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胡竹峰
常德气息朗然,瓦肆勾栏楼舍树木河道街巷城郭,入眼疏朗豁然,像一世家公子或贵妇人,繁华里有淡定。不愧“朗州”古名。
身在常德,想去桃花源。写桃花源一痴,造桃花源一痴,游桃花源也是一痴。世上本没有桃花源,痴人自找自扰自得。
车出城,行经处,一路坦然。人说大道多歧,我谓大道坦然。间或有斜坡,车过如流水,缓缓涌上再轻轻伏下去。七月里,白日青天增了夏阳之焰,汗浆浩浩荡荡,吞没人身。
到得桃花源,方寸间变了景致,入眼皆山。每座山都是绿的,深深浅浅,浓浓淡淡,有章法无章法。烈日如焰,照见五蕴皆空,一切亮亮堂堂,一时通脱。
常德常怀大德,地貌亦有德,谦虚之德。那些山俯身趴在地上,没有山头,像顽童自高处丢下的土疙瘩,见风而长,生根拔高。满山都是树,看不见石头,鼻底隐隐嗅出水汽。须臾见得水,碧汪汪一团凝在那里,似乎一动不动。瞥见枯叶漂浮,慢慢悠悠,方才悟出原来静水深流。汀洲如长横一点,近看,有不少桃树。花期早过,枝头绢帛绣成桃红点点,红得东边一簇,西边几朵。一步步走,步步是自然之境心头之境,拾得喜悦,拾得繁花,芳草鲜美。入景愈来愈深,是旧时村庄模样。顺河走,水往下,人朝上。前几天下过雨,河流如酒酿,并不清澈。桃花源酒酿甚美,如三月旖旎风月,入嘴滋味是浅的。饮罢三五盏,意犹未尽。
犬吠声遥遥传来,经山林,回荡岭头。东边有犬吠,西边有犬吠,南边有犬吠,北边有犬吠。人如坠雾里,不知东西南北。路边有南瓜,秧条伸在竹架上,秆叶葳蕤一绿,中有黄花数朵,有花含而待放,有花半开半收,有花盛如喇叭。风吹着,花叶不响,仿佛旧时天气。记得故家瓦屋外有瓜蔓,一个小孩子,自顾看着南瓜花,美人蕉静静的。
登得高处,目下沅江阔然,武陵人自能以捕鱼为业。山风吹来,鼓荡衣裳,汗水须臾消失。临空独立,入了陶渊明的诗境:“舟遥遥以轻飏,风飘飘而吹衣。”愣愣良久,同行人走出眼底,方才回神。
八仙桌上,杯碟林立,但见腊肉笋子、红豆火锅、糖油粑粑、水饺、艾叶蛋、小粽子、小馒头、玉米、西瓜、麻辣肉、小鱼、盐菜、洋姜、豆豉、芋头丝、酸茭果、酸豆角、拌木耳、拌黄瓜、锅巴、绿豆……眼花缭乱。
桃源如一梦,闲坐吃擂茶。擂茶似茶非茶,似粥非粥。可惜未识得“擂”。据说是以茶叶、老姜、芝麻、米,加盐放钵里,以硬木棒擂成细末,开水冲过即成。擂茶入口咸香甘甜,风情里有土味。
吃过擂茶,去了秦人古洞。如文章所说,山有小口,仿佛若有光,初极狭,才通人。洞有山水,极浅的一洼洼,鞋底染湿。遇同行者,戏问何年何月何人,故作大惊,拱手作揖,相与一笑,扶路下山。一坡古木芭蕉无数,更有亭台数座方竹一畦,浓荫蔽日遮眼,惶惶天色向晚。出得林,一头的光,几朵白云,日影正好。
是夜,宿源内。清晨醒来,人有空茫感,绿荫打窗,恍惚不知今夕何夕,亦如前人不知秦汉无论魏晋。起床吃了一碗牛肉米粉,饱腹别过。
《光明日报》( 2020年01月10日15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