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六岁,复蛰居乡里,葺“寄萍堂“,居之,八年之间,专意尺幅,以法八大山人、石涛,书则法金农。其于虫鸟,或工笔,或写意,变乎两端,新法可呼而出。
丁巳岁(1917),湘潭贼起,乡里不安,白石往北京,逢张勋复辟,避匿天津,无何,事定,乃居北京,栖于法源寺。
斯岁,年五十三,彷徨京师,我独憔悴。
白石所法,八大山人也,冷逸寂寂,于琉璃厂南纸铺售画,京人哂之,以为不过宵小草木,蕞尔虫鸟,不足道也。白石大困顿,生计顿窘,尝自恨曰:“吾不得为山水乎,不入世俗之目,衰矣哉。“自嘲曰:”冷逸如雪个,游燕不值钱“。
有陈师曾者,陈寅恪兄也,京师名流,游琉璃厂,见印章,其法古妙,且饶新意,惊曰:“此非寻常人所能为也,吾当识之。”问巷里,知白石所刻,乃访法源寺,晤谈之下,即成莫逆。
师曾曰:“君之画笔,足有深意,然苦不成一门。”又勉之曰:“自出新意,变通画法”。白石大寤,乡关虫鸟,三秦山川,糅乎古贤,入于大家,一时汩汩滔滔,至于笔下,渐成一家。
白石好为实物,世人不好之。师曾曰:“兄之为山水,妙矣,然所妙者,或于海外可识”。
壬戌岁(1922),东瀛有画展,师曾携白石数卷以往,见之异国,东瀛人逢此画大喜,又大异,问:“此山水甚佳,往所不见,何人为也?”师曾曰:“此神州圣手,湘潭齐白石为之”。岛人购之大踊跃,至于花卉一幅银币一百,山水二尺银币二百五十。
东瀛人恋白石之画,不能已,得其事,以为纪录片,涌动东京,皆曰:“不意神州有此人”。名大扬,法兰西亦闻之。
白石自此始得名动天下,慨然,曰:“曾点胭脂作杏花,百金尺纸众争夸。平生羞*传名姓,海国都知老画家。”
时,白石年六十矣。
吴昌硕为白石制润格,四尺十二元,五尺十八元,六尺二十元,八尺三十元。
明年,陈师曾死,白石大恸,曰:“吾丧知己矣”,乃昏昏,不知人事七日,罢书画数月,以吊陈公。梅兰芳闻白石名,乃事之以为师。
白石曰常恐辜负陈师增之意,又以为过去种种,不称己意,曰:“从此决定大变,不欲人知,即饿死京华,公等勿怜”。决议变革,以求臻于至境。
于是闭户十年,画法大变,始立“红花墨叶”一脉。
盖齐公之为丹青,猝然视之,若大俗,细而品之,则大雅,以似避怪,以雅避俗。
其画牵牛,花皆大赤,叶皆浓墨,花无正面,叶无侧立,于花叶处,恣肆为之,于草虫处,锱铢不遗。吴昌硕以金石入画,齐白石以童谐实之。三湘人物,虽在三千里外,然须臾不离毫末,虽事不关湖南,然意皆在湘潭。故物有帚篱锄犁,景有芙蕖衡岳。
其造世界,好留大白。一幅之间,虽广以千里,然不以繁物实之,右下五分有一处,画三五鸡雏,左上五分有一处,则落穷款。其间相去数尺,不留一物,茫茫大地干净。
白石所工,虾蟹蝉蝶鱼鸟。好畜虾,纳碗中,置案头,朝夕观。既久,下笔写之,无不毕肖。虾目浓墨为之,迥然生动,左右淡墨为之,虾首透泽有光,至于虾形,一笔一节,渐次色褪,以至于无。纸上无水,然富波澜之意;虾色皆墨,竟有生鲜之韵。
有林风眠者,丹青志士也,恨国画道弊,去民远矣。忽观白石之画,流连四五,欣欣然大悦,曰:“拯道弊者,当在此君”。
丁卯岁(1927),风眠访白石,具道己意,白石曰:“吾乡里田翁也,所画皆草虫帚犁,野人之趣,今之所谓土也,恐不堪君之委任”。风眠曰:“不然,当今绘画,高则高矣,远则远矣,然全在士绅,多存文人,皆无实在,无关风俗,吾欲以公之土,挽颓风于既滥”。
遂以白石为北平国立艺专教授。
然林生树敌多矣,为执政所不喜,局促不容,俄而,往杭州,再立学堂。
又两年,有徐悲鸿者,自海外归,环顾海内,叹曰:“当今国画,当更法度,岂有不以素描为端始者,岂有不以人间为怀抱者”,悲鸿既欲有为,乃思贤人,得白石之画,见乡里之风物,睹未见之用笔,叹曰:“吾欲破滞局,非此公不可”。
某日,北平画展,悲鸿之幅,赫然当中,白石之作,蹙在一隅,其价八元。悲鸿大不平,扬言曰:“此白石山人,天下奇才也,焉得委屈在隅”,乃拔之于泥,置之于云,显列堂中,众人皆仰。
且亲书曰:白石画,八十元;悲鸿画,七十元。
白石所画,虾趣也;悲鸿画,奔马也。以蕞尔之虾,胜千里至马,徐公用意深矣。
以白石为北平大学艺术学院教授。
时人多不许,以为白石画则佳矣,然乡间木匠,不足登堂,哂之者众,白石为诗曰:“少年为写山水照,自娱岂欲世人称。我法何辞万口骂,江南倾胆独徐君。谓我身手出异怪,鬼神使之非人能。最怜一口反万众,使我衰颜满汗淋”。体悲鸿之用心,复自伤也。
初,白石娶陈氏,己未岁(1919),娶胡宝珠,又十二年,胡氏已育三子,某日,有书来,道倾慕,求尺幅,又曰赠婢。此公,巴蜀王将军也。
明岁,壬申岁也(1932),有女子自蜀国来,婉然美好,多有殊色,其名淑华,王将军所赠也。白石感将军厚意,虽古稀,且炎夏,然俯首为画,以为山水条屏十二,偿也。
白石与王将军鸿雁既久,许为兄弟,丙子岁(1936年),终有巴蜀之游,然闻名了了,见面未必,不过半载,白石恨而归,自此不提王将军名号,凡与将军有涉者,皆磨灭之。或曰将军吝财,许以三千,实则四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