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俞陛云所说:“此诗着眼在‘薄幸’二字。以扬郡名都,十年久客,纤腰丽质,所见者多矣,而无一真赏者……”(《诗境浅说》续编)又刘永济云:“三四句转入扬州一梦,徒赢得青楼女妓以薄幸相称,亦以写己落拓无聊之行为也。”(《唐人绝句精华》213)两人都认为“扬州梦”即指杜牧在扬州的孟浪之行为。
这一说法也确实有道理,否则“赢得”二字将无处安放。但杜牧在扬州只有二、三年时光,并无“十年久客”。则此“梦”实在暧昧,抑或是梦中有梦?凡此种种,皆难以从文字逻辑和事实背景上予以澄清。
也许我们可以这样解释,杜牧不自觉地模糊了当下和过去,混淆了池州和扬州。对于生长于北方的杜牧来说,金陵、宣州、池州固然是江南,繁华而多情的扬州应该也是江南吧!由京城至黄州,再至池州固然是“落拓”,出幕扬州也是“落拓”吧!其实,杜牧身在何方,所指又是何方,并不是本诗中最重要的问题。
因为除此之外,我们还能感受到,这首诗在意识和情感上也是模糊而暧昧的。
载酒江南,楚腰多情,究竟是怎样一种“落拓”呢?晚唐文士冶游之风盛行,陈寅恪曰:“社会阶层重词赋而不重经学,尚才华而不尚礼法。以故唐代进士科,为浮薄放荡之徒所归聚,与倡妓文学殊有关系。”(《元白诗笺证稿》第四章《艳诗及悼亡诗》)冶游作为一种生活方式,几乎对唐代所有的文人都有影响,冶游的地方则不分京城还是外地。出没于歌儿舞女之间,在当时被看作是一种别样的风流,成为文人性情的一部分,而不一定包含有抵抗或嘲讽意味。
杜牧颇有诗以风流自夸,如其《闲题》诗云:
男儿所在即为家,百镒黄金一朵花。
借问春风何处好?绿杨深巷马头斜。
当时人也是这样来看待杜牧的,如张祜诗云“江郡风流今绝世,杜陵才子旧为郎”(《江上旅泊呈池州杜员外》),所以,载酒携妓对于杜牧来说,应是很平常的。但在这首诗中,冶游被赋予了特别的情调,成为一件不同寻常之事,其原因就是身在扬州。
杜牧的扬州冶游十分引人注目。高彦修《唐阙史》有这样一段描写:
牧少隽,性疏野放荡,虽为检刻不能自禁。会丞相牛僧孺出镇扬州,辟节度掌*。牧供职之外,唯以宴游为事。扬州,胜地也,每重城向夕,倡楼之上,常有绛纱灯万数,辉罗列空中,九里三十步街中,珠翠填咽,邈若仙境。牧常出没驰逐其间,无虚夕。
扬州的繁华不让京城,更重要的是,来到这里的文人都会怀着流落他乡的感受,冶游的意味因此也就变得复杂起来,甚至迥然不同于京城。从“落拓江南载酒行”一句出发,我们能感到“楚腰肠断掌中轻”中除了自得和留恋外,还有放纵和自嘲之意。
那么,身在池州的诗人在回味自己的扬州生活时,他所感受到的是艳羡?还是悲伤?或者说,扬州对杜牧来说,究竟是意味着冶游,还是漂泊?
另一个问题是,杜牧自承在扬州负有“薄倖”之名。而“薄倖”一词本来模糊,其本义指薄情,又可借以称呼所爱。
张相《诗词曲语辞汇释》卷六云:“薄倖,犹云薄情也。……然普通使用之义,则为所欢之暱称,犹之冤家,恨之深正见其爱之深也。杜牧《遣怀诗》:‘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倖名。’知已为妓女对于游婿之名称矣。”说“薄倖”有两个截然相反的义项没错,但用后一义项来解释杜牧诗中的“薄倖”,则明显有误。细读这两句,“薄倖”显然是作为一种不良声名而被加于杜牧的。
《唐才子传》说杜牧“美姿容,好歌舞,风情颇张,不能自遏”,此不难使妓女动情。赵嘏曾拟妓女口吻作诗予杜牧云:“郎作东台御史时,妾身西望敛双眉。一从诏下人皆羡,岂料思哀不自知。高阙如天萦晓梦,华筵似水隔秋期。坐来情态犹无限,更向楼前舞柘枝。”(《代人赠杜牧侍御》)从这一首诗中,我们大概也能推测出,杜牧曾使不少多情的妓女失望。他毕竟只是个狎客,不会给任何妓女留下承诺,受到薄情的指责也在情理之中。
但是,“楚腰肠断掌中轻”一句,写歌妓舞姿轻盈,体态妖娆,大有怜惜之意。所谓“肠断”,当然是杜牧自己的感受,而且,在十年后的回忆中,这一场景还是如此的真切,也足以见出杜牧的用情。从“赢得青楼薄倖名”这句诗中,我们又不难从其自嘲的口吻中感受到一份自责之意。那么,杜牧自云“薄倖”,是无情,还是有情?
“十年一觉扬州梦”的意思也许是说扬州的岁月只如一梦,也许是说扬州一直在自己的梦里,总之,扬州被表达成一种虚幻的景象。但对于杜牧来说,恐怕再也没有比扬州更为深刻而难忘的体验了吧。记录了杜牧扬州冶游事的不但有他自己的诗集,还有他的长官。《芝田录》云:
牛奇章(僧儒)帅维扬,牧之(杜牧)在幕中,多微服逸游,公闻之,以街子数辈潜随牧之,以防不虞。后牧之以拾遗召,临别,公以纵逸为戒。牧之始犹讳之,公命取一箧,皆是街子辈报帖,云杜*平善。乃大感服。
(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后集卷十五引)
那些被凿凿实实载录在报帖上的东西,在哪个层次上是真实的,又在哪个层次上是虚假的呢?旋转着的楚腰,纠缠着的痴情,在朦胧的酒意中,都成为一层虚幻,遮掩了江南的落拓;而池州的牵挂,又不过是透过那层幽梦一般的幻影,更真切地体味着江南的落拓。
所以,当杜牧说着梦的时候,我们分不清他所感受的是现实还是过去。也许,“十年一梦”是一直从扬州做到黄州、池州,甚至还包括中间那些在长安和洛阳的日子。这是个不短的时间,与人们常说的“此生一大梦”相去不远矣,那么,杜牧此刻仍在梦中,并且要将这个梦一直做下去了。可是,一个已经说破梦境的人,到底是醒着呢?还是在做梦呢?
那些我们无法解答的问题,恐怕杜牧也一样无法解答。还有那些基于这些问题的种种疑惑,比如在纵情中沉沦又是什么呢?是自我个性的迷恋?失意人生的逃避?还只是温情世界里的流连?大约也没有人能说得清楚,或者人言人殊。但不可否认的是,《遣怀》是一首令人着迷的诗,就如同依然沉默在烟雨里的扬州,沧桑却绰约,充满了魅力。
自古以来,扬州就是落拓旅途上一个被不断传说着的驿站,使没有到过的人充满了梦想,又使离开了的人混淆了现实和梦想,并从此只能行走在梦和醒的边缘,脚步踉跄。因此,扬州又是文人无法逃避的一个宿命。十年一梦中,扬州即江南,江南即人生;人生的过去就是现在,而现在却只能在过去中寻得;人总是在虚无中纵情,而人生有情而又尽在虚无中,这,谁又能说得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