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耳1932年5月18日的日记写了一件发生在明月社宿舍的冲突:“严华骂小白一句孙子,她大发牢*,他气得起来便打。先用漱口杯向她一掷,没有中,后来重打了一拳、一掌,她大哭起来,一面吵嘴。”(《聂耳日记》,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21年3月版,250页)小白即白虹,在《聂耳日记》里还有许多化名,如“丽珠”“白”“不黑”“P”,掌握这些密码,不难发现日记的作者与白虹存在同事之外的感情。也难怪,面对白虹被打,聂耳情绪失控:“生长到这么大,算是第一次看见这样可痛心的事。一个二十几岁的大男人痛打一个小女孩。我为这事要流泪,要发狂!太使人过不去了!”(250页)
《聂耳日记》
打女人,这在严华的身上并非孤例,最著名的受害者当属妻子周璇。严华家暴是民国娱乐圈的一桩公案,重创形象。为此,他成了时代曲历史上唯一一个有文献记载的拳击周璇、白虹两大天后同时又为她们写歌的怪杰。严华的特殊魅力远不止此。他形象好,论颜值,时代曲的男明星只有陈歌辛可以媲美,但是陈歌辛不演戏,严华是歌舞演员出道,拍过电影,还跟着黎锦晖开发出写歌的技能,他甚至灌录了大量唱片,是旧上海屈指可数的唱作人(Singer-Songwriter)。
严华是有多重人格的,他想当好丈夫,渐渐淡出娱乐圈,专心经营唱针厂。严周离婚后,双方的友人、老画师丁悚写了不少回忆文章,有一段内容折射出严华对周璇的关爱:“她那时见了社里所备的钢琴,当然十分喜好,私底下不时去弹弹弄弄,一次恰给王人美的哥哥人艺看见(人艺脾气很古僻,擅长手提琴),猛然一脚蹴去,直把她跌得很远的一扇门上弹住,当时严华也在当练习生,实在有些看不过去,几乎和人艺吵起来,她是含了包眼泪,不声不响地走开了。”(《东方日报》,1945年4月1日3版)和聂耳一样,面对暴行,严华曾经也是无力的保护者。
1992年12月,姚莉在马来西亚见了一些老歌迷,会谈录音在她去世后公开,谈及严周的婚姻,她说:“周璇她对严华并不是真正的爱,夫妻感情不太好的,表面看起来什么,私底下,她没有什么爱,没有爱,因为她嫁给他不是为了爱——报恩。”(《纪念姚莉-私人访谈录音片段2》,4:29-4:47)
这段评价其实并不惊人,真正意外的是严折西的晚年背刺:“在联华公司里,我与王人美、姚敏、严华合不来,主要是想法、作风不同。我不爱出风头,也不找女明星胡闹;严、姚他们这方面的作为,实在令我看不惯。在那个年代,做个电影艺人很不容易,生气烦恼也是难免的事,严华他们自己在外边受了气回来就找人泄气,打骂那些公司里的无辜女孩子。这样的作风不能改一改,我实在是不能再与之共处。”(《上海市文史研究馆馆员传略(四)》,1993年10月版,190-191页)上述文字发表之前,严华已过世。
进入本世纪,严华的形象越来越模糊,只留下一个八卦的背影:他是周璇的首任丈夫。
严华签名照,原载1934年《音苑》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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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自称南京人,从小生长在北平。1931年,他随明月社落沪,严华这个艺名如同上海,完整见证了他的发迹、成名、落幕。1992年1月11日,严华于上海病逝,享年八十岁,他的一生,近四分之三是在这座城市度过的。
严华扬名后,老友龚宪达为他写《艺人志》,将他刻画成文艺的早熟生:“民国十四年夏季,他考入北平尚志学校,在校攻读四年……学校里,同学组织音乐社,他是社员,组织话剧团,他是团员,他并且还是篮球队的队员。那时,对于音乐和话剧,便特别感到兴趣,几次公演,都博得大众好评。”(《实报半月刊》,1937年第2卷第11期,23页)应该是在1929年初夏,他踏上社会。那时,明月社的前身中华歌舞团已解散,前团长黎锦晖与家人滞留南洋,靠创作时代曲为生。“写成的歌曲,一批一批地寄往上海,由各书局大量发售,果然风行,一版再版。”(《文化史料》第四辑,文史资料出版社,1983年1月版,218页)参考自传《我与明月社》,黎锦晖于1929年10月回国。“一到上海,便准备重整旗鼓恢复歌舞团。”(218页)
严华赶上了好时代。重生的明月社需要输血,在研讨招生训练问题时,黎锦晖“主张把这一工作移到北平去,因为那样可以缩短训练国语时间,生活方面也可节省些,就这样做了决定”。(220页)1930年初,明月社北上巡演,同时扩充队伍。“五月上旬正式在北平真光大戏院公演三天,售座很好。接着又在西区哈尔飞大戏院续演三天。五月十六至十八日应‘安琪儿画报社’之邀,到天津皇宫大戏院上演。当地春和戏院经理高士圻看了剧又约续演。春和女领票员严斐、京剧旦角严华,坚决要求参加歌舞团。在学校演出也有类似情况,但从来没有接收。”(223-224页)
形象好的严华赶上了现代歌舞的好时代,原载1932年《女朋友》杂志
严斐即严华胞妹,两个北平人当时在天津讨生活。严华是由哥哥的介绍,在天津一家储蓄会里做事。兄妹俩看准上海来的这个歌舞团大有可为,辞职追随。1931年初,明月社新招的北籍成员分批抵沪,“加紧分组训练……旧团员分配了灌片任务,各有精益求精之志;新团员也努力追赶,打算争取在公演时担任要角。”(228页)灌片即灌录唱片,也叫灌音,当时没有剪辑技术,讲究一气呵成,对演唱者、乐师的要求极高。“从舞台走进录音室,集中一次灌片百张”,促使黎锦晖和团员重视训练,“每歌从头练起。上下午各三小时,练习演唱伴奏,晚上两小时,朗读报纸,早晚还须练口型发音。新生同时参加,历时一个多月。”(228-229页)严华在自传《九年来的回忆》中写道:“初到上海,我像块木头似的,什么都不懂……团里有好几架钢琴,一切乐器都很完备。我在空闲的时候,除了看书写字以外,便是悉心研究乐理,有时也喜欢弹弹钢琴。”(《万象》,1941年第1卷第2期,85-86页)这样的学徒生活,上海人叫吃萝卜干饭。
聂耳也在明月社吃过萝卜干饭,不过明月社当时已更名为联华歌舞班。起因是“联华影业公司经理罗明佑想把‘明月’的全部团员吸收过去,组成歌舞班”,黎锦晖“想到团体的前途,参加电影工作最有出息,团员也感到工作与生活都有保障,全体赞成”。(《我与明月社》,229-230页)1931年3月27日下午三时,联华歌舞班在爱文义路(今北京西路)一二九甲号开了成立大会,次日《申报》(10版)发新闻,旁边刊登《联华影业公司音乐歌舞学校招考练习生启事》。在《聂耳日记》,明月社的那页从1931年3月28日翻起:“昨晚已决定今天去找李子厚问一问南京军校的情形,不料在报上又碰到一个机会,我想是有去试一试的必要。”(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21年3月版,116页)和严华一样,聂耳的命运就此改变。4月1日初考:“到那里才刚刚一点钟,本来订的时间是二点十八分。黎锦晖进来了,他给我们很客气地打了招呼,进了主任办公室。”(116页)4月13日报喜:“为考复试,八号以前都在家练习寄来的谱。八号的复试是加入演奏,我已取录。”(117页)5月15日补了搬进爱文义路宿舍的记录:“生活终于改换了,自从四月二十二号迁入学校以后,简直和以前两样了。”(118页)
1931年4月22日,严华从此多了一个爱写日记的宿友。在歌舞班,严华当时已经够资格登台。同年6月6日《申报》有“联华影业公司音乐歌舞大会”的广告,“联华明星”一栏登出十六人名单,严华君敬陪末座,前面皆为女士,他是男性的独苗。聂耳出现在“乐师”一栏倒数第三,署名聂紫艺。明月社为时代曲培养了许多作曲家,绝大多数都有乐师的背景,严华是特殊的,他是演员出道。这则广告的另一看点是四句口号:“推行标准国语,辅助社会教育,发扬民族音乐,沟通中西文化。”顺序有讲究,折射出黎锦晖的教育家本色。9月5日,联华公司与歌舞班的成员补签正式合同,聂耳月薪二十五元,同期进来的乐师江涛四十元,师兄严华居然二十二元。聂耳在日记写道:“这种分配太有些不公……老江和老宋在大喊严华酒醉,又做出些怕他的怪样和痴笑。使得他愈更加装起疯来,什么苦笑,跳舞……想借题发挥一些牢*,实在是他对待遇的不平和心里平日所积的隐痛……”(139页)老江即江涛,南洋华侨,因肤黑在《聂耳日记》绰号黑炭、黑先生;老宋是乐师宋廷璋。熟读《聂耳日记》,会发现日记主人对严华是有点反感的。9月23日写道:“《银汉双星》结束,要我们拍一幕歌舞短片……严华因为不想饰吹号手,嚷了半天请江涛代。真滑稽!一来就想演主角,你究竟有什么成绩表现出来过……他说了一堆无用的话,越想越好笑。”(147页)歌舞班因为挂靠联华影业公司,成员们相互别苗头,都想借助大银幕一飞冲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