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几,贾余庆等以祈请使诣北[1]。北驱予并往,而不在使者之目。予分当引决,然而隐忍以行,昔人云“将以有为也”[2]。
至京口,得间奔真州[3],即具以北虚实告东西二阃[4],约以连兵大举。中兴机会,庶几在此。
[1]“未几”二句:德祐二年二月初六日,右丞相贾余庆等去大都向元主请降。祈请使:南宋求和的专使。
[2]“昔人”一句:昔人指南霁云。唐朝安禄山作乱时,张巡与南霁云等死守睢阳城(今河南商丘)。“城陷,贼以刃胁降巡,巡不屈,即牵去,将斩之;又降霁云,云未应。巡呼云曰:‘南八,男儿死耳,不可为不义屈!’云笑曰:‘欲将以有为也。公有言,云敢不死。’即不屈。”(韩愈《张中丞传后叙》)
[3]京口:今江苏省镇江市。真州:今江苏省仪征县。
[4]东西二阃(kǔn):指淮东制置使李庭芝,淮西制置使夏贵。恭帝降元后,李庭芝仍苦守扬州,后兵败,被元军*害。夏贵时已降元,文天祥不知道。阃:原意为郭门,《史记·张释之冯唐列传》:“臣闻上古王者之遣将也,跪而推毂,曰:‘阃以内者,寡人制之;阃以外者,将军制之。’曰阃以内者,寡人制之;阃以外者,将军制之。”借指将帅或大臣。
不久,贾余庆等人以祈请使身份前往北人的都城。北人驱使我一同前往,但我并不在使者名单之中。我按理应当自*,然而还是克制忍耐着一起走了,(因为)前人说过“想要借此有所作为”。到达京口,得到机会逃奔真州,就把北军的实际情况完全告诉了淮东、淮西两位制置使,约他们联合兵力大举反攻北军。国家复兴的机会,或许就在此一举了。
留二日,维扬帅下逐客之令[1]。不得已,变姓名[2],诡踪迹,草行露宿,日与北骑相出没于长淮间[3]。穷饿无聊,追购又急,天高地迥,号呼靡及。已而得舟,避渚洲,出北海[4],然后渡扬子江,入苏州洋[5],展转四明、天台,以至于永嘉[6]。
[1]维扬帅下逐客之令:扬州,淮东制置司驻地。帅,指李庭芝。文天祥到真州时,扬州谣传元人派一丞相来真州劝降。李庭芝信以为真,命真州安抚使苗再成*文天祥。苗不忍,将其骗出城外,拿出李庭芝的命令给他看,让他留在城外。后见文天祥不像来劝降的,就派人领他赴扬州,想跟李庭芝说明情况。文天祥到扬州城外,听守门人说制置司正下令捕他,只得改变姓名逃走。
[2]变姓名:文天祥为躲避追捕,改姓名为刘洙,改籍贯为清江。
[3]长淮:指当时的淮东路一带(今江苏省长江以北地区)。
[4]避渚洲:避开长江中的沙洲,因已被元军占领。北海:长江口以北的海面。
[5]扬子江:即长江。苏州洋:长江入海口以南的海面。
[6]四明:今浙江省宁波市。天台:今浙江省天台县。永嘉:今浙省温州市。
(在真州)停留了两天,驻守扬州的淮东统帅下了逐客令。迫不得已,我变易姓名,隐藏踪迹,在草野中行走,在露天下歇宿,每天与北军骑兵出没在长淮一带。穷困饥饿,无依无靠,元军悬赏追捕又很严厉,天高地远,大声呼喊,它们也听不到。不久找到一条船,避开(北军占领的)江中沙洲,逃出江口以北的海面,然后渡过扬子江,进入苏州洋,辗转经过四明、天台,最后到达永嘉。
呜呼!予之及于死者不知其几矣!
诋大酋当死;
骂逆贼当死;
与贵酋处二十日,争曲直,屡当死;
去京口,挟匕首以备不测,几自刭死;
经北舰十余里,为巡船所物色,几从鱼腹死[1];
真州逐之城门外,几彷徨死;
如扬州,过瓜州扬子桥,竟使遇哨,无不死[2];
扬州城下,进退不由,殆例送死;
坐桂公塘土围中,骑数千过其门,几落贼手死[3];
贾家庄几为巡徼所陵迫死[4];
夜趋高邮,迷失道,几陷死[5];
质明,避哨竹林中,逻者数十骑,几无所逃死[6];
至高邮,制府檄下,几以捕系死[7];
行城子河,出入乱尸中,舟与哨相后先,几邂逅死[8];
至海陵,如高沙,常恐无辜死[9];
道海安、如皋,凡三百里,北与寇往来其间,无日而非可死[10];
至通州,几以不纳死[11];
以小舟涉鲸波,出无可奈何,而死固付之度外矣!
呜呼!死生,昼夜事也,死而死矣;而境界危恶,层见错出,非人世所堪。痛定思痛,痛何如哉!
[1]从鱼腹:葬身鱼腹,指投水自*。文天祥等从京口乘船逃奔真州,至七里江,元军巡逻兵想上船盘查,适逢潮退而无法驶近文天祥等乘坐的小船,文天祥等幸免于难。
[2]瓜州:一作“瓜洲”,在今江苏省扬州市南四十里大运河入长江处,与京口隔江相对。扬子桥:在扬州城南十五里。
[3]“坐桂公塘土围中”三句:文天祥等走到扬州城外,发现元军骑兵,便躲进小山上一座被战火烧毁的屋子里,因瓦椽皆无,仅余土墙,故称“土围”。晚上,元军数千骑兵从土围后经过,“时门前马足与箭筒之声历落在耳,只隔一墙。幸而风雨大作,北骑径去”。
[4]“贾家庄”一句:文天祥等晚上行至扬州城北贾家庄,五个当地巡察官咆哮而至,挥刀要*他们。他们行贿后方免于难。
[5]“夜趋高邮”三句:文天祥等晚上从贾家庄奔高邮(今江苏省高邮县),途中迷了路,又遇大雾,一行人走散,有的被北骑伤害,有的逃走,剩下的又没有粮食。
[6]“质明”四句:文天祥等迷路后,天刚亮,见元军骑兵赶来,便躲入路旁竹林中。不久,元军几十个骑兵绕竹林吆喝,三四次经过文天祥身边,没有发现他们。他们听说元军要烧竹林,便设法雇人送其至高邮。
[7]“至高邮”三句:此指李庭芝通令各府县捕捉文天祥之事。
[8]“行城子河”四句:先一天,宋元两军交战。文天祥等走到城子河时,看到积尸盈野,河中流尸无数。上下约二十里水面,没有间断。文天祥诗句“一日经行白骨堆”,说的就是这里的情况。城子河:在高邮县境内。
[9]海陵:今江苏省泰州市。高沙:在高邮县西南。
[10]海安、如皋:今江苏省海安县、如皋县。
[11]“至通州”二句:文天祥等到达通州(今江苏南通市),通州守官杨师亮因接到李庭芝捉拿文天祥的通令,城门上锁。元军追兵迫近,文天祥等仓皇逃避。
唉!我到达死亡边缘不知有多少次了!
责骂元军统帅会被处死;
痛骂叛国贼会被处死;
与元军大头目相处二十天,争辩是非,多次会被处死;
逃离京口,带着匕首以防意外,几乎自*而死;
经过北军舰队游弋的十多里水面,被巡逻船搜寻,几乎葬身鱼腹而死;
在真州被赶出城门外,几乎因走投无路而死;
前往扬州,经过瓜州扬子桥,假使遇上(北军)哨兵,没有不死的;
在扬州城下,进退不由自主,几乎等于送死;
坐在桂公塘的土围中,(北军)几千骑兵经过它的门口,几乎落到敌人手里而死;
在贾家庄,几乎被巡查的军官凌辱逼迫而死;
夜晚奔往高邮,迷失道路,几乎陷于困境而死;
天刚亮,在竹林里躲避哨兵,巡逻的骑兵多达几十个,几乎无法逃脱而死;
到达高邮,制置司衙门(捉拿我的)公文已经下发,我几乎被逮捕而死;
在城子河航行时,穿行于凌乱的浮尸之中,(我们的)小船与北军巡逻船或前或后,几乎遭遇敌人而死;
到了海陵,前往高沙,常常担心无辜冤死;
取道海安、如皋,共计三百里路,北军与土匪在这一带往来,我没有一天不可能死去;
到了通州,几乎因为不让进城而死;
乘着小船远涉惊涛骇浪,实在是出于没有别的办法,死的问题,早就不把它放在心上了!
唉!死,是迟早会发生的事情,死就死吧;可是处境是那样危急险恶,(而且)不断地交错出现,真不是人间所能忍受的。痛苦平定之后,再追想当初的痛苦,那是何等的悲痛啊!
予在患难中,间以诗记所遭。今存其本,不忍废,道中手自抄录。
使北营,留北关外[1],为一卷;
发北关外,历吴门、毗陵[2],渡瓜州,复还京口,为一卷;
脱京口,趋真州、扬州、高邮、泰州、通州,为一卷;
自海道至永嘉、来三山[3],为一卷。
将藏之于家,使来者读之,悲予志焉。
[1]北关外:指临安城北元军驻地高亭山。
[2]吴门:今江苏省苏州市。毗陵:今江苏省常州市。
[3]三山:福州的别称。
我在患难中,有时用诗记述遭遇的事情。现在保留着那些诗稿,舍不得丢掉,在逃亡的路上亲手抄录。
出使北营,拘留在北关外这段时间的诗,作为一卷;
从北关外出发,经过吴门、毗陵,渡江到瓜洲,再回到京口这段时间的诗,作为一卷;
从京口脱身,奔赴真州、扬州、高邮、泰州、通州这段时间的诗,作为一卷;
从海路到永嘉、再来到三山这段时间的诗,作为一卷。
我将把它收藏在家里,让后来人读到它,悲悯我的心志啊。
呜呼!予之生也幸,而幸生也何所为?求乎为臣,主辱,臣死有余僇;所求乎为子,以父母之遗体行殆,而死有余责[1]。将请罪于君,君不许;请罪于母,母不许;请罪于先人之墓。
生无以救国,死犹为厉鬼以击贼,义也;赖天之灵、宗庙之福,修我戈矛[2],从王于师,以为前驱,雪九庙之耻,复高祖之业[3],所谓“誓不与贼俱生”,所谓“鞠躬尽力,死而后已”[4],亦义也。
[1]遗体:旧谓子女的身体为父母所生,因称子女的身体为父母的“遗体”。行殆:冒险行事。《礼记·祭义》:“身也者,父母之遗体也。行父母之遗体,敢不敬乎?……一举足而不敢忘父母,是故道而不径,舟而不游,不敢以先父母之遗体行殆。”
[2]修我戈矛:语出《诗经·秦风·无衣》:“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3]九庙:指帝王的宗庙。古时帝王立庙祭祀祖先,有太祖庙及三昭庙、三穆庙,共七庙。王莽增为祖庙五、亲庙四,共九庙。后历朝皆沿此制。高祖:多为开国之君的庙号。
[4]鞠躬尽力,死而后已:恭敬勤谨,尽心竭力工作,一直到死为止。诸葛亮《后出师表》:“臣鞠躬尽力,死而后已,至于成败利钝,非臣之明所能逆睹也。”
唉!我能死里逃生算是幸运了,可是幸运地活下来,又能干什么呢?希望做个忠臣,可是国君受辱,做臣子的虽死不足以抵其罪;希望做个孝子,却用父母留给自己的身体去冒险行事,即使死了也难偿罪责。将向国君请罪,国君不答应;向母亲请罪,母亲不答应;我只好向祖先的坟墓请罪。
人活着不能拯救国难,死后还要变成恶鬼去击*贼寇,这就是符合正义;仰赖上天的神灵、祖宗的福泽,修整我的武备,跟随国君出征,做为先锋,洗雪朝廷的耻辱,恢复开国皇帝的基业,古人所说“发誓不与贼人共存”,古人所说“恭敬勤谨,尽心竭力工作,至死方休”,这也是符合正义的。
嗟夫!若予者,将无往而不得死所矣。向也使予委骨于草莽,予虽浩然无所愧怍,然微似自文于君亲,君亲其谓予何?
诚不自意返吾衣冠,重见日月,使旦夕得正丘首[1],复何憾哉!复何憾哉!
是年夏五,改元景炎[2],庐陵文天祥自序其诗,名曰《指南录》。
[1]丘首:犹首丘。相传狐死时必正首向故丘。《礼记·檀弓上》:“古之人有言曰:‘狐死正丘首’,仁也。”孔颖达疏:“所以正首而向丘者,丘是狐窟穴根本之处,虽狼狈而死,意犹向此丘。”后以“首丘”比喻归葬故乡。
[2]是年:公元1276年。三月,宋恭帝降元,五月赵昰(端宗)在福州即位。景炎:宋端宗年号,1276~1278年。
唉!像我这样的人,将是无处不可以死了。以前,假使我埋骨荒野,我虽正大豪迈、问心无愧,但还是稍微显得像是自为文饰、掩盖对国君、对父母的过错,国君和父母会怎么说我呢?
实在没想到我能返回文明礼教之邦,重新见到帝后,即使立刻死在故国的土地上,我还有什么遗憾呢!还有什么遗憾呢!
这一年夏天五月,改年号为景炎,庐陵文天祥编定自己的诗集,命名为《指南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