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北宜昌,19岁的小辉住进精神病院已有两年。
刚进医院时,他神志不清,整天把游戏挂在嘴边,甚至把一个八十多岁的老年患者当成游戏里的人物,打掉了老人的一颗牙。
母亲江欣对他有失望也有恐惧。
小辉自小跟父母生活在北京,确诊孤独症后,江欣几乎全职在家,一直照顾他到高中。2015年前后,他接触到一款名为“地下城与勇士”的游戏,并逐渐沉迷。
从模仿游戏场景和母亲“PK”,到为游戏充值屡次殴打父母,最后在湖北老家放火烧房。小辉的行为一步步出格,2019年10月,他被警方控制后,经鉴定确定为精神残疾二级。
尽管医生说过,“游戏和他的行为之间没有必然联系。游戏是诱因,但不是病因。”但江欣和丈夫坚持认为,是这款游戏造成这样的结果。
经过治疗,小辉目前基本可以和人正常沟通。
探视时,他会跟江欣说,“妈妈,我不玩游戏也可以过。”然后说着说着还是会回到游戏里,突然蹦出来一句,“妈,你给我买把刀(游戏里的装备)。”
4月25日,小辉目前所在的医院楼下。新京报记者 乔迟 摄
孤独症
小辉自小就是个特殊的孩子。
他有很多难以解释的奇怪行为。在幼儿园到小学时,老师每隔两三天就会“传唤”江欣,理由也是五花八门:“他在上课时突然站起来走到教室外”;“年级主任检查课堂时,突然尖叫”;“雪球里包石头、排队时走出队伍、跟同学打架。”
被问到这样做的原因,小辉给出的理由是:“好玩。”
他的动作总是很大,即使走在宽阔的路上也会撞到迎面走来的老人;其他孩子玩木马会坐着轻轻摇,但是小辉会使尽全身的力气,“咣咣咣”地摇。“别人总说我孩子特别粗犷,他玩一些东西力度和分寸都把握不好。”江欣说。
江欣和丈夫一直不愿相信自己的孩子有问题。因为小辉在小学期间,成绩一直在班里保持中等水平,数学经常能考进班里前十,他还学奥数、国画、书法,喜欢看科技类、宇宙类、百科类的书籍。
直到小辉读到小学五年级时,有老师提议,带他去看医生吧。“其他孩子犯错,是故意调皮跟老师对着干,教育一下就能改正。但是小辉很努力,他做不到正常。”
在北京大学第六医院,小辉被确诊为患有阿斯伯格综合征。
这属于孤独症的一种,是广泛性发育障碍。医生说,严重类型的孤独症患者,三岁还不会说话时就能被家长发现,小辉的症状比较轻,行为更接近正常人,症状容易被隐藏起来。
资料显示,阿斯伯格综合征患者尽管语言发育正常、表达流畅,但是在交谈过程中察言观色的能力差,也不顾忌别人的感受;行为模式刻板仪式化,兴趣爱好局限特殊,表现为固执地保持日常活动的程序,一旦这些行为活动程序被改变,患者会表现出焦虑不安、烦躁。
“家长应该主要靠引导来让孩子行为正常,到了实在控制不了的情况下再用药物治疗。”医生提到,如果家长的教育方式不正确,不排除病会越来越严重的可能。
孩子查出病后,江欣几乎全职在家照顾。丈夫周旸学历高、阅历丰富,但因为老人患病,他把生活的重心放在照顾老人和学术研究上,陪伴孩子的时间有限。
“之前孩子犯错时,我会跟他发脾气,确诊之后,我和他爸爸就会控制情绪,耐心说教。”江欣说,也是在孩子确诊之后,2014年,她给小辉报了“康纳洲孤独症家庭支援中心”的国画课程。
李老师是小辉的国画课老师。她还记得,当时班上其他孤独症孩子多少都有语言障碍,不能完整地去表述一句话,行为控制能力差,会突然尖叫,作出自残行为。而小辉可以正常交流,而且性格开朗,和其他孩子形成了特别明显的反差。
“那会我甚至感觉不到他是患有孤独症的孩子。”李老师说。江欣心里也有点安慰,相比于严重的孤独症孩子,小辉至少可以正常生活。
2017年,小辉画出来的游戏人物。受访者供图
网游
小辉最早开始接触网络游戏也是在小学。
江欣记得,儿子总是和小区里的伙伴聚在一起围观别人打网络游戏。小学四五年级开始,他会拿着妈妈的手机玩植物大战僵尸,后来在家里的电脑上玩洛克王国、我的世界、阴阳师、王者荣耀等游戏。
为了避免伤害眼睛,江欣最初和儿子约定,每周只能玩半个小时。
小辉常会拖延一些时间,渐渐地,江欣把游戏时间扩展成一个小时。小辉还是会超时,但游戏并没有影响他的生活,只是每次都是在母亲的反复提醒下,才恋恋不舍地关上电脑。
2015年下半年,小辉小学毕业,进入到北京一所中学。
这所学校是北京市海淀区的一所全日制公办中学。也是在那年,小辉跟着周围同学接触上一款名为“地下城与勇士”(简称DNF)的游戏,并开始在电脑上玩了起来。
“他以前玩别的游戏也没特别上瘾,我们就没太在意。”江欣说。
小辉的成绩在初中时期逐渐退步,难以跟上老师的上课节奏。因为确诊孤独症,江欣和丈夫也降低了对孩子学业的要求,希望在学习之外,培养孩子更多的兴趣爱好。
每个周六或周日,小辉会跟着李老师画画一整天。他也很喜欢画画,并在2017年第二届全国残障儿童艺术大赛获得了二等奖。
小辉会把游戏人物画出来,战斗、反*等元素充斥在画中,还会在生活中模仿游戏里的场景。“能看出这个孩子特别崇尚暴力的东西。”李老师说。
他把家里的纸箱DIY做成“铠甲”套在身上,又在胳膊上的铠甲上绑一把刀,在家里乱刺。还会拿着棍子到楼底下打垃圾桶。单人打的不过瘾,他还会叫上母亲对打,模仿游戏里的格斗“PK”。如果被拒绝,小辉就在家里发脾气扔东西,水杯、水壶、茶叶罐、笔,能拿到什么扔什么。
为了安抚孩子的情绪,江欣选择了“配合”。
DNF是一款格斗通关类网络游戏,游戏类型属于动作、角色扮演。在游戏设定上,主要以任务引导角色成长为中心,过程中共设有500多种装备道具,玩家要一路通关升级,就需要不断购买装备。
一名曾玩过DNF的业内人士此前在接受媒体采访时表示,这款游戏中设置了“竞猜”和“赌马活动”两项内容,玩家在游戏开始前可参加竞猜活动,分别给八位骑手用游戏币(游戏币通过人民币充值获得)下注,而猜中的骑手获胜后,服务器会将全服所有赌注平均分配给猜中的玩家。
小辉也不断提出充值游戏的要求。
江欣平时会奖励儿子,干家务会给一些零花钱,一般是十块钱左右。周旸说,小辉刚开始玩游戏时,家长比较大意,一天充几十块,都逐渐地容忍他。
但是随着时间推移,小辉要钱的频率越来越高,金额也从十块二十块,涨到五十一百甚至两百。
江欣还给小辉立规矩,每周只能充值五十元,小辉通常第二天立刻反悔,再次向江欣要钱。“他给我写过保证书,都有一大摞,但每次都不会遵守约定。”江欣说,如果不同意儿子充值,他就会扔东西。
江欣还发现钱包里总是少钱,少时一二百元,多时五百元。再三追问下,小辉承认,确实是他偷去充值游戏了。
2019年,江欣登陆周辉淘宝账号查看到的游戏装备购买记录。受访者供图
沉迷
在李老师看来,和别人聊游戏,是小辉唯一有成就感的时刻。
“他会两眼放光,很自信的状态,跟平时很不一样。”言语中全是对高等级账号的崇拜,“超神装备”、“一刀999”。他把游戏排行打开,让李老师看他的高排位,炫耀地说,“其实一点都不难,只要花点人民币,我们都是氪金狗。”
江欣说,事实上,自2018年上半年开始,16岁的小辉已经游戏上瘾,对其他事情都变得很消极。
那会小辉在读初三,正是学业紧张的时候。但是他几乎每天在学校都是在睡觉,放学回家后就玩游戏到半夜,“不理发、不出门、不洗澡,除了吃饭睡觉,其他时间都在玩游戏。”
为了让他继续画画,江欣和小辉约定,每上一节课给予奖励。“这时候开始,感觉他上课就是为了赚钱的,画的很敷衍。”他最感兴趣的只有游戏,会兴奋地拉着李老师坐在电脑前,讲游戏要怎样升级。
李老师听江欣抱怨,她经常被老师叫到学校,因为小辉总是对同学冷嘲热讽,动不动还会骂人。班里只有一个男生是他的朋友。“小辉能画出好多游戏角色,那位男生特别崇拜他。”
江欣也曾费尽心思,想让小辉戒掉网瘾。
她给儿子报拳击班,让儿子跟拳击教练PK。但拳击的出拳和防御的动作是有规则的,跟小辉喜欢的游戏里打斗场景不一样,去了几次就再也不去了。游泳班也同样没奏效。
江欣希望小辉多接触大自然。她给小辉买了辆电动车。他们经常一起出去骑车到处逛,有说有笑地看风景。时间长了,小辉不愿意再出门。
任凭老师和妈妈怎么叫,小辉也完全不画画了。
小辉喜欢小动物,尤其喜欢养鱼。家里的鱼缸从篮球那么大,一步步升级到水族箱。1.5米高、2米宽的水族箱一买就是两个。鱼的种类也从金鱼、锦鲤,升级成娃娃鱼、中华鲟。
后来家里专门腾出一间十多平米的房间给小辉养鱼。小辉给鱼换水、放鱼用*菌水。但看会儿鱼又回到电脑面前,继续开始打游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