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本海默是诺兰最喜欢的那种深受才华所害的天才。他单纯而自负,深情但多情,充满正义热情又沉迷政治游戏,自私虚荣又泥足深陷于道德疑难。纳博科夫对于艺术品的描述也适合成为他的形容:“诗歌之精确性和纯粹科学之激情”。
但如果只说到这里,《奥本海默》似乎和合格的传记片没有太大区别,毕竟稍有野心的创作者都急于勾勒人类的复杂性。真正使《奥本海默》与其人物原型超脱寻常叙事体系的,是原子弹,他的最大功绩和最深罪孽。
围绕着原子弹,彼时的战争局势、地缘政治、派系博弈,席卷着奥本海默的私人生活、道德困境,使得《奥本海默》的故事具有了丰富立体的维度,但这部传记片的电影语言与问题意识却堪称传统。最终,诺兰向我们讲述了一个过于完整的故事,却没有处理“后奥本海默时代”的困境。或许,这个困境是故事终结之后的重点,却是一部电影无法回答的。
公共性与私人性
《奥本海默》中,光的波粒二象性是一个浅显的象征。正如光既是波也是粒子,你很难在奥本海默身上划出泾渭分明的一条线,隔开科学的和政治的、英雄的和罪恶的。
广岛和长崎的两朵蘑菇云,在屠*生命的同时撼及存在主义的本源。海德格尔所预见的事实从未如此彰显:“我们现在生活在技术的世界里,并受到其支配。这种支配并不是我们选择的,它是技术本身的必然之物。”
《奥本海默》剧照。
“现在我成了死神,世界的毁灭者。”《奥本海默》中,这句宣言先后出现在奥本海默的性事和他对灾难的忏悔里,同时为两个人的高潮和二十二万人的死亡作注脚。二十二万,这个难以想象的数字决定了奥本海默无法被视作一个寻常主人公。核弹因他而生,他却无法为此负责。他的超能与不能都是极限的。
因此,比起科学与政治、英雄与罪恶的二分法,我认为主导《奥本海默》的二象限,是人的公共性与私人性。在这两个象限上,奥本海默被极致拉扯。在代表公共性的一端上,他大权在握、大兴土木、主宰生死;而在代表私人性的一端上,他任性而天真,是一个社会化未完全的书呆子。
诺兰用了很大篇幅来描写奥本海默属于私人的部分。当然,绝大多数传记片都这么做,诺兰的手段更是传统,包括用两个女性角色(以及其中一位的裸露戏份)来做男主角人性的注脚。在导演宠爱的目光下,奥本海默天真地把毒液注入苹果企图毒死导师。但在这场犯罪中止之后,他背负上二十二万条人命,并因此成为战后最声名显赫的科学家、美国的英雄。
《奥本海默》剧照。
然而,《奥本海默》的私人性和公共性也并非仅是具有煽动性的对立。诺兰展示出的更像是一个莫比乌斯环:很多时候,你分不清自己看见的是他的哪一面。
在彼时奥本海默所发迹的知识界里,“分裂”已经是一个核心的形容词。上世纪50年代,剑桥大学的斯诺提出了“两种文化”的概念。而《语言与沉默》中,斯坦纳这样描述现代知识界的分裂:
在歌德和洪堡(Alexander von Humboldt)的时代之前,才华非凡、记忆超强的人还有可能在人文和数学两种文化中都如鱼得水。莱布尼茨就对两种文化作出了卓越贡献。现在,真的不再有此可能。言词语言和数学语言之间的分野日渐扩大。两边都站了人,在对方眼里,都是文盲。
像是有意和这种分裂做对抗,奥本海默的博学多闻,本质上是坚持把两只脚分别站在两种文化上,就像站在两块日渐分裂的大陆上。在伯克利执教时期,共产主义和量子力学一样占据他的精力。他持续关注西班牙内战,与美共保持密切关系,这遭到了同僚的干涉,也成为了他日后被攻击立场不坚的证据。
《语言与沉默》,作者:乔治·斯坦纳,译者:李小均,版本:世纪文景|上海人民出版社 2013年11月。
我们应该如何认知奥本海默身份的公共性和私人性?表面上看,科学家是他的公共身份,而政治参与是私人选择。然而矛盾的是,在战争时代,谁可以独善其身?或许在象牙塔里明哲保身是更自私的选择,行动和言说才可以直接地惠及公共。
所以这是奥本海默的选择:我都要。研究量子力学又读《资本论》的他,更像旧时代的知识分子。考虑到研究核武器是一个充满伦理陷阱的项目,奥本海默确实可能是负责“曼哈顿计划”的最佳人选——如果这个不可能的任务真的存在人选:既懂理论,又不能是完全冷感的执行机器。
从顺序时间线上来看,奥本海默在故事的前半段就是我行我素的天才模板。对于所有事物他都有见解,而对所有见解都很坚持。直到他的认知遭遇了两次剧烈打击:
第一次,是在原子弹研制成功以后。他终于知道自己没有权力可以决定它的使用权。在政客手下,他被完全地工具化、从公共领域中无情驱赶出来,而前者以儿戏的姿态排除了京都为投放地(“我在那里度过蜜月”),并在面对他愧疚的眼泪时嘲讽其为“一个爱哭鬼”。他变成一个政治观点无足轻重的科学家,只需要被顺从地塑上金身。
第二次,则是在和路易斯·斯特劳斯(小罗伯特·唐尼饰)旷日持久的矛盾中。在这场荒诞的审讯中,奥本海默的政治观点突然重新变得重要,而且是异常重要。“法官们”绞尽脑汁地证明他和美共的关联以取消他的安全许可。这时候,他的私人行为也是公共的了——所以出现了象征性的一幕:奥本海默与情人琼·塔特洛克赤裸出现在审讯现场;同时,他的公共行为也是私人的了——他反对造氢弹,一定包藏私心,和他那些信仰共产主义的亲友脱不开干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