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妈妈!》讲述了一对相依为命的老年母女,女儿确诊阿尔茨海默症后,85岁高龄的母亲重新开始照顾女儿。 (受访者供图/图)
2022年9月,杨荔钠有两件大事要办,一件是要送女儿小熊去英国留学,还有一件是她导演的电影《妈妈!》终于上映。这两件事虽然性质不同,但是都有种把心头肉交付给陌生人的感觉。
女儿小熊两岁的时候,杨荔钠就开始独自带着她生活,出去工作拍片的时候,小熊也跟在身边,她们一起去过很多地方。面对女儿,杨荔钠会有愧疚感,她问小熊:“有没有后悔投胎成了我的女儿呀?”小熊却说:“不,我觉得你是最好的妈妈!”
说到这里,杨荔钠的眼睛红了,她是一个特别感性的人。在台北为上一部电影《春潮》做后期剪辑的时候,她想到齐邦媛的《巨流河》,特地去了一趟淡水,面对滔滔的海水,产生了为上一代知识分子拍一部电影的想法,二十年前埋在心里的种子,后来长成了《妈妈!》。
《妈妈!》是一部以老年知识女性为主角的电影,这在中国的院线并不多见。主人公是一对老年母女,分别是85岁的文学教授蒋玉芝和65岁的理科老师冯济真。在这个家庭中,父亲早逝,女儿未婚,母女俩相依为命了几十年,日子本是波澜不惊地度过,但女儿突然罹患阿尔茨海默病,生活的秩序随即崩塌,藏在深处的家庭秘密也浮出水面……
电影的后半段,女儿的病情发展到已经不认得母亲了,但她还是会对面前的“陌生人”说:“我的妈妈是世上最好的妈妈……”
你怎么样我都爱你,这也是故乡的一种
本来,蒋玉芝已经有些厌倦退休后的生活,她故意不吃药,攀高爬低,甚至装作晕倒吓唬女儿。但女儿生病后,她的生命意志被重新唤起,她说“每一个母亲都是一头母狼,我会保护好我自己的小孩”,于是开始了和生命的对抗。
但个人的力量终究难以抵抗衰老和疾病,蒋玉芝自己也患上帕金森病之后,这对母女还是住进了最初抗拒的养老中心。电影的最后,她们穿上最好的衣服,在海边翩翩起舞,电影给出了一个开放式结局。
《妈妈!》是杨荔钠“女性三部曲”的最后一部,此前她接连完成了表现家庭主妇*的《春梦》和中年母女关系的《春潮》。这部新作最初命名为《春歌》,改名叫《妈妈!》,除了因为它更加直接,也因为它几乎是每个孩子开口学会的第一句话,是一句不用翻译的世界通行语言。
在杨荔钠精心编织的故事里,主角总是一位带着女儿的女人,她们彼此依靠,父亲几乎是隐形的。“这可能是我的潜意识,在我的电影里,男人总是缺席的。”杨荔钠后来总结。
相较于前两部作品,《妈妈!》中的父亲形象相对完整,他总是出现在女儿的幻觉中。父亲是考古学家,在特殊年代遭到冲击,一日女儿不敢给他开门,父亲那晚选择了投湖自*,女儿再也没有笑过。
很难说母亲不清楚这件事的原委,但时过境迁,母女俩很有默契地选择了回避,直到冯济真发病,她才把这件往事向已经认不出的母亲和盘托出。母亲听罢只是说:“好好睡吧,这世上的人比你想象得坚强。”有观众觉得不解:“这么大的事情说原谅就原谅了?”
“在这对母女之间,不需要说出来,从对方的目光中已经可以读懂。”杨荔钠解读,“女儿生病后,妈妈所说的‘无论怎样,妈妈都爱你’,这句话里包含了对女儿过往人生的原谅。女儿心里有多苦,母亲就有多苦,但在阿尔茨海默症暴发之前,她们不可能碰触这段隐痛,冯济真的世界除了自我惩罚没有别的,母亲太了解自己的女儿,她对女儿的爱护和原谅体现在,‘你不必说,我也不会问’。”
这些颇有些文质彬彬的对话,让一部分观众不适应,他们质疑这部电影不接地气,台词有话剧腔。但现实中,杨荔钠接触的老年知识分子就是这样说话,她和小熊也习惯用书面语向对方书写自己的感受。
在小熊12岁生日那天,杨荔钠郑重其事地给女儿写了一封长信,她写道:“半个月前你刚过完12岁生日,我常想,12岁意味什么?意味着每天早上醒来我看见的不再是熟睡中的美丽精灵,而是一头粗壮大象,还夹着各种青春的臭味。12岁意味着走在街上,对用有色眼光打量你的成年男子,我会做出母狼护崽的本能反应……12岁的前几个星期,你问我读过《洛丽塔》吗,也想看看改编后的电影。12岁你有了更坚挺的翅膀,更多主张和需求。”
之所以写这封信,除了为女儿庆生,她反思自己没能给予小熊更有安全感的环境,以至于小熊很难适应传统的教育方式。她们一致决定,小熊将以一种更自由的方式接受教育,离开应试教育的校园。
杨荔钠知道这条路让女儿的未来充满了更多的不确定因素,但是她决定不让女儿的天赋被扼*。小熊曾说,妈妈对我的保护,其实就是保护我的独立性。小熊喜欢骑马,杨荔钠送她去学马术,并将女儿和同伴的故事拍摄成纪录片《少女与马》;小熊喜欢画画,杨荔钠就给她挤颜料,请自己的画家朋友来教她;虽然不去学校读书,小熊的功课却没有落下。
杨荔钠总说,“母女之间是反哺的关系”。她觉得蒋玉芝和冯济真最好的状态就是彼此尊重,彼此成就,尽管相互依赖,但尽量不去干涉和打扰对方,正如她曾经告诉小熊,“你的成长就是我的成长,你的成熟就是我的成熟……”
去英国转机的路上,小熊给杨荔钠发来微信,说起自己的身份焦虑。她出生在青岛,长在北京,亲人在长春,从小到大在不同的地方成长,有时候会感到不安。
杨荔钠回复她:“真正温暖人的地方,一个是子宫,一个是墓地,都舒适安全,也都不是久留之地。接受自己的不安吧。你是谁,你从哪里来,你怎么样我都爱你,我觉得这也是故乡的一种。”
“仿佛我们只能拍自己的这点事儿”
年轻的时候,爱情是杨荔钠用来反叛的载体,随着年龄的增长,她才意识到爱情不能带给她想要的自由。如今的杨荔钠不喜欢化妆,也不刻意节食,将长发改成了板寸,她说:“我不必非要假装自己是一个靓女,这让我反而感到了自由。”
她从小学习舞蹈,14岁考入辽宁一家歌舞团,早早过上了集体生活。送别的站台上,家人不舍地哭泣,她的内心却在高兴,急着摆脱家庭去外面看看。
后来,杨荔钠考上了解放军艺术学院,毕业后进入总政话剧团做演员。她离家的日子里,父母离婚了,对于原因各有各的说法。当时,杨荔钠已经完成了第一部纪录片《老头》,收获了几个国际电影节的奖项,于是她将摄影机对准家人,拍摄了纪录片《家庭录像带》。
在杨荔钠拍纪录片的年代,还没有所谓的纪录片商业模式,纪录片作者无不从生活的偶然性出发,让周遭的环境和自己的认识相互碰撞。她曾经因为在青岛一家孤儿院门前看到的一个瞬间决定拍摄《野草》,也曾因为被小区里老人的状态打动拍摄了《老头》。在拍摄纪录片的初期,她甚至不完全清楚纪录片的定义,但她知道她在做一部完全属于自己的东西。
《家庭录像带》拍摄完成,杨荔钠成长为真正的纪录片作者,形成了自己对影像的观念,但在当时,她的发言被一些男性从业者嘲笑。杨荔钠向南方周末记者回忆:“只要我一谈观念,他们就笑我,好像我不配有‘观念’似的。”
这部作品是杨荔钠对自己和家人的追问,不仅从上一代的不幸婚姻反观自身,也给予了充分的理解。有人批评《家庭录像带》,“没有人想看你的私人生活”。但在一次放映中,观众分享感受,说他在片中也看到了自己的家庭。
《家庭录像带》拍完后,杨荔钠很少公开放映这部作品,从家人的态度中,她意识到摄影机带给他们的影响。她的作品总是要和生活里具体的人发生深刻的关系,这让她感到有些疲惫和残忍,后来主要转向了剧情片的创作。
有一次在英国的回顾展上,杨荔钠和小熊一起看了这部片子,小熊看完后说,“妈妈,原来我就是从这个家庭出生的。”杨荔钠意识到,母亲是第一个让她女性意识觉醒的人。“原来我从《家庭录像带》开始就在关注对女性的暴力、夫妻之间的伤害,直到我自己结婚生子,我慢慢意识到我的女性主义是怎么建立起来的,其实都是生活经验给我的。”
她并不讳言自己在孕期曾有过放弃孩子的想法,但是当真的见到女儿,一切都改变了。“有时候我觉得做母亲是不用学习的,这是一种本能。”
女儿小熊为杨荔钠画了许多插画,其中一张写着“所以下辈子,你还愿意再当我母亲,来到我身边吗?” (受访者供图/图)
但面对自己的母亲,杨荔钠至今都有些思绪复杂,年轻时她很少思考母亲那代人的困境,等到自己也进入中年,她意识到母亲早早进入婚姻,后来又离婚,她身上一定也有很多处隐痛伤口至今都没愈合。
《春潮》里的女记者郭建波未婚生女,和母亲的关系很不融洽,两个人几乎到了剑拔弩张的地步。但是即便如此,母亲还是帮着郭建波把孩子拉扯大,直到母亲真的生病入院,郭建波瞬间变得脆弱。
很多媒体将这部电影的主题定义为“中国式的母女关系”,该片的宣传语是“你和母亲的关系就是和这个世界的关系”。这部作品中涉及三代女性的生活状态,电影的拍摄地就在杨荔钠长春的亲戚家,很难说没有她本人的生活印迹。
但电影毕竟是虚构的,它无法与生活真实一一对应。杨荔钠总是要面对诸多提问,人们好奇电影里的故事是否有生活原型、借鉴了导演本人的哪些经验。
“问这样问题的人大多是友善的,他们大多是男性,仿佛在男人的视角里,女性作者的作品往往必须取材于自己的故事,我们只能拍自己的这点事儿。”杨荔钠说,“但我认为,公共经验也是经验,他人的经验也是经验,就像《妈妈!》这部影片里,考古学家父亲告诉女儿,考古能让我们看清过去,也记得现在。”
“我走了,我要去找我妈妈!”
在中国,很少有《妈妈!》这样一部主创团队几乎全是女性的院线电影,除了没有男主角,这部电影的制片人、摄影师、剪辑师和造型指导都是女性。
制片人尹露是杨荔钠从少女时代就认识的朋友,她们的相识颇有“girls help girls”的意味。杨荔钠记得在当年上海戏剧学院的招生现场,十八九岁的她因为表现不好而落泪,一同备考的陌生女孩递给她一张纸巾,这个人就是尹露。
在此后漫长的三十年,两个女孩一起闯荡北京,开展一场又一场的冒险,直到一起完成了《妈妈!》。“尹露是那种凡事都冲在前面的人,是那种用肉身保护你的人,2020年疫情让整个电影市场的情况都很不好,谁会看好这样一部主角是老年女性的电影呢?但她却二话不说地支持我,现在电影完成上映了,她却不愿意出现在媒体的聚光灯下。”杨荔钠告诉南方周末记者。
《妈妈!》原名《春歌》,是杨荔钠“女性三部曲”的最后一部。她的电影作品一直聚焦女性问题和家庭关系。 (受访者供图/图)
《妈妈!》的片尾,蒋玉芝母女无奈住进了养老院,这里有各种各样失能失智的老人,唐小姐绝对可以算作其中的一抹亮色。她是一位十分精致的老太太,她穿着漂亮的旗袍站在养老院门口,给路过的人派发巧克力。这位角色的扮演者就是制片人尹露的母亲唐宛如,她毕业于东北师范大学,做了一辈子老师。
《妈妈!》原本定档2022年的母亲节,后来因为疫情改了档期,在等待上映的时间里,尹露永远失去了母亲,通过她的朋友圈,很多人才了解到原来片中的唐小姐真的是一位病人。
母亲生前总是和尹露说:“拍广告、拍电影有老太太角色让我去演啊,群众演员也好。”尹露没当回事,倒是杨荔钠把唐阿姨写进了剧本里,《妈妈!》成为唐宛如的第一部电影,也是最后一部。
拍《妈妈!》的时候,唐宛如身体已经很不好了,台词怎么也说不准,每一遍都不一样。因为怕耽误进度,尹露只好把母亲当孩子,一遍一遍地提示。母女之间总是缺乏耐心的,每到这时候,杨荔钠就让尹露走开,说一切交给导演来处理。
电影上映后,尹露在朋友圈给母亲写了一封信,她回忆自己在成长中没有任何叛逆期,和母亲无话不说,做任何事情母亲都不会干涉自己。她写道:“你心里的真善美是那么的鲜明,没有揪住曾经经历过的那些苦难和伤痛,你无比地坚韧,咽下了很多的苦,却依旧用饱满的,热情的,诗情画意,浪漫情怀来对待这个世界。所以有人问我们,整部电影是不是处理得太浪漫,不够现实,台词也很诗意,我想这就是答案。”
《妈妈!》里另一个特别的角色是叛逆少女周夏,她在公车上栽赃冯济真,还闯进她家入室盗窃。即使如此,在得知自己的病情后,冯济真还是将周夏保释出来,并且给了她一笔钱。几年后,周夏带着出生不久的女儿回来照顾已经忘记自己的冯济真,为这个家庭带来希望。
这是电影里的一处闲笔,却是杨荔钠精心设计的部分,冯济真没有结婚生育,她用这样的方式来忏悔,可是生命依然代代延续,年轻的一代比她那代人更有希望重新开始。这是杨荔钠的希望,也是她潜意识里建立的女性共同体。
《妈妈!》上映后,总有人问杨荔钠,为什么这部电影里的母女关系那么温馨,而不像《春潮》那样真实和残酷,杨荔钠回答:“世上有各种各样的母女关系,一百对母女就有一百对母女的样子,不是吗?”
电影的制作团队从各地拍摄了很多现实中的阿尔茨海默症患者,不论他们的病情如何严重,只要听到“妈妈”这个词,眼睛都放出了光彩。一个近百岁的老人立刻要背起行李,对着摄影机像孩子一样说:“我走了,我要去找我妈妈!”
2022年中秋节这天,杨荔钠一天赶了四场映后交流,她还记得有一位女士特地带着自己的妈妈和女儿一起来看电影,她发言说,“谢谢你拍了这部电影,也谢谢我的母亲。”
采访后,杨荔钠给南方周末记者发来一张女儿的画,上面写着:“现在我胖了,你老了,可我们还将继续互相陪伴。死亡也不能将我们分离,就像我们说的一样,精神永不死。”
南方周末记者 余雅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