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之莲将目光投向大门紧闭的手术室,倏忽又低下头。手里攥得发紧的手机,已经有点滑,原来手心里渗出了汗。
陈楚峰站在窗边,正抽着闷烟,口鼻里喷出烟雾,伴随着烦躁的叹气。
陈楚山出车祸后,被迅速送到市人民医院。由于情况特殊,医院即刻安排医生准备手术。手术前,陈楚山叫来了最信任的两个人:弟弟陈陈楚峰、女朋友夏之莲。
现在,最关心陈楚山的两个人,正在手术室外面手足无措地干等着。
不知道过了多久,手术室的门打开,医生出来,让家属帮忙把病人送回病房。
陈楚山面色惨白,麻药效果渐渐退去,受伤的左脚开始疼痛,不由咬牙忍受着。伤脚裹满了纱布,不能直接放床上,还得悬挂着、牵引着。头部也受了皮外伤,用纱布包扎着,看起来仿佛遍体鳞伤。
夏之莲抓住陈楚山的手,心揪成一团,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市财政局副局长陈楚山遭遇车祸的消息,在Y市几个圈子迅速散开。隔天上午,就来了好几拨人。
一只只果篮递向夏之莲,还有一个个信封,让人措手不及。
“陈太太,请你务必收下,这是弟兄们的一点心意!”
“陈夫人,陈局在休息,就不打扰了。”
“嫂子,不管怎么说,这点心意你一定要收下,改天再来看望陈局!”
“……”
夏之莲确实有点疲于应付。
陈楚山做手术后需要休息,探望人员都识趣地寒暄几句,然后匆匆离去。陈楚山的弟弟陈楚峰也在场,帮忙接待了一下。来访的客人,大多还是冲着夏之莲说话,以为她才是女主人。夏之莲对来访客人一个都不认识,敷衍应付,收下果篮和慰问金,然后按照本地例俗,每人送两颗糖作为回礼。
夏之莲有些尴尬,强挂着笑容,这个女主人的身份一时之间还无法适应,缺乏一些底气。
她至多算是陈楚山的爱人吧。
陈楚山和妻子郑少丽感情不和,分居二十多年了,这是公开的秘密,至于为什么不离婚,不得而知。而陈楚山这二十多年的空白期,是由夏之莲填补的,至于何等关系,外人也少有知晓者。
——对于陈楚山身边小范围的亲友来说,夏之莲其实就是嫂子一样的存在。
陈楚峰问:要不要通知一下嫂子。
——这个嫂子,当然是陈楚山的原配郑少丽。
陈楚山疲惫地闭上眼,摇了摇头。
陈楚峰皱了皱眉,怎么说,也得让子涵知道吧,毕竟是父女。
陈楚山睁开眼,双眼失神地望向天花板,没有表态。
陈楚峰走到门口,拨通了郑少丽的电话。约摸一分钟后,陈楚峰进来,望着夏之莲,犹豫了一下说,郑少丽等会要过来,你要不要先回家休息一下?
夏之莲定了定,说,没关系。
在此之前,夏之莲不是没有见过郑少丽。
十几年前,有次教育系统活动,市教育局组织有关人员到夏之莲所在学校进行调研,郑少丽作为市优秀教师参加了活动。
所谓不是冤家不聚头,该见面的终究会见面。
郑少丽见到了传说中的夏之莲,果然是明眸善睐,温柔可人。
陈楚山和郑少丽闹僵的时候还没有夏之莲,某种意义上,夏之莲算不上第三者。
但毕竟是一桩婚姻里面的三个人,不是亲人就是仇人。郑少丽用审视的、蔑视的眼光打量着夏之莲。夏之莲明显有些不自在,不知道怎样面对这个又冷又硬的女人。夏之莲在陈楚山的手机里看过郑少丽的照片,没想到现实中的郑少丽更加咄咄逼人。
活动告一段落后,郑少丽觅得单独与夏之莲面对面的机会。
郑少丽冷冷说,虽然你不算撬我墙角,但是你依然逃不掉小三这个身份,至少我和陈楚山还没有离婚。
夏之莲淡淡地说,你到底想说些什么?
郑少丽说,夏老师大好年华,何苦把自己绑在一个二手老男人身上?我只是奉劝一句,年纪轻轻,别走了弯路!
关于那天的对话,夏之莲已经忘记得差不多,只知道郑少丽说话呛人,是个不好沟通的人。从那天郑少丽的表现来看,她对夏之莲有敌意,但谈不上手撕小三,毕竟她和陈楚山已经分居好几年了。只是对于一切和陈楚山有关的人与事,郑少丽都有本能反应一般的憎恶。后来,在有关教育系统的活动上,郑少丽和夏之莲偶尔会碰面,郑少丽也只是表现出不屑一顾罢了。
2郑少丽和女儿陈子涵匆匆赶到医院。
夏之莲觉得自己待在病房里,似乎有点不妥,便走到门外。
陈子涵看见夏之莲,低声喊了一声海棠姐,便走进病房。看到陈楚山脚上、头上都包扎着纱布,手背还扎着针在打点滴,陈子涵不由眼睛一红。陈楚山虚弱地笑了笑,握住陈子涵的手,说没事的,很快就会好的。
郑少丽抱着双手,眉头皱了皱说,怎么这么不小心。
陈楚山笑了笑,点点头。
说是夫妻,但有好些时间没有见面了。乍一见面,彼此不由生出一些疏离。
陈楚山说,谢谢你来看我。
郑少丽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夏之莲站在门外,听不清里面在说些什么。约摸过了十几分钟,门开了,郑少丽走了出来。
郑少丽瞥见站在门口一旁的夏之莲,嘴角勾起一抹冷笑,夏老师,端茶递水、把屎把尿的事就有劳你了!说完径直走向电梯口。
夏之莲不由皱了皱眉头。
不一会儿,陈子涵也走了出来。她握住夏之莲的手说,辛苦你了,莲姐,你别理我妈,她就那德性。
夏之莲无奈地笑了笑。
陈子涵说,莲姐,要不你先回去吧,这里由我来照顾。
夏之莲本想让陈子涵回家去休息,可是转念一想,人家可是亲闺女啊。反正要守着输液,不如多一个人,好聊天解闷。
两个人谁也劝不了谁,于是决定留下来一起照顾陈楚山。至于陈楚峰,回家养足精神留到明天由他照顾吧。
由于怕影响陈楚山休息,夏之莲和陈子涵两个人在门口聊着天,顺便看着点滴。
夏之莲第一次见到陈子涵时,陈子涵才四五岁。那时候陈楚山已经和郑少丽闹翻,搬了出来,住到了单位宿舍。
陈子涵跟母亲郑少丽日常住在一起,只有到了周末才能见到父亲陈楚山。陈楚山那时候已经和夏之莲在一起了,有时候去看陈子涵,也带着夏之莲。那时候的夏之莲也不过是二十四五岁,陈楚山便让陈子涵叫夏之莲为“莲姐”。——在本地,一般让小朋友称呼未婚女性为“姐”,当然也可以叫“姨”,但那样就显得太见外了。
郑少丽对陈子涵要求非常严格,动辄呵斥。陈子涵郁郁寡欢,只有等到周末才能在父亲身边感受到一些快乐。
陈子涵并不排斥夏之莲,相反还相处得很融洽,在外人看来,还真的以为是三口之家。
陈子涵告诉夏之莲,她要结婚了。
这个消息把夏之莲吓了一跳。那个一直叫她姐姐的小姑娘,转眼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了。而年长她二十岁的自己,好像忘了结婚这件事。
陈楚山不是不想娶她。
问题在于郑少丽。
当初结婚,也曾有过一段甜蜜的日子。但随着日子平淡,摩擦增多,性格不合的一面逐渐显露出来。陈楚山受不了郑少丽没完没了的查岗、查手机、追踪行程。郑少丽也受不了陈楚山的经常加班和频繁应酬。反正就是,在彼此眼里都成了最讨嫌的人。开始是同床异梦,接着是分房睡,渐渐的,连吃饭也凑不到一块。上班的同时顺便也把饭吃了,周末各自游荡不回家,家里的炉灶当成了摆设。
俗话说,婚姻就是搭伙过日子,一个家连烟火气都没有,这日子也就算到了尽头。那么,直接离婚,一别两宽各生欢喜不就得了?
可是,这郑少丽是难得一见的奇葩,得,你不让我好过,我也不让你好过,看谁耗得过谁。不管陈楚山怎么提离婚,郑少丽就是一个不字,老娘就是拖着,不离!
两口子闹得乌烟瘴气,连亲戚朋友都看不下去,纷纷劝离。就是陈楚山的岳父岳母,也看不惯女儿的娇惯蛮横,劝说女儿趁早放手,早点另觅人家,别互相耽误。
郑少丽偏不,直接亮牌,就是不离,再逼就跳楼,死给你们看。郑少丽那种披头散发咬牙切齿的撒泼模样,着实吓到了很多人。
一开始,郑少丽是受迫害妄想症患者,接着是破罐子破摔,反正我是受害者,那么就抱着一起死好了。这种扭曲的心理一旦形成,牛角尖越钻越深,几乎没有回头路。
郑少丽横竖一条心,就是要陈楚山不好过,让你离不成婚,也结不了婚。
3夏之莲和陈子涵不知不觉聊了很久。
陈子涵大学毕业后,在市区一家银行上班。她也受不了母亲郑少丽横挑鼻子竖挑眼的性格,搬到外面住。后来认识同单位的一个年轻人,互生好感,便确定关系,决定年底结婚。
早些时候,陈楚峰分别给郑少丽和陈子涵打了电话,告知了陈楚山的情况。陈子涵便给母亲打电话,想叫母亲一起探望父亲。郑少丽勉强同意,一路数落陈楚山。陈子涵跟在后面,听着母亲的絮叨,心烦意乱。
她对母亲实际是有看法的。她也曾劝说母亲放手,干脆离婚算了,人生还有很长的路呢。可是郑少丽嗤之以鼻,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其乐无穷,我就喜欢看陈楚山拿我没办法的样子。说实话,陈子涵也和母亲相处得不怎么样,她的性格比较像陈楚山,而郑少丽那种阴暗扭曲的心理,她打心底都不想多接触的。
陈子涵同情父亲,但也没有什么好办法。她并不反对陈楚山和夏之莲交往,甚至热切希望有一天真的成为一家人。她对夏之莲既是欣赏又是疼惜,一个女人,把最好的青春年华都搭在一个男人身上,也许这就是真情吧。陈子涵今年二十五岁,已经准备要结婚,而夏之莲已经四十多了,在别人儿女绕膝的时候,她还是孑然一身。
陈子涵有时也对父亲薄有微词,为了自己的前途,却耽误了夏之莲。掌心掌背都是肉,一个是拼死不离婚的母亲,一个是拿不起放不下的父亲,怨谁好?
陈楚山当然可以到法院起诉离婚,摆脱郑少丽,然后和夏之莲比翼双飞。
但郑少丽同样可以起诉陈楚山事实上的重婚,到时候,陈楚山的乌纱帽看还能不能保得住。——郑少丽当然拥有这样的权利,但她保留着,不到最后一刻不使用。
拖着拖着,日子都蹉跎了。
病房里还有一个空着的床位,夏之莲便让陈子涵上去躺一下。两个人终究是累了。
夏之莲拉过一只凳子,坐到了陈楚山的床边。陈楚山沉沉睡去,夏之莲端详着他的脸庞,感觉又熟悉又陌生。
夏之莲握住陈楚山的右手,指尖在陈楚山的手心轻轻摩挲。
半晌,陈楚山缓缓睁开眼,对着夏之莲轻轻一笑,辛苦你了。
夏之莲淡淡一笑,你以前也这样照顾过我,现在轮到我来照顾你了。
陈楚山的眼睛似乎望向遥远的过往,眼神充满着回忆。
那是刚刚认识不久的时候,有一天,陈楚山和夏之莲一起去爬山。爬到半山腰,夏之莲突然脚下一滑,整个人摔倒了,更为糟糕的是,脚掌踩到石头缝隙,扭伤了。
看到夏之莲不能走路,陈楚山一把将她背起来。
夏之莲又疼又窘又羞,这才认识多久啊。她不知道怎么办好,只好把头埋到陈楚山的后颈。可是,夏之莲鼻子呼出的热气让陈楚山又热又痒,不由笑了出来。
夏之莲气不过,轻打了陈楚山一下肩膀,说道,人家都伤成这样,你还有心思笑。
陈楚山笑道,好了不笑不笑。其实他心里乐开了花。
两人下了山,开车直奔医院,检查结果是韧带拉伤、轻微骨裂。为了慎重起见,陈楚山给夏之莲办理了住院手续。当晚,陈楚山就守了夏之莲一夜,忙里忙外,又是端茶递水,又是洗脸洗手。
这次受伤事件,让两个人的感情发展神速。爬山之前,两个人也就到了牵手还有点害羞的份上,但是经过爬山受伤、住院疗伤的日夜接触后,两个人的关系发展得突飞猛进。
夏之莲一个涉世未深的小姑娘,什么时候受过如此入微细致的照顾,一时之间仿佛找到了一生的依靠。看着守在床边直打瞌睡的陈楚山,夏之莲不由芳心暗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