澎湃新闻记者 明鹊 编辑 黄霁洁
实习生 唐诗
一切始于家暴。
三十多年前,在湖南省芷江县的一栋木屋里,几乎每天都上演着暴力。刘芳芳曾告诉大女儿杨梅,她出生的第三天,自己就被丈夫杨洪天打倒在地。
某一天,刘芳芳被丈夫家暴后,带着二女儿回了娘家。三弟杨佳不记得他那时几岁,但他至今记得,为了寻找母亲,他一个人坐上了绿皮火车,不料在车上睡着了……他被拐卖到河南省内乡县,辗转多户人家,最后被现在的养父李海收留,改名为李小军。
杨佳走丢后,杨洪天变本加厉地家暴妻子。杨梅说,为了制止这种行为,母亲不得已请贵州的刘勇,即杨佳的表哥来代替弟弟。那是1990年的春天,刘勇来到他们家后,从此改名换姓,以“杨佳”的身份结婚生子,生活至今。
命运的齿轮由此转动,杨佳变成了李小军,表哥刘勇变成了“杨佳”。
三十多年来,他们在相距八九百公里的两地,把秘密藏在心底,“平静”地过着彼此的生活,直到这一场认亲打破了原本的一切。
今年夏天,河南省南阳市打拐民警肖振宇帮助李小军找到了亲生父母家庭。肖振宇回忆,当时李小军和两个姐姐见面,拥抱在了一起。与此同时,他面对的却是,父母早已逝去,姐姐年过半百,婚姻不顺,依旧在外打工……李小军原本以为,起码能找回自己的年龄、名字杨佳,却发现年龄已忘却,名字被人占据:家里竟还有一个“杨佳”。
直到见到表哥那一刻,他才恍惚地反应过来,自己现在是李小军,不叫杨佳。
但对他来说,儿时的名字,不仅仅是名字,它是爱和希望,是自己和亲生父母家的纽带……李小军回想起儿时,那个拿着棒棒糖吃、在路上奔跑的小男孩,他还是不是杨佳?
7月21日,李小军与表哥刘勇相见、握手。本文图片源自 肖振宇工作室、河南都市频道
名字
李小军现在是一名货车司机,全国各地跑,偶尔回租住在郑州市的家中。今年夏天以前,每当夜幕降临,他总会想起亲生父母家:湖南某个地方的一栋木房子里,亲生母亲和两个姐姐,带他去买糖吃……她们的面目越来越模糊。
他觉得迷茫,人生越过越漂浮,始终找不到归宿。
李小军的身份证上写着1979年3月出生,今年44岁。但这并不是他的真实年龄。三十多年前,他从湖南的老家走丢后,被人拐卖到河南省内乡县的一个村子……他忘记了自己的出生年月,也记不清自己是哪一年走丢的。
李小军说,他唯一记得清楚的是,他儿时的名字,父母、以及两个姐姐的名字。
他至今记得,“八九岁”左右,一个下雪的冬天,他想念亲生父母,在铺满白雪的雨伞上写满了他们的名字:母亲刘芳芳、父亲杨洪天,大姐杨梅……他自己叫杨佳。李小军说,当时的养父母知道后,打了他一顿。自那以后,他不愿再跟人提起亲生父母。
但他不敢忘记,一直在心底默记,希望有一天能够通过名字找回家。
十几年前起,李小军开始寻亲。他注册了“宝贝回家”,到养父母户籍所在地的河南省西峡县公安局采血入库,也拜托不少朋友到湖南寻找。他记不清亲生父母家是湖南的哪个县市。
此前,寻亲一直没有线索。民警肖振宇记得,今年3月28日,李小军通过朋友介绍,第一次来到肖振宇寻亲工作室,讲述了他的故事,以及自己、父母和姐姐的名字。
6月底,寻亲工作室对李小军DNA样本检验和分析,通过大数据比对,以及到湖南各地的杨氏家族走访、调研,最终帮他找到了亲生父母家的线索——湖南怀化芷江县城。
打拐民警肖振宇在李海家了解情况。
“所有的名字都对得上,但联系的中间人表示,杨洪天的小儿子‘杨佳’现在在家里。”肖振宇说,一开始,对方怀疑他们是骗子,说怎么又有一个杨佳来寻亲?
肖振宇一时间也蒙了。后来,他联系上“杨佳”的大姐杨梅,对方才支支吾吾地透露,弟弟杨佳走丢后,为了“镇住”经常家暴妻女的父亲,母亲喊来了表哥刘勇代替弟弟,对方以“杨佳”的身份一直生活在湖南芷江。
此前,李小军从没见过表哥刘勇,对方大他好几岁。1990年的春天,刘勇从贵州省天柱县自己家来到湖南省芷江县的姑姑家时,已经20岁了。当时,杨佳已走丢了好几年。
刘勇至今记得,姑姑手上青一块紫一块。姑姑把他拉到姑父面前说:“这是你儿子,他回来了!”姑父喝得醉醺醺,朝他看了一眼,“嗯”了一声,接着又继续喝酒。
刘勇说,姑姑求他来湖南代替表弟,他没想太多就同意了,希望能化解姑姑和姑父间的矛盾。他到湖南的第四天,姑姑帮他去上了户,户口本上赫然写着他的名字叫“杨佳”。
此前的几年里,因为儿子丢了,杨洪天酗酒后,变本加厉地家暴妻女。大姐杨梅记得,父亲经常用棍子打她们的头、身上,棍子打断了,又捡一根继续打,打得她们头破血流,哇哇大叫。她头上有一块疤,因此没有再长出头发来。
从此,刘勇称姑父姑姑为“爸爸和妈妈”。
一开始,刘勇只打算待半年,等姑姑和姑父关系缓和就离开。半年后,刘芳芳劝他不要回去,杨洪天认为他就是自己的儿子,一直“毛毛、毛毛”(本地一种称呼儿子的方言)地叫他。刘勇说,姑父常年酗酒,以前就不太关心子女。他整天过得迷迷糊糊,后来甚至忘记了表弟的模样,一直到死都以为自己是表弟杨佳。
刘芳芳是杨洪天的第二任妻子。刘勇后来才知道,在此之前,姑父曾跟一个女孩结婚,对方后来死了。刘勇印象中,姑父有几次跟他提起他第一任妻子,说她如何的好,接着就骂姑姑泼辣、得理不饶人……他还告诉刘勇,老婆就是要管,要多打、多骂,她才听话。
刘勇劝对方,但姑父无法沟通,经常醉醺醺的。
刘勇回忆,有一次,杨洪天酗酒后正欲打刘芳芳时,他看到了。他把姑父推倒在地,问:“你还打不打人?”姑父佝偻着腰,怔住了,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然后把扬起的手放了下来,从此再也不敢打妻子、女儿。
变成“李小军”
早些年,一家人靠杨洪天做裁缝为生,日子过得还算不错。刘勇听姑姑说,姑父后来酗酒成瘾,没办法做裁缝了,姑姑不得不带着女儿、儿子出去讨饭。
三十多年前的一场家暴,让这个原本就不和谐的家庭变得支离破碎。
李小军回忆,有一次,父亲酗酒后,又把母亲打了一顿。母亲一气之下,带着二女儿回了娘家。因为记得妈妈曾带他去过外婆家,火车坐五个站,下车,再走一段路,就到了外婆家。他想去找妈妈,一个人坐车到火车站,踏上了绿皮火车。
那时,还叫杨佳的他刚上小学。听着火车“哐当哐当”地响,他很快就睡着了。醒来时,火车已经开到了四川边界。他回忆,车上有一个男人问他去哪儿,他说他要去找妈妈。对方看起来和蔼可亲,说要带他去找妈妈,还买了饭给他吃。他们数次转车,几天后,来到了河南省南阳市。
大姐杨梅记得,弟弟走丢时,大概八九岁。
杨佳被带到河南省内乡县的农村,辗转去了四五户人家,换了好几个名字。他想回家,不停地逃跑,但不知道怎么回家。他至今记得,一户姓叶的人家,大冬天让他睡凉席,没有给他被子盖。他冷得发抖,身体蜷曲着,整晚都睡不着。
他后来跑了,到了一户姓武的人家,待了一个星期后,他被送去了一户姓刘的人家。他们有六个女儿,一个儿子。李小军回忆,他想上学,养父母不让,他只能跟着姐姐去山上放牛。好几次,牛跑了,他回家挨打。
到后来,他又被送去十多里外的岳家,对方才让他读书。李小军记得,上小学二年级时,有一次,他跟妹妹一起去学校。过河的时候,他拉着妹妹,妹妹不小心掉入了河里,弄湿了衣服。回家后,妹妹告诉了养父母,他被罚在地上跪到晚上十二点。在被子里哭了一个晚上,第二天,他拿着养父母给他买鞋的八块钱跑了。
他走了一整天,走了十几公里,脚都磨破皮了,也没有吃东西。
后来,他遇到了一个年轻人,对方正准备去村里买药材。看他可怜,想带他回家,或者收养他。两人一起吃完饭后,年轻人开了一间旅社房间,让他等自己买完药材回来。
这个年轻人,就是他后来养父李海的远房外甥。年轻人当时去的正是西峡县太平镇西辛村李海的家里。李海是村里的赤脚医生,家里有不少药材。他得知外甥在路上“捡”了一小孩,考虑对方年纪轻轻,还没有结婚,一个人带着小孩不方便,便问要不要干脆让他来照顾。年轻人同意了。
李海领回了杨佳。
李海的妻子江萍至今记得,杨佳那时很瘦小,身高不足一米,衣衫褴褛,已看不出颜色,脚上穿一双黑布鞋。到他们家时,他已经能说本地的方言。
一天后,李海半开玩笑地说:“你在我们家待两天,你要是想回去,我就把你送回去?”杨佳回应:“我不回去,我要留在这里给你们养老。”
那是上世纪八十年代的一个秋天,学校已经开学了。李小军回忆,为了不耽误他上学,养父忙着带他去理发,买衣服、鞋子,又带他去上户,取名为李小军,1979年3月出生。
“我们问他多大了,叫什么名字……他都不记得了,于是就估算了一个年龄。”李海解释。
至此,杨佳变成了李小军,成为了李海的养子。
他当时没有想到,养父母不仅供他读书,还给予了他理解和偏爱,让孤独的他感受到了温暖。李小军后来说,他们(李海夫妇)给了他第二次生命。
养父母
李海家在大山里,离太平镇约二十里。
房子在山脚下,一栋土砖砌的房子,看起来有些破败。李海回忆,李小军刚来时,一家人都住在土房子里,后来才建了旁边的两栋平楼,它们如今外墙石灰脱落,裸露出了里面的红砖。
李海的家被大山围绕。
三十多年过去了,除了时光刻下的痕迹,家里似乎并没有太大的变化。
75岁的李海健步如飞,在屋里和院子穿梭。他现在在镇上一家药店工作,每月工资三千多块钱。每次回家,他都会买一些米、面,蔬菜和肉。妻子江萍今年70岁,平时一个人在家里,养了一只白猫,偶尔种种花草。
李小军最初到家时,李海在村部开了一家诊所,离家不到两公里,维持一家人的生计。当时,李家四个小孩,两个女儿是李海夫妇亲生,大儿子是领养的兄弟的小孩。
李海说,他对几个小孩一视同仁。不过,在李小军印象中,因他从小乖巧、懂事,养父一直偏爱他,养母则关心两个妹妹多一些。
李小军记得,养父经常带着他住在诊所,一天给他一两块零花钱,还不时地带他去买糖吃。班里的同学们都羡慕他。那个年代,很多人家里饭都吃不饱。作为村里唯一的赤脚医生,李海家的条件算是比较好的。
即便如此,因为是收养的小孩,他不时被人欺负。
上小学时,他被同学骂“野种”。他一拳打过去,对方鼻子瞬间流血了。李小军还记得,有一次,一位关系好的同学反复追问他以前的事。他不想回答,被问烦了,一巴掌把对方的饭打掉在地上,同学的脖子也烫伤了。
每次,同学的父母找到诊所来理论,李海都给对方道歉,并免费帮他们拿药、治疗。他又跟李小军讲道理,希望他知错能改。李小军回忆,好几次,他做了错事,躲到猪圈不敢回家。养父找到他安慰说:“现在没事了,你以后不要这样就行了。”
后来,他不想去读书,养父坚持让他去。
李小军印象中,养父很少打他,但在这个新家,他仍然过得小心谨慎。因为从小寄人篱下,李小军早早学会了察言观色。此前,在其他几家养父母家,每次家里饭煮少了,李小军吃一点点,就说自己“吃饱了”。在李海家,他也会主动做家务,讨好家里的每一个人……
李小军上初三时,有一次,他做了一个打鸟的弹弓,把别人家的鸡打死了。老师知道后,告诉了他养父。李海买了一只鸡赔给了对方。但此后,李小军不愿再回学校。
他想念亲生母亲,想回家,不想欠养父母太多,经常纠结、难受,一个人偷偷地躲在被子里哭。不久,李小军给养父留了一封信,说不想再给家里添麻烦,就离家出走了。
李海记得,他很着急,找了好几天,也没有找到。他后来才知道,李小军跑去了郑州,被骗进了黑窑厂,白天黑夜地干活。
没多久,李小军翻铁丝网,偷跑了出来,不敢回家,去了养父的老家汝州。此前,李海曾带他去过那里。李海说,老家的人打电话来,他才又把他接了回来。
李小军至今记得,养父见到他,眼里满是焦急,但没有责骂他一句。“换做任何一个人,都会对我失去信心,但父亲(养父)一直很对我好。”他说。
1997年秋天,李小军在家里待了几个月后,养父让他去读西峡县卫生学校。
李海期望,他以后接替自己,成为一名医生。但李小军对此并不感兴趣。一开始,他听从养父的安排,毕业后,去南阳张仲景医学院进修,又回养父诊所干了半年。
李小军说,他不敢明确告诉养父自己不想读书,不想从医,害怕对方对自己失望。但自己“还是让他失望了”。2001年左右,为了逃离养父的安排,李小军去了广州打工。回来后,他结婚生子,出国打鱼三年。李小军说,他回国后,养父没有再提起让他从医。
他带着妻儿来了郑州,开始做生意,开塑料分类的加工厂、澡堂等。两年多前,李小军在郑州交了首付,买了一套一百多平方米的房子,打算把养父母接出来一起住,但房子烂尾至今。
此前,为了支持他做生意,李海帮他在老家贷款十几万。却没有料到,疫情之后,澡堂生意惨淡,最后*了。李小军还不起贷款,养父又把家里的药店卖了,替他还清了贷款。
9月中旬,李海说,大儿子在村里修了房子,两个女儿都嫁得不远,但他不会依靠子女养老,他们过好自己的生活就行了。
认亲
李小军经常在外面跑,一个月不固定地回家。
大儿子今年13岁,小儿子今年3岁,由妻子王丽带着在郑州读书。李小军喜欢给他们买玩具,也会陪着他们一起玩。
王丽说,丈夫在家时,经常接完老二接老大,她基本都不用管小孩。
看着无忧无虑的儿子,李小军总会想起儿时的自己,老家,以及亲生父母……他陷入悲伤,觉得日子过得糊糊涂涂,不知道自己是谁,真实年龄多大,像是白活了这么多年。
这成为了他的一块心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