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教科书里介绍老舍先生有这样一个词:语言大师。读书时体会不深,只是作为考点背下来,可多年以后再读老舍,认真读老舍,才真正体会到这个评价的分量。
正如小时候以为文笔好是辞藻华丽,越长大才越体会到无论文字还是语言,最难而最有效率的乃是准确。文字之于作者,正如刻刀之于雕塑家,真正作用在于刻画人物、描绘环境。
而老舍先生在这一点上,真正是炉火纯青、如臻化境。以金庸武侠小说的标准来说,是扫地僧一样的存在,是那种朴素的美、直击要害的厉害。
我读书偶有摘抄,别的书多能摘出长仅一两句的名言警句。但老舍的书里,最厉害的不是这些,其精华在对人物、环境的刻画上,经常一抄就是一大段,舍哪一句都不行(比如下文因引用字数限制被迫分成两段的冷的描述)。而整段、数段下来,所描人物、环境之生动,之跃然纸上,之呼之欲出,无不令人咋舌。
比如他写女人:
琴珠只有在台上还有几分动人之处。上台的时候,她可以把脸蛋和嘴唇都抹得红红的。她的眉毛又粗又黑,头发烫得一卷一卷的。此刻她没化装,脸上汗涔涔的。宝庆想:她可是真够丑的了。不过她的眼睛还挺漂亮,能盯得你发窘。乍看之下她的眼珠是褐色的,又大又亮,忽闪忽闪的。可是那对眼珠子要是盯上了你,你就会变得越来越黑。
她穿了一件绉纱的黑旗袍,短袖口镶上一遭白色的图案花边。手腕子上一块小表闪闪发亮。两条小辫扎着红缎带,垂在胸前。红缎带和她的红嘴唇交相辉映。她每走一步,都像在跳舞。
老舍《鼓书艺人》
写男人:
小刘懒洋洋迷离迷瞪地蹭了出来,一面还打着呵欠。他约莫有三十岁,又瘦又弱。他五官清秀,可是瘦得厉害,好象一阵风就能把他吹走。他的脸煞白,像个大烟鬼。这会儿他刚醒,脸上有团粉红色,使他显得年轻,单纯。”(《鼓书艺人》) “陶副官是个漂亮小伙子,高个儿,挺魁武,白净脸儿,两眼有神。他是个地道的北方人,彬彬有礼,和和气气。当初,他为人也还算厚道,但在军队里混了这么些年,天性泯灭了,变得冷面冷心。他可以说是又硬又滑。他显得很规矩,讨人喜欢,但他到底什么时候说的是真话,你永远捉摸不透。经过这么多年,他的天良早已丧尽,原先是个什么样子,连他自己也已经忘得一干二净。
老舍《鼓书艺人》
写隐约的母爱:
二奶奶往常并不关心大凤,不过她醉中还记得,这是她亲生的闺女,要是陶副官待她不好,她会伤心的。这种母爱是酒泡过的,比新鲜的醇得多。
老舍《鼓书艺人》
讽刺又真实,所谓自我感动式的爱,简直可笑。
写姐姐为弟弟的牺牲:
姐姐是块肉,得给弟弟们吃。
老舍《骆驼祥子》
有这一句,读者怎能不可怜、心疼这个姐姐?
写冷:
一开屋门,老人觉得仿佛是落在冰洞里了。一点很尖很小很有力的小风像刀刃似的削着他的脸,使他的鼻子流出清水来。他的嘴前老有些很白的白气。往院中一撒眼,他觉得院子仿佛宽大了一些。地上极干净,连一个树叶也没有。地是灰白的,有的地方裂开几条小缝。空中什么也没有,只是那么清凉的一片,像透明的一大片冰。天很高,没有一点云,蓝色很浅,像洗过多少次的蓝布,已经露出白色来。天,地,连空中,都发白,好似雪光,而那里也没有雪。这雪光有力地连接到一处,发射着冷气,使人的全身都浸在寒冷里,仿佛没有穿衣服似的。屋子,树木,院墙,都静静立着,都缩进了一些,形成一个凝冻了的世界。老人不敢咳嗽,一点声响似乎就能震落下一些冰来。
老舍《四世同堂》
北方那种天寒地冻、连空气都被冻住的极致寒冷,是不是跃然纸上?真看着都冷。
写蓝东阳舔狗式求爱不得报复的诗:
死去吧,你!白吃了我的花生米,狗养的!
老舍《四世同堂》
由这首“诗”,“诗人”蓝东阳那种猥琐小气真是生动到令人喷饭。
写震惊:
他的薄嘴唇紧紧地闭上,贫血的脑中空了一块,像个搁久了的鸡蛋似的。
老舍《四世同堂》
这鸡蛋比喻,真亏他想得出!太绝了!
写坏人闹腾:
他们像暑天粪窖的蛆那么活跃。
老舍《四世同堂》
还有比这骂人更狠的吗?
写汉奸:
“请放心,我没有别的意思!我是要给台上的人们(日本人——笔者注)行个礼!”
“难道台上的人是尊家的爸爸?”巡警没有好气地问。
老舍《四世同堂》
这讽刺真是痛快!
除了刻画准确生动之外,还不得不提的是他对笔下人物的感情,对坏人辛辣讽刺,对底层劳动人民则满怀悲悯,真无愧于那句“人民艺术家”。
总之,我最喜欢老舍先生的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