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的UFC女子草量级,还有另一位中国选手,闫晓楠,来自辽宁,目前世界排名第五,已经在美国训练了很长一段时间。
她告诉《人物》,她所知道的、国内真正在坚持练习MMA的专业女运动员,可能不超过十个。
十岁起,闫晓楠开始练散打,进入专业运动队,18岁考入体育大学。2015年,她开始练MMA,今年,她33岁了。她往前走的过程,就是身边的女孩子们一个接一个退役、从竞技的世界里消失的过程。
一个大的分流是二十二、三岁,到了这个年龄,很多人都会觉得自己年龄到了,该退役了,她们结婚,生子,回归生活。「她们可以选择做一个很普通的工作,或者一个你喜欢的专业,不用这么辛苦。」不是真的喜欢,其实不必如此。
事实上,在很长时间里,UFC都是一个只属于男性的游戏。女性进入UFC的历史,还不超过十年。
UFC总裁白大拿曾公开表示,他认为女性在格斗领域的天赋和深度,不足以说服UFC签约女格斗士,直到他看到美国运动员隆达·罗西的比赛——隆达·罗西是第一位签约UFC的女性运动员,她训练刻苦,有强大的意志和体能,强悍地统治着赛场,常常在开场的几秒以内,就将对手击败,「她以一种可以和任何人媲美的凶猛战斗」。
在纪录片《探秘综合格斗》里,隆达·罗西对着镜头,讲起她进入这项运动的由来:八岁那年,她在家里找到了一个剪贴簿,才发现她妈妈是美国第一位柔道世界冠军,「就好像发现自己的妈妈是神奇女侠一样」。
另一个被影响和鼓励的故事是——2013年,远在大洋彼岸,刚刚到北京、处于迷茫中的退役运动员张伟丽,看到了隆达·罗西在UFC的比赛,深深震动。之后那些不想训练的日子,她会反复观看隆达·罗西的视频,借此激励自己。
2015UFC,隆达·罗西34秒KO巴西拳手科雷娅 图源视觉中国
几年后,张伟丽也签约UFC,并顺利地拿到了亚洲人的第一个UFC金腰带,但在2021年的两场失利之后,她终于明白了乔安娜的那句「后面会越来越难」。这种难,不仅在于需要更全面地去认识一项运动,也在于丢掉金腰带之后,如何继续保持那颗冠军的心。
在UFC历史上,金腰带失而复得的人少之又少,在女子草量级,罗斯是唯一一个。视频博主「黑马格斗」曾这样总结UFC女子草量级的残酷竞争:「纵观整个女子草量级的冠军史,几乎就是一场场用残暴终结铸就的血泪更迭史——从饼干姐降服罗斯加冕初代王者,到乔安娜KO饼干姐建立统治,接着就是罗斯两次摧毁乔安娜王朝,安德拉德旱地拔葱怒摔玫瑰,张伟丽42秒终结安德拉德,亚洲首次夺冠。再到罗斯冷腿击倒张伟丽,冠军归来。可以说每一场冠军赛背后,都以一种惊天动地、荡气回肠的伟大战役终结加冕。这在UFC任何一个量级都是难以复制的。」
而罗斯达成这一目标,也经历了万般坎坷。她生于贫民区,听着枪声、目睹着死亡长大,遭遇过性侵,患过抑郁症。她就像一位美国记者形容的那样:「成长在三车库大房子里,穿着上好的衣裤去上预科学校的孩子,通常不会成为八角笼里的好手。只有在内心蓄满一池愤怒和压抑,极度渴求被肯定和接纳,才会让一名年轻人站在笼子里,只想用拳脚放倒对手。」但即便强如罗斯,她的教练仍然说:「罗斯有时候也不是必然拥有自信。」
《人物》也和张伟丽谈起,UFC有过这么多冠军,人人都想重回巅峰,最大的阻碍是什么?她的回答令人印象深刻,「冠军的光环没有了,就没有人怕你了,一旦你丢掉这光环,所有人都说,我也能打她。」
闫晓楠说,在UFC,那些排名不在前十的新选手,同样很强,她们最特别的是那种强烈的往上爬的*,「她们没有输过,一心想拿冠军,想胜利的心理更强大。」反而是一些实力更强、排名更靠前的选手,因为一直练,有时输,有时赢,有时上,有时下,随着时间流逝,浮浮沉沉,会磨灭最初想拿冠军的心。
闫晓楠 图源视觉中国
张伟丽回忆起一番战78秒输给罗斯之后,自己那种强烈的复仇的意愿,顶在喉咙里的那口气,那种想要赢的执念,其实是一种干扰,「让人沉不住气」。那段时间的她,被那口气顶得很不舒服,训练的时候总觉得累,想休息,但休息的时候,又会不安,觉得应该去训练,每天都很纠结,心神不宁。「所以还是需要自己,怎么样能再(调整)回来……你越想要什么,想得到什么,越得不到,太想要也会成为负担。」
一颗想赢且心无旁骛的心,是八角笼里最珍贵的东西。
在采访中,张伟丽和蔡学军都表达了相似的希望,那就是找到她战胜乔安娜之前、被聚光灯照射之前、吸收无数新的格斗技巧之前,她身上最珍贵的东西——
她称它为「保持饥渴,保持愚钝」。蔡学军说,是那种必胜的心,你敢不敢,「你只要犹豫一点点,打出去的效果就完全不一样。但只要你敢,你就能赢。」
张伟丽 尹夕远 摄
沉住气与罗斯的二番战,尽管失利,但对于张伟丽而言,一个最大的收获却是——那口顶得她寝食难安的气,好像沉了下来。
比赛结束回国后,她经历了一个月的隔离,又回邯郸老家住了两周。这是七八年来,她在家呆得最久的日子。她整个人松下来了,觉得快乐、自在。很久没有这样的感受了,原来她总是来去匆匆,回了家,总觉得爸妈对她有种陌生感。她爸爸得过脑梗,她回家,一喊爸爸,他眼神往另一边瞟,感觉很紧张,无所适从的样子,她心里一咯噔,我爸这是咋了,是又严重了吗?其实不是,再相处几天,熟悉了,他们变得更轻松,也更亲密了。
她会在家做饭、陪爸妈聊天。也正是在这次聊天中,她才知道妈妈当年为什么同意她去学武术——因为她个子不大,人又老实,妈妈担心她日后嫁人被婆家欺负,心想,学点功夫总是好的。
原来,妈妈老说她,年纪慢慢大了,要不早点退役算了。但现在,她知道女儿失去了一个东西,要拿回来,退役的事她没有再提过了。妈妈不懂综合格斗,但她有一种朴素的、安稳的智慧。2017年,张伟丽在一次比赛中面部和鼻子被对手击中,流血不止,离开赛场之后看到妈妈,忍不住流泪,「我以为妈妈得哄我,她却告诉我,你干这行,不可能总是你打人家。」或许,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妈妈从不敢看她的比赛,有一次跟着她去了,也只留在宾馆房间,不敢下楼。
在家里充好了电,她回到北京,开始新的训练,奇妙的事情发生了——她照例去河边跑步,她发现,曾经跑步时在脑海里乱蹦的那些念头,集体消失了,她被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包围着,呼吸,奔跑,脑海里什么都没有,只是跑步。
张伟丽告诉《人物》,这是她运动生涯中第一次清晰地感觉到了什么是真正的「沉住气」。得知张伟丽的这个感受后,教练蔡学军反问了我们一个问题,「你知不知道,动脑子和动心有什么区别?」他知道,这一次,张伟丽「动心」了。
张伟丽还想起来,前段时间,她从邯郸老家坐高铁回北京的时候,有一种恍惚而奇异的错觉——她突然想起十年前,自己20岁,第一次到北京,「来北漂」,投奔她的大哥张伟峰,不知道等待自己的是哪种命运。「从火车站出来以后,要过一个天桥,去坐公交车。我站在那个天桥上,看那个车,正是晚上六七点钟,车特别多,一个挨着一个,我都没见过那么多车,你知道吗?哪儿都灯火辉煌的,大城市的感觉。我就感觉,天哪,自己好渺小。」
这次再出火车站,也是那样,一模一样的傍晚,一样的感受,「好像什么都没有了,要靠自己的努力奋斗,从头再来,我又是一个新的北漂了。」只是这一次,她目标明确,有自己渴望的东西。她拿到过的世界最顶级格斗比赛的金腰带,就挂在拳馆的墙上,她还想再次得到它。
新比赛的消息也最终落定。张伟丽下一场比赛,对手正是乔安娜——两年前的那场比赛结束后,乔安娜没有再打过比赛,这是她与张伟丽的二番战。而如她当时的那句叮嘱,「以后会越来越难」,她的对手张伟丽,在几百天里越过重山,品尝了复杂的胜败滋味。
今年夏天,她们将再一次并肩走进八角笼,一切即将从头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