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许志杰
农历二月初二,是民间俗说的龙抬头,也有的地方叫农事节、春耕节,或者青龙节、春龙节,处于二十四节气中的惊蛰前后。老百姓为什么把这天叫做龙抬头?应该与天象及时令有关,源于远古时代人们对自然天象的崇拜与惧怕,也是农耕文化的雏形。龙指的是二十八宿中的东方苍龙七宿星象,每年的仲春卯月(斗指正东)之处,“龙星角”就从东方地平线上升起,龙抬头由此而来,意为龙结束了冬眠的潜伏状态,醒过来了,要出现在地表面上,露出头角,也指经过冬眠,百虫复醒。从时令讲,农历二月初二,处在雨水、惊蛰、春分三个节气之中,属于仲春。农历一年分十二个月,春夏秋冬各三个月,每三个月为一季,春季正月为孟春,二月是仲春,三月为季春。冬去春来,大地复苏,阳气生发,雨水增多,万物盎然,忙碌的春耕开始了。于是,人们把这一天看作新年起始的好日子,祈求人间大地万象更新、纳祥运转、一年顺顺当当。
流传久远的民俗,包括一些民间禁忌,是人与自然历经百战进退达成的和解,也是天人相应的一个文化符号,不是古人凭空捏造的。在二月二这样特别又重要的日子里,各地的人们就想出一些具有各自特色的纪念活动,如我老家山东潍县一带的二月二剃头、吃料豆、吃面旗子、填粮仓、撒灰辟虫害等,都是非常有讲究的风俗,传至今日依然行之。二月二剃头攀附龙抬头之意,像龙那样昂起头、扶摇直上、气冲云霄,还有焕然一新、从头开始的寓意。当然,还与山东人正月里不剃头的习俗有关。有的地方说正月里剃头死舅舅,在宗亲关系中外甥与舅舅很是亲近,有了这个习俗和说法,有舅舅的外甥绝不敢贸然行事,怕舅舅知道了惨遭臭骂甚或暴打一顿。其实正月不剃头的原意并非死舅舅,而是“思旧”。一般说过年前都要剃剃头、洗洗澡,干干净净、利利索索过大年。年后人们又有一种对过去一年的恋恋不舍之情,年前剃了头的样子已属“旧貌”,留住“旧貌”便也是留住了过去的一年,是个想头。日本人过元旦新年不叫“迎新”,也不叫“辞旧”,而是叫“忘年”,字面看似有忘记的意思,实则是“不忘”“纪念”,一步三回头。每到年底,日本人会聚到一起举行“忘年会”,有的人借酒念旧,哭得稀里哗啦。一衣带水,日本的民俗或许是从山东漂洋过海而去。时到二月二,龙抬头,气象万千,讨个好口彩,与龙一起飞舞,于是,山东人纷纷剃头,“旧貌”换“新颜”。我想这应该就是山东人正月不剃头、二月二剃头的大概来历。
我是一直遵循着正月里不理发这个习俗的。我有三个舅舅,大舅去世早,没留下什么印象。大舅多大岁数呢?母亲说她也记得不是很确切,我见过的大舅家的两个表姐比我母亲岁数都大,人家是过年过节看姑姑,我母亲则是提着大包小包看侄女。说来两个表姐今年应快百岁了。二舅我是记得的,那么高的个子、直直的身量,是那个年代少有的“高人”,他还掌握着一些类似看牲口之类的手艺,在生产队或个人买牲口时把健康关,十里八乡很有人缘。想来二舅去世也有十几年了,他家的大表哥如今已是八十有几,二舅要在的话至少百岁了吧。辛丑年末,我的三舅以96岁高龄去世。当天三舅跟往常一样,饭后去街上晒太阳、聊天,毫无不适之感,晚饭吃了一个包子,自己说睡觉去,躺在炕上不一会儿,表哥过去看时发现三舅已经停止了呼吸,寿终正寝。我的舅舅们都已离开世间,但我还是不想打破正月不理发的习俗,我想的是,留住这个保持了多少年的习俗,其实也是对舅舅们的敬重和思念,无论舅舅们在还是不在,他们会永远活在孩子们的心里。
老家人把炒熟的黄豆叫做料豆,可能与黄豆在农作物中的地位有关。黄豆不同于小麦、玉米、地瓜、小米、高粱这类庄稼,后面这些统称为农作物,可以作为粮食去用;黄豆以及花生、芝麻等则是经济类农作物,不做食用粮,而是用做榨油等附加工的料。在老家,黄豆除了榨油、做豆腐,还有给牲口做精饲料的用途。人民公社、生产队的时候,农业机械化程度很低,大型机械如拖拉机都归公社农机站管理,农忙时轮流到各村帮助耕地,但其他农活还得靠生产队自己去干。各生产队都饲养了牛、马、驴、骡子,平时这些牲口吃的就是铡碎的各种庄稼秸秆,农忙需要牲口出大力时,炒些黄豆加到草料中,增加营养,健壮身体。这些用作牲口饲料的黄豆,被我们叫做料豆,吃料豆由此而来。在物质极其匮乏的年代,能有料豆吃,那是非常之美味,所以,孩子们常是偷偷去饲养棚,趁饲养员不备抓一把就跑,以解嘴馋。
吃旗子的来历与吃料豆差不多,因为旗子的形状像一面小旗帜,故有此称。做旗子是门大学问。旗子是用白面做的,做工和用料比较讲究,上好的白面,用鸡蛋和豆油、细盐和面,把面揉得硬而不坚、不涩,摊成筷子般厚薄,切成筷子粗细的长条形,用快刀切成小旗子状。稍晾片刻,待旗子硬了,单个放到用油毡擦过的铁锅里,慢火细烘,柔手轻拨,使旗子的每一个面都可受火烘烤,闻着散出的香味就知道旗子熟了。然后倒进高粱秸做成的“船盘”,凉透了,呈灿烂的金黄色,犹如传说中的金豆子开花,那叫一个美。旗子作为一种美食,如今已经不是二月二才吃的,平时家里有胃口不好的老人,也会做旗子,让老人一个一个往嘴里放,细嚼慢咽,又香又养胃。做旗子有个要点,一是不能掺水,必须用鸡蛋加少量豆油和面。二是需用豆油,但不能用油炸,只是在锅底用油毡轻轻擦过,有油的光亮即可。因了这两个诀窍,炒出的旗子可存放很长时间,香味久存不散,实为不可多得的美味。爱酒的人抓一把旗子在手,一口酒一个旗子,也是可以摇头晃脑哼着小曲享受一番的。
这天还有一个很重要的活动叫填粮仓。一大早母亲就用做完早饭的锅灶底下的柴火灰,在院子里画几个粮仓,每个粮仓放上不同种类的粮食,祈愿即将开始耕作的一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粮满仓实。以灰筑粮仓也有阻止老鼠之类祸害粮食之意,因为填粮仓之后是撒灰,母亲用灰围着院子撒一圈,之后从大门进来一直撒到锅灶前,仪式结束。撒灰这事是有一些道理的,二月二,惊蛰前后,蝎子、蜈蚣类毒性很强的虫子也结束冬眠,来到地面活动。蝎子、蜈蚣对人类都有攻击性,人一旦被蜇会疼痛难忍,在医疗条件落后的过去,弄不好甚至会出现生命危险。撒灰能不能阻滞毒虫的袭击说不准,但作为一种祈愿、祈求,让全家平平安安、心安神定,我还是挺信的。
久居城市,过去的一些民间习俗、老讲究已经变得散淡,甚或慢慢消失了。但作为老祖宗留给后代的东西,即便你不信,能放在心上,留在身边,在你孤独无助的时候,会感到坚强、心安。民俗固然有旧时代迷信、科学失范类的禁锢,甚至流传至今已显现与人类发展的反动示例,但是,这就是人与自然博弈的过程。人类进步不是把所有的事情说明白,而是尽可能适应事物不断变化的新情形。我们的祖先就是这样过来的。朱熹说“君子之心,常存敬畏”,是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