的一本线装的《百家姓》,那笔老墨秀的正楷字是我辈今生今世望尘莫及的。当写到我们曾祖母的包袱,奶奶说曾祖父母成婚时凤冠霞帔、十里红妆的盛况。满月即抱来吃曾祖母奶水长大的奶奶,估计也是听她的奶奶即我的高祖母说的。我估计奶奶说的也没错,我见过拆散一大堆放置于老屋搁楼上、曾祖父母成婚时雕花木床的带雕花部件,也见过曾祖母陪嫁的八个角包着棕绳的樟木箱、雕花的菜碗橱、放粮食的大木柜和青花的瓷坛等等。当写到我们高祖母的包袱,奶奶又说高祖母的针线女红是如何如何远近闻名,待叔姑是如何如何慈爱,对邻里是如何如何和睦……
小时候写包袱的过程中,不知不觉地知晓了宗族的辈分诗、家族血缘的传承和各个姻亲的关系,也知道了烈祖父母、天祖父母、高祖父母、曾祖父母和祖父他们的过往种种,虽然我与他们未曾谋面,但我对他们的趣闻逸事却了然于心,恍惚穿越与他们曾经一起生活过一般。
写好的包袱,用细麻绳捆扎成几提整齐地置于堂屋香几上单等七月十五的到来。
七月十五前一天,整个塆子里的主妇们都忙碌起来,她们要洗黄豆、浸黄豆、磨黄豆和打豆腐,还要淘新糯米、浸新糯米、晾新糯米。塆子里还有一两家商量着要准备刜猪的,这样大家就不用去集市买肉了。
到了七月十五,一大早母亲吩咐我去菜园摘一个青青的嫩南瓜。在家乡,人们一般只食用粉粉绵绵的老南瓜,嫩南瓜是母亲准备剁碎用来炸南瓜丸子的。在去往菜园的路上,我竟然听到带着晶莹露珠的草丛中,蟋蟀唧唧唧的浅吟低唱声。此时此刻穿着短袖棉绸衣服的我,真真切切感受到了“四孟逢秋序,三元得气中”!
等我从菜园回来,父亲已经从集市买回了新鲜的鱼,又去刜了猪的人家称回了肉。母亲头天打的豆腐已切分成小块,莹润的新糯米也已磨成细腻的糯米粉。整个上午,母亲都在厨房切切剁剁、煎煎炸炸、烧烧煮煮。一直忙到晌午,母亲才做好祭祀的供品和我们丰盛的午餐。其实午餐前我们早已吃了一种中元节才会吃的美食,那就是油炸的新糯米粑儿。之所以称为“粑儿”,是因为此粑做得小巧玲珑,比银圆大不了多少,还没有我们印的一个红色纸币大。油炸新糯米粑儿的大小虽然跟端午节的新麦发耙不能相提并论,但味道却是一样的令人回味无穷!
傍晚时分,塆子里孩子们早早地洗完澡穿得干干净净,等着跟大人们一起去我们最大的祖坟山即同夫山烧包袱。我们塆子是同一宗族,共分四房,每一房的包袱都集中摆在一起烧。当父亲和大伯带着我们提着供品、包袱和稻草到同夫山时,塆子其它人家也陆陆续续到了同夫山,大家和往年一样在固定的地点铺稻草摆包袱。我们这一房除了大伯和我家,还有二叔公、三叔公、五叔公三家,几位叔公的父亲是我高祖父的同胞幼弟。育有两女的大叔公,当年小女尚在襁褓之中,随国军奔赴抗日战场,一去杳无音信,他的包袱由侄儿们化;四叔公无服之殇,只能是孤魂野鬼了。我们五家二十几口人,青壮年带着小孩在空草坪上铺稻草摆包袱以及摆供品。年长者则在一旁指导:包袱正面朝上,不要叠在一起;力夫的包袱不能和祖人包袱一起烧,要在旁边单独烧;祭祀土地爷的供品不要摆在祖坟前……一切准备就绪,鞭炮响起、火生纸燃、焚香作揖、叩首跪拜……
看着在摇曳的火光中化为灰烬的纸钱如黑蝴蝶般随风四处飞舞,想必那是祖人们在开心地忙着收钱吧!
中元节,我们特有的庆祝和感恩方式:庆祝初秋早稻的丰收,和祖人一起品尝新米的香甜滋味!感恩祖人把一辈辈生命带到世上,品味温暖的人间烟火和真实的悲欢离合!感恩大地慷慨的馈赠,使我们祖祖辈辈在此安居乐业、丰衣足食!
夕阳西下、夜幕降临,一轮明月从东方冉冉升起,大家收拾好供品迤逦而归。父亲和大伯感叹着说现下社会真是自由,想着之前“破四旧”时不许烧包袱,奶奶带着他们等天黑后在堂屋偷偷摸摸地烧。烧时奶奶还要喃喃自语:“祖人啊,政策紧,不能到坟山烧,莫怪呀,您们自个儿到屋来收啊!”
吃过晚饭,塆子里孩子们不约而同地聚集在祠堂门口,人手一叠纸钱。想想之前半个月,大人们告诫、反对甚至是恐吓孩子们晚上勿出门,今晚大人们却是支持、鼓励甚至是怂恿孩子们出门。在几个大点孩子的带领下,我们一大群孩子浩浩荡荡地出发前往塆子的各个路口。每到一个路口,每人拿出几张纸钱堆在地上由领头孩子点燃,看着纸钱顺利燃起,我们整齐地大声唱道:
“七月半、烧野钱,大鬼细鬼来收钱,我走路、你莫涎,瞎子跛子来收钱。”
清脆响亮的童谣在静谧的旷野随风飘荡,间或隐隐约约飘来隔壁塆子孩子们的童谣声。皎洁的月光、清爽的晚风、各种青草和禾苗的气息、时而几声呱呱蛙鸣和几点忽闪忽闪的流萤,如此祥和的夜晚,哪有什么冤魂厉鬼、孤魂野鬼和大鬼细鬼呀!到了最后一个路口,我们把手里纸钱全部烧光,然后回塆子马家山玩尽兴了再回家。
现在每到中元节,看到在城市各个角落烧包袱的人们,小时候家乡中元节的场景历历在目。时代变迁、风俗变易,现在市场中印刷好的纸钱和大包袱袋比比皆是,更有天地银行发行的面值上亿的仿人民币冥币。家乡如今没有几个人自己印纸钱了吧,也没有几个人自己裁白棉纸包包袱了吧,同样也没有几个人自己一笔一画地写包袱了吧。其实面目全非的家乡当下也没有几个人常住:小时候带我们烧包袱的长辈一个个相继成祖人,一起烧野钱的同辈人也大多在城市生活。
家乡尚有伯母和母亲健在,她们每年中元节代千里之外化袱几大包的大哥和弟弟烧包袱。倘若耄耋之年的伯母和古稀之年的母亲百年之后,大哥和弟弟是不是也在他们城市的某个角落边烧大包袱边和奶奶当年似的喃喃自语:“祖人啊,太远了回去不方便,莫怪呀,您们自个儿过来收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