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四 (传)文徵明《金山图》轴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在明代中晚期大量出现并走向自觉的京口三山图像中,有一幅(传)文徵明(1470-1559)《金山图》(图四),其以立轴的形式将金山形象放置在画面中间偏下的位置,四周则江水环绕。此图最上方用隶书抄写了一首北宋郭祥正(1035-1113)的七言诗:
金山杳在沧溟中,雪崖冰柱浮仙宫。
乾坤扶持自今古,日月仿佛缠西东。
我泛灵槎出尘世,搜索异境窥神工。
一朝登临重叹息,四时想像何其雄。
卷帘夜阁挂北斗,大鲸驾浪吹长空。
舟摧岸断岂足数,往往霹雳捶蛟龙。
寒蟾八月荡瑶海,秋光上下磨青铜。
鸟飞不尽暮天碧,渔歌忽断芦花风。
蓬莱久闻未成往,壮观绝致遥应同。
潮生潮落夜还晓,物与数会谁能穷!
百年形影浪自苦,便欲此地安微躬。
白云南来入远望,又起归兴随征鸿。
诗后同样用隶书题写了“嘉靖壬午岁秋仲廿二,登金山渡金陵舟中戏墨作,徵明。”此诗中使用了仙宫、出尘世、异境、神工、瑶海、蓬莱等描述仙境的语汇,它们和金山图像一起,将一个可以抵达的实景与出世的仙山结合为一。此幅绘画中处在水中央的金山形象与上面抄录的诗文相配,彰显了此地的仙山属性。
当然,此幅作品无论从笔墨技法还是书法来看,都与文徵明真迹相距有一定距离,但此作依然有意义拿来讨论[16]。此《金山图》轴即使是伪作,但此图对于乾隆皇帝(1711-1799)来说,不仅不是没有价值,而且还很重要,它依然影响了乾隆皇帝,甚至开启了乾隆帝对江南的想象。此图在《石渠宝笈初编·御书房》中有所著录。该轴上有一首乾隆帝的御题诗:
不到江天寺,安知空阔奇。
携将亲证取,当境固如斯。
辛未南巡,行笈中携待诏此帧。
二月既望,坐金山江阁因题御笔。
从题跋中可知,乾隆皇帝御题此跋的时间为辛未年(1751年)二月既望(二月十六),正值第一次南巡之时。乾隆帝在1751年正月十三日由京师出发南下[17],历经一个多月后,于金山江天阁上,一边观览京口一带的景色,一边拿出随身携带的此件《金山图》轴比对,感慨此地实际景观正如绘画所示。乾隆皇帝第一次南巡至金山留下多首题诗,曾在《初登金山得句》诗中感慨:“万古豪吟谁造极,一時胜览若登仙。方壶圆峤逢今日,伊阙轩辕忘去年……”[18]初登金山的乾隆帝看到金山即联想到方壶、圆峤两座仙山,这种关联正如他所见(传)文徵明《金山图》轴中图像与其上隶书宋诗的关联。
康熙皇帝((1662-1722)也曾在《金山两望》诗中形容金山“不让蓬瀛岛上山”[19],即和汉文化历来传说中的海上三神山中的蓬莱、瀛洲相比附。康乾二帝都在金山感慨恍如仙山,却又都清晰地感慨这里又正是最美的大清江山。二帝南巡的过程即沟通大江南北的过程,也是一统历来汉族江山的象征。而他们多次攀登、吟咏并授命去绘制的金山正是处在这江南、江北的节点上。金山乃至京口三山,对于清帝王来说都是可以拥有的名胜江山,却又恍如战国秦汉以来历代帝王都想去追寻却永不可抵的仙山胜境,这也正是大清帝国下理想的山水景观。
对仙山的视觉联想
由“京口三山”联想到海上仙山并不是明代才开始的,历朝历代,常有这样的联想。例如南朝时期,“京口三山”一带就引发了人们对仙山的联想:
荀中郎在京口,登北固山望海云:‘虽未睹三山,便自使人有凌云意。若秦、汉之君,必当褰裳濡足。[20]
因“京口三山”一带江海相连,云气缭绕,又有三座孤山坐落江海之中,这在荀中郎荀羡(322-359)看来仿佛仙山,并认为秦汉时期的君王们,要是到了此地,一定会提起衣服弄湿双足去求仙了。中国自先秦时代开始,历来就有对仙山的求索与想象。《史记·封禅书》记载:
自威、宣燕昭使人入海求蓬莱、方丈、瀛州。此三神山者。其传在渤海中,去人不远,患且至,则船风引而去。盖尝有至者,诸仙人及不死之药皆在焉。其物禽兽尽白,而黄金银为宫阙,未至望之如云,及到三神山,反居水下,临之风辄引去,终莫能至。[21]
司马迁记载了自战国时代的齐威王、齐宣王、燕昭王以来,就不断派人去海上寻求传说中的三座海上神山:蓬莱、方丈、瀛州。“始皇自以为至海上,而恐不及矣。使人乃齐童男女入海求之,船交海中,皆以风为解,曰未能至。”[22]从先秦时代开始,到之后的秦始皇、汉武帝多次派人寻找海上仙山,却总是“终莫能至”。这永不及的仙山在人们的心目中,越发神秘而充满想象。京口三山图像与人们想象中的仙山形象总有着众多相似的视觉要素。
(一)三神山
“京口三山”位于长江与运河的交点上,水面开阔空旷。在这样的环境下,“京口三山”的三山关系也常常引发人们对海上三神山的遐想。
学者巫鸿认为“山”这个汉字的三峰形象给古人提供了将仙山视觉化的基本框架[23]。早期艺术中如马王堆1号墓出土漆棺以及山东金雀山出土帛画的上部都有三山峰的形象,巫鸿认为这些图像都指涉海上仙山系统之外的另一仙山系统:昆仑[24]。这种三山峰代表仙山形象的视觉始终在延续着,日益成为一种符号,这种符号性的仙山形象在古人的视觉经验中是可以识别并获得共识的。现藏于加拿大多伦多皇家安大略博物馆的《仙岛》(Isles of the Blessed)是题款为昭文馆大学士的元初画家溥光(活动于13世纪末—14世纪初)所绘。在卷尾部分,有三座独立于大浪中的陡峭山峰,这三座山一眼望去便知是典型的仙山图像。在这样的山中,其人物活动和亭台建筑也必不是凡境,再加上空中还有驾鹤或驾云的仙人围绕左右。这种三山峰的形象与仙山的意涵关联,在明代中晚期的视觉经验中是普遍的。如在明万历年间著名的墨谱《程氏墨苑》中就有“三神山”形象,即三座孤岛在水中屹立(图五)。这与版画中“京口三山”的形象有许多共通之处。三山的神性还会作为一种装饰性或暗示性的视觉符号而存在。例如元人画《苇渡图》轴(图六)表现的是达摩乘苇叶渡江的情景。画面中达摩脚下有三块山石在波涛汹涌的江水中屹立,这三块石头为画面增添了神秘的气氛,作为一个可以辨识的视觉符号传递着一种非现世的神圣性。
图五 《程氏墨苑·三神山》
图六 元人《苇渡图》轴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二)孤山·孤根
前文已经提到,金、焦二山在历史上的“浮玉”别名来自《道藏》,是从道教中地位极高的玉京山中漂浮而来的仙山。然而“金山”的名字也来自佛教中的非凡圣境体系。须弥山在佛教中是位于一小千世界中心的神山,也被音译为妙高山(镇江金山上有妙高台)。佛教中认为须弥山周围有七山七海相环绕,而围绕的七座山即名金山。位于今天北京雍和宫的青铜须弥山的下半部那些被海水环绕的一座座小孤峰即金山的象征,它们包裹并托起位于中心高大的须弥山。无论须弥山还是周围小金山,其山峰形象都是海水中一座孤山的样貌。
博山炉的造型在许多现代学者眼中都认为是对仙山的模仿。满城汉墓出土错金银博山炉,仿佛一座陡峭的孤山在海中,还有金色的流云和海气纹样装饰在“孤山”下的炉盘上。在再加上熏炉里的烟雾点燃后弥散的气氛,正犹如一座海上仙山(图七)。元代卫九鼎《洛神图》轴(图八)中,洛神手中的执扇上,有一座海上孤山的形象,而这个符号,也明显是仙山。通过此,也传递着洛神的神性。在明代,这类仙山图像依然被继承延续。
图七 满城汉墓出土错金银博山炉 河北博物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