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回,《尸魔三戏唐三藏》,也就是俗称的“三打白骨精”一节。这一节的篇幅只有多半回,比起狮驼国、小西天、六耳猕猴等动辄两三回的篇幅,实在是显得寒碜。但是,它的实际影响力并不比那些“大”妖怪差,甚至也不比火焰山牛魔王的情节逊色。特别是在二十世纪六十年代,这段故事被搬上多个剧种的舞台,又被改编成电影,在当时可谓家喻户晓。而“白骨精”也成了一个广为流行的语词,至今应用不衰。
从文学的角度看,白骨精的故事虽然篇幅短小,却涵容了两个重要的“母题”,并且极为生动地将其展开、演绎出来。一个是“妖女”母题。这一母题在中国古代文学乃至文化中影响巨大。其内涵也非止一端,包括如“红颜祸水”“尤物倾国”“红粉骷髅”等,表现的是男权社会某种畸形的“恐女”“厌女”心理。
另一个是“忠臣昏君”母题。这一母题在中国古代士大夫中影响巨大。从屈原的忠而见疑、自沉汨罗,到历朝历代的贬谪文学,“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顾返”,相关的佳作名篇不可胜数。同样,其内涵也是多层面、多角度的,如奸佞谗言、主上昏庸、剖心沥血等,表现的是集权专制社会中具有人格理想士人的生存状态及矛盾心理。
就第一个母题而言,“三打白骨精”的精彩在于三个方面:
一是白骨精形象的巨大反差。前面是“冰肌藏玉骨,衫领露酥胸。柳眉积翠黛,杏眼闪银星。月样容仪俏,天然性格清。体似燕藏柳,声如莺啭林。半放海棠笼晓日,才开芍药弄春晴”。后面却是“一堆粉骷髅在那里……脊梁上有一行字,叫做‘白骨夫人’”。由“冰肌”“酥胸”到“骷髅”“白骨”,自会对读者心理产生巨大的冲击力。
而为了加强这一效果,作品还描绘了另一组反差,就是美女带来的“美食”——“青砂罐儿、绿磁瓶儿”,里面是“香米饭、炒面筋”。正所谓“食色,性也”,几笔便写出另一方面的诱惑,让唐僧师徒面临人生的双重根本*的考验。但转眼间“香米饭、炒面筋”就变为“拖尾巴的长蛆和癞虾蟆”。这与红颜变骷髅相呼应,进一步强化了心理冲击。
老版《西游记》剧照
二是应对诱惑,描画了猪八戒的嘴脸——既贪吃,又好色。寥寥几笔,传神写照,由八戒陷溺之深反衬出妖女欺骗性的可怕。三是写唐僧的昏聩与尴尬。显意识层面,唐僧的受愚上当是出于肉眼凡胎,以及对戒律的片面理解,但作者有意无意之间还把笔墨渗入到潜意识层面:
唐僧那里肯信,只说是个好人。行者道:“师父,我知道你了,你见他那等容貌,必然动了凡心。若果有此意,叫八戒伐几棵树来,沙僧寻些草来,我做木匠,就在这里搭个窝铺,你与他圆房成事,我们大家散了,却不是件事业?何必又跋涉,取甚经去!”那长老原是个软善的人,那里吃得他这句言语,羞得个光头彻耳通红。三藏正在此羞惭,行者又发起性来……
作者这样写,是和一贯的幽默滑稽风格相关,肯定没有明确的揭示所谓“潜意识”的动机。但是,一旦形诸文字,“羞惭”“羞得个光头彻耳通红”却产生出了暧昧、复杂的况味,使得这段母题文字展现得越发生动、丰满。
第二个母题的精彩在于极力渲染出孙悟空忠而见疑的悲剧意味。作者首先赋予孙悟空“火眼金睛”的特殊功能。这是整个故事展开的基础。这一点肯定是作者有意为之。因为在此前,孙悟空的眼睛并非他的优长。按照第七回的叙述:“他即将身钻在巽宫位下。巽乃风也,有风则无火,只是风搅得烟来,把一双眼煼红了,弄做个老害病眼,故唤作‘火眼金睛’。”这里的“火眼金睛”乃是一种病态。但是,到了本回,却是这样来写的:“(悟空)睁火眼金睛观看,认得那女子是个妖精。”如此叙事,似乎“火眼金睛”便具有了超凡的辨识能力。这一点,基本成为现代读者理解作品的共识。如《汉语大词典》“火眼金睛”词条:“原指孙行者能识别妖魔鬼怪的眼睛。后用以指人的眼光锐利,能识别真伪。”强调“火眼金睛”这一超凡功能,是为了反衬唐僧、八戒的肉眼凡胎、不辨人妖。
但是,接下来,孙悟空的优长便成为了他个人悲剧的根源,因为他看出了多数人看不到的危机,结果使自己处于被误解、被孤立的境地,甚至成为了被打击的对象。这种先觉者、独觉者的命运悲剧正如龚自珍所慨叹:“五十年中言定验,苍茫六合此微官。”
孙悟空,张旺 绘
而孙悟空的悲剧不仅由于八戒的恶毒谗言,唐僧的耳软昏聩,更因其屡遭打击而痴心不改显得格外令人动容。唐僧对待白骨精是心慈面软的,而对待忠心耿耿的孙悟空却是痛下狠“嘴”,毫不留情的:
(唐僧)更无二话,只是把《紧箍儿咒》颠倒足足念了二十遍。可怜把个行者头,勒得似个亚腰儿葫芦,十分疼痛难忍,滚将来哀告道:“师父莫念了!有甚话说了罢!”
把一个不怕雷劈刀砍的铜头铁额“勒得似个亚腰儿葫芦”,这种凶狠与唐僧挂在嘴头的“出家人慈悲为怀”形成巨大反差。但是,即便如此,孙悟空出于他的使命感还是打死了白骨精。于是终于被唐僧驱逐。
接下来又写孙悟空的恋恋不舍,乃至于使神通“四面围住师父下拜”表达内心的感恩之情。在无可挽回之后,还殷殷嘱托沙僧照顾好师傅。诚如陆放翁诗云:“志士仁人万行泪,孤臣孽子无穷忧。”
正是把带有母题性质的两个冲突,各自写到了极致,又融合交织于一点,便使这不长的一段文字成为不朽的经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