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游记》(中华经典小说注释系列)
不过,如果我们进一步分析下去,会发现这个故事之所以摇曳多姿,还有一个关键因素——“三打”。假如孙悟空将妖魔一棒打死,然后遭谗言、遭驱逐,那故事产生的戏剧性、冲击力必将大为减色。甚至假如只有“二打”,那文学色彩似乎也是大不相同。
可以说,妖魔的“三戏”,与孙悟空的“三打”,是这场大戏成功的关键。前述的两个母题也正是在这个“三”的大框架之下,得到充分展开、精彩表现的条件。
这个“三”由何而来呢?这个与“白骨”纠缠、关联的“三”由何而来呢?
这个问题的解决要从整个故事的来源开始探索。
“三打白骨精”的故事在《大唐三藏取经诗话》中已露端倪。在《过长坑大蛇岭处第六》中,这样写道:
又过火类坳,坳下下望,见坳上有一具枯骨,长四十余里。法师问猴行者曰:“山头白色枯骨一具如雪?”猴行者曰:“此是明皇太子换骨之处。”法师闻语,合掌顶礼而行。……欲经一半,猴行者曰:“我师曾知此岭有白虎精否?常作妖魅妖怪,以至吃人。”师曰:“不知。”良久,只见岭后云愁雾惨,雨细交霏;云雾之中,有一白衣妇人,身挂白罗衣,腰系白罗裙,手把白牡丹花一朵,面似白莲,十指如玉。覩此妖姿,遂生疑悟。猴行者曰:“我师不用前去,定是妖精。待我向前向他姓字。”猴行者一见,高声便喝:“汝是何方妖怪,甚处精灵?久为妖魅,何不速归洞府?若是妖精,急便隐藏形迹;若是人间闺阁,立便通姓道名。更若踌躇不言,杵灭微尘粉碎!”白衣妇人见行者语言正恶,徐步向前,微微含笑,问:“师僧一行,往之何处?”猴行者曰:“不要问我行途,只为东土众生。想汝是火类坳头白虎精,必定是也!”妇人闻语,张口大叫一声,忽然面皮裂皱,露爪张牙,摆尾摇头,身长丈五。定醒之中,满山都是白虎。被猴行者将金镮杖变作一个夜叉,头点天,脚踏地,手把降魔杵,身如蓝靛青,发似硃沙,口吐百丈火光。当时,白虎精哮吼近前相敌,被猴行者战退。半时,遂问虎精:“甘伏未伏!”虎精曰:“未伏!”猴行者曰:“汝若未伏,看你肚中有一个老猕猴!”虎精闻说,当下未伏。一叫猕猴,猕猴在白虎精肚内应。遂教虎精开口,吐出一个猕猴,顿在面前,身长丈二,两眼火光。白虎精又云:“我未伏!”猴行者曰:“汝肚内更有一个!”再令开口,又吐出一个,顿在面前。白虎精又曰:“未伏!”猴行者曰:“你肚中无千无万个老猕猴,今日吐至来日,今月吐至后月,今年吐至来年,今生吐至来生,也不尽。”白虎精闻语,心生忿怒。被猴行者化一团大石,在肚内渐渐会大。教虎精吐出,开口吐之不得;只见肚皮裂破,七孔流血。喝起夜叉,浑门大*,虎精大小,粉骨尘碎,绝灭除踪。
与小说《西游记》相比,这一段有四个要素被吸收、改造到小说文本中。一个是见到一具“白骨”,唐僧不识,猴行者予以指点。第二个是妖魔化身美女,被行者识破后现出狰狞的本相。第三个是妖魔与猴行者较量,失败后不认输,终至灭亡。第四个是老虎精现原形的方式:“面皮裂皱,露爪张牙。”第四个要素被吸收到二十回那个虎先锋现原形的细节中——“那只虎直挺挺站将起来,把那前左爪轮起,抠住自家的胸膛,往下一抓,唿剌的一声,把个皮剥将下来,站立道旁。”与本节没有关系。而前三个则明显被小说作者吸纳到了这一回书中。
但是,这些要素里面并没有我们关注的那个“三”。也就是说,小说《西游记》在成书过程中,借鉴、吸取了《取经诗话》有关“白骨”的思路,并连带而及地与下文妖魔化身美女的情节糅合到一起,便有了“白骨精”的基本框架。然后,把这一框架进一步加工,形成了“三戏”“三打”的新格局。
南宋刊刻《大唐三藏取经诗话》书影
这进一步加工是纯粹出于文学技巧的提升呢,还是另有所本、另受启发呢?
其实,探索这问题的入口便在于这段故事的回目之中——《尸魔三戏唐三藏》。“尸魔”之称号固然与“白骨”成精相关,其来源却直接指向道教。如编成于元代的《紫阳真人悟真篇注疏》:
利禄声色,实为伐性命之戈矛,囚一身之桎梏。夫世之人不明道德性命之妙,惟饕利禄,日恣责瞋,汨没爱河,漂流欲海,是非、人我交战,胸中喜怒哀乐互残躯体,是致尸魔,促其气寿。
又如元人李道纯所撰《中和集》:
阴精旺则尸魔旺,似不自防,堕深溺浚,皆能自出。世所谓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是也。
再如元明之际的《灵宝领教济度金书》:
以一性虚灵,返真元而湛寂;六情垢翳,逐妄景以奔驰。惟躬行失入于邪宗,遂践履返迷于正道。三彭奋迅,号三恶之流吹;五贼抢攘,摽五苦之沦溺。既欲归真而知命,可无证性以回灵。是以上圣金科,太真玉诀,设灵虚之官属,建内禁之仙曹。落灭尸魔,降三天之正炁;飞度累户,还五体之灵光。俾复良心,为开正性。神功奕奕,妙用巍巍。今有弟子某,生际昌时,身逢道运,期领斑联于紫府,庸传经教于黄垓,探虑浊浪萦心,尘笼混识。是非颠倒,身口意之业障未澄;名利纷纭,贪嗔痴之恶根莫涤。内或亏于纯粹,外或滓于正真;既戕德基,莫圆道果。今为依按典式,召役官僚,宣秘诀以断除三尸,响灵音而消除五累,百关调正,六府虚澄,然后金液炼形,玉符保命。
在前面的第二讲中,我们已发现《西游记》中相当多的文字与张紫阳的《悟真篇》有关。这里再次表现出张紫阳著作与小说成书的关联。不过,这一话题,要留待下一讲再充分展开。这一讲中,值得注意并可进一步讨论的是《灵宝领教济度金书》这一段。这段中,与“尸魔”相关联的又提到了“三彭”“三尸”与“六情垢翳”。这正是解读“三戏”“三打”的关键之处。
唐僧与猴行者,甘肃省瓜州榆林窟第3窟
“三尸”是道教理论中十分重要的一个观念,也可说是一个相当常用的术语。检索《道藏》,可得451条。而与全真道关系密切的《鸣鹤馀音》中出现过十次。全真教祖王重阳的集子中出现了八次。其大弟子马丹阳的集子中出现更多,达到十六次。全真七子的丘处机、谭处端、郝大通等也多少不一。
上面提到的《悟真篇》《中和集》,在使用“尸魔”的同时,也使用了“三尸”一词:
情欲方动,心君亦淫,三尸搬于上,七魄摧于下,方得精自两经而上,由五脏升泥丸,与髓同下,自夹脊双关至外肾交媾,此为五浊世间法,此谓游行自有方,此谓常道之顺也。金丹则不然,行颠倒之法,持逆修之道。六贼亡,三尸绝,缘断虑捐情网裂。神锋指处山岳崩,三界魔王皆剿拆。此宝剑,本无形,为有神功强立名。学道修真凭此剑,若无此剑道难成。
第一段《悟真篇》注疏中的“情欲方动,心君亦淫”,几乎可以搬过来评论“尸魔三戏”中猪八戒、唐三藏的言行了。
王重阳谈及“三尸”时,连带出现了“心猿”:
七魄乐随魔鬼转,三尸喜逐耗神津。心猿紧缚无邪染,意马牢擒不夜巡。猿马住,性命自然知。一粒刀圭开四象,两般枪法*三尸。
马丹阳则是个人使用“三尸”一词最多的,如:
三尸六贼总魔人,征战辛勤苦转辛。诛戮妖精心内剑,修完异景洞中春。今朝传出些修炼,外把万缘锻炼。炼过更宜重炼,识破何劳炼。才方向里闲烹炼,六贼三尸频炼。镜灭心忘丹炼,得得成真炼。便说回、六贼三尸。阴魔散,觉天清地静,日月辉辉。
又如王处一:
酒色财气绝,世事般般彻。三尸阴魄消,六贼十恶灭。魔山竭底摧,都休乱扭捏。乞食纸布衣,顿把心猿歇。悟来不使心猿戏,慧剑磨教利。六贼三尸都趁离。
这些文例有三点值得特别注意:一是“三尸”多与“六贼”连用,二是“三尸”与“阴魔”“阴魄”连用,三是使用“三尸”一词的同时,有“顿把心歇”“不使心猿戏”的表述。“六贼”的话题留待下文分说。至于“阴魔”“心猿”与“三尸”的连类而及,如果说与“尸魔三戏唐三藏”一节具有互文的关系,也不能视为牵强。
至于“三尸”的含义,据《中山玉柜服气经·录神诚戒序》:
既食百谷,则邪魔生,三虫聚,虫有三名,伐人三命,亦号三尸。一名青姑,号上尸,……二名白姑,号中尸,……三名血尸,号下尸,……一本作血姑。此三尸毒流,噬嗑胎魂,欲人之心,务其速死,是谓邪魔生也。尸化为鬼,游观幽冥,非乐天庭之乐也。常于人心识之间,使人常行恶事、好嗜欲、增喜怒、重腥秽、轻良善,或乱意识,令蹈颠危。
也就是说,“三尸”是人体内戕害生命的三个邪魔,是修道者的大敌。她们会诱使人“好嗜欲”“重腥秽”“乱意识”“蹈颠危”“增喜怒”“行恶事”。而这三个邪魔以女性的形象出现,名为“青姑”“白姑”“血姑”。而在另一段有关“三尸”的表述中,称之为“鬼精”,并与“白骨”连类而及。
鬼精者,三尸也。三尸不去,道无由而成。能体纯素,三尸自绝,故谓灭爽也。回尸起死,白骨成人者,丹成之士,非特独善其身,更宜推功及物,故净明法云:吾丹既成,变化自在。
“三尸”别称为“三彭”“三虫”,其名虽异,内涵大端无别。而修道之人必须对“三尸”痛下*手。这方面的要求可谓比比皆是,如:“屏杂念,绝嗜欲,斩三尸,舍一炁。”“吾之慧剑斩三尸六贼,责瞋爱欲烦恼障。”“为人硎慧剑,砺神锋,斩三尸,诛六贼,解缚缠,脱桎梏,破忧疑网,断烦恼障。”“诀者全凭慧剑施,断除六贼斩三尸。”“定心之法,贵斩三尸,去六贼,命魔以伐其害道之端,息炁以造其入神之妙。”“猿马住,性命自然知。一粒刀圭开四象,两般枪法*三尸。神水溉华池。”“铅刀起处通神妙,汞剑开时仗慧钢。*却三尸阴鬼尽,一团红焰覆琼岗。”“第一先战退无名烦恼;第二夜间境中,要战退三尸阴鬼。”如此等等,“斩却”“*却”“战退”,都是一派*气腾腾。由“白骨”而“尸魔”,由“尸魔”而“三尸”,由“三尸”而“三戏”,由“三戏”遂有“三打”。“三打白骨精”故事的大框架就是这样形成的。
本来只是一个宗教观念、一个宗教名词,但它激发了作者的想象力,于是转化成了富有文学表现力的情节框架。
(上文节选自《“西游”新说十三讲》,原标题为《由“三打白骨精”说到“九头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