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雅明的诗:“你沉睡,却是清醒之光”
本雅明,一个被历史、光晕、波德莱尔、翻译、技术复制、美学救赎、讲故事的人、忧郁、新闻与摄影、弥赛亚、非意愿记忆、商品、作者和生产者等跨学科关键词围绕的名字,一个“观众还来不及鼓掌就已经超前跑出赛道”的“深海采珠人”(阿伦特语),20世纪欧洲“最伟大的文学心灵之一”
(布莱希特语)
,却注定如同“帝国上空没有氛围的彗星”
(阿多诺语)
的“欧洲最后一个文人”,悄秘地将他青年时代里的智识锋芒和情感生活糅进了十四行哀诗中,使读者得以窥见一个思想家隐秘的心事和显要的才华。
《诗歌的退化》的作者,瓦尔特·本雅明文学批评的对象卡尔·古斯塔夫·约赫曼
(Carl Gustav Jochmann)
在传记作家笔下曾被如此评述:“早在他的青年时期,约赫曼便收获了较高的精神修为和清醒的头脑,但他为此付出的,却是无家可归的昂贵代价。”
这些判语几乎也同样适于诗人克里斯托夫·弗里德里希·海因勒
(Christoph Friedrich Heinle)
,他是本雅明青年时代的最亲密的伙伴之一,也是本雅明秘而不宣的七十三首十四行诗哀悼的唯一对象。
本雅明与诗人海因勒相识于早期青年运动时期,虽然两人的关系仅维持了一年多的时间,却被认为是“本雅明神秘人生中最神秘的一段插曲”,为本雅明“日后的理智与情感都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记”。正如弗里德里希·波茨苏斯
(Friedrich Podszus)
,这位活跃于上世纪二十年代本雅明朋友圈的苏尔坎普出版社编辑在阿多诺1955年编辑的两卷版《本雅明文集》中于“生平注释”中写道:“这里记载了本雅明为纪念诗人海因勒与他的女友莉卡·塞利格松
(Rika Seligson)
而作的十四行诗”。
年轻的诗人伙伴与他同样是青年运动成员的女友用自绝于生命的方式反抗战争,在本雅明眼中是战争能够带来的最残酷的摧残之一,也是真正青年精神陨落的标志。而不同于约赫曼,海因勒的“清醒”
(nüchtern)
实则掩盖在某种“激情”之下;他的“修为”
(Taten)
也常被视为“不洁”;而他付出的“代价”也更为昂贵,那就是在战争初期对年轻生命的自我废黜,却在本雅明的诗歌中升华成为为觉醒而受难的救赎者。
当曾经的精神导师与青年运动领袖维内肯
(Gustav Wyneken)
写作《青年与战争》号召年轻的候鸟们参战时,本雅明去用悼亡海因勒的十四行诗构成“青年与死亡”的反思与批判,在彼时迷失在战斗意志与英雄主义交绕的“危险而唯美的魅力”之下的青年氛围里发出不同的声音,正如在第二十九首诗中对海因勒的拟神呼告:
你沉睡,却是清醒的光
你悲伤,却是忧郁之人的安慰者
你沉默,却是呼告之人的救赎者
你哭泣,却是欢笑之人的疗愈神
你是孤独者的伴侣,你是最伟大的
你是在死亡之舟的边缘被抛弃的人
你是爱欲的守贞者,迷醉中的恪礼
你是至美的使者,困厄里的赤裸者,
你是和平的天使,却遭暴力摧毁
你是流血的孩子,是死神的同伴
你是拯救者,在毁灭的中心召唤
你是祈祷者,被驱逐出麻木的门槛
你是年迈诸神的使者,带来新的恩典
你成救世主,为我们而救赎
可以说,青年与死亡构成了本雅明早期十四行哀诗的核心主题,海因勒有悖于彼时青年运动中洋溢着盲目乐观与牺牲精神的战斗意志中的逆向自毁,使他毫无防备地通过诗歌进入了一个神圣不可侵犯的高度。
通常认为,生命是最高的善,而死亡是最高的恶,在人类的整体文化中,死亡总是带来绝望与痛苦。尘世间从不缺乏对抗肉身有死性的灵感,所以才有在尘世中对彼岸的不朽与超脱的渴求,或如吉尔伽美什史诗中那样对长生灵药的找寻,抑或在神圣的迷醉氛围中寻求凡尘中的神性慰藉。
而在本雅明的十四行哀诗中,海因勒的死亡恰是“来自黑暗幽灵的馈赠”
(第二十一首)
,它是“珊瑚伸出的枝桠/殷紫的火光在海底熊熊燃起”
(第六十八首)
,在象征着坠落现实的“海底”里迸发着蓬勃的原初生命力;它是“青年为自己加冕的桂冠”
(第六十四首)
,彰显着罪愆时代里的纯净与荣耀;它是“青春生命的真正敞开之物”
(第五十二首)
,所有美丽都怀有隐秘的悲戚。神圣与迷狂,欣快与敬畏,绵密地交织在死亡的大地上,那里“生长着野花与水芹”,拂来“弥赛时刻的管风琴音”
(第十二首)
:因为在最为污秽的地方,死亡反成为了至美的洁净,呈现出净化与启迪的品质。
青年本雅明。
海因勒在战争这种“人类绞肉机”的大暴力面前翻转了死亡的通常恐惧,曾经对生死的畏在于意识到自我的终结,在于自我消散于无的恐怖,而海因勒自绝于世界历史的自我罢黜,用生命意识和青春精神让死亡在特殊年代里,在腐朽下行的世界棺木里,成为“从墓冢里迸发出圣洁的光”
(第四十七首)
:真正的青年精神不愿意苟活于“棕色森林”泥淖中的恐惧和憔悴,于是环绕在年轻男孩头骨周围的是死神伸出的“熠熠宝石般的枝桠”
(第十一首)
。在充斥着战争罪愆和人性丑陋的时代里,生命代替了死亡,堕落在充满忧伤和虚无的空地。本雅明对海因勒的呼告“你是坠落时代里的怜悯者”
(第十六首)
指向的就是罪恶时代里不愿同流合污的青春心灵,它正无时无刻不在接受灵魂日益耗竭的遗迹,于是,死亡被诗人视为一种赐福:能够唤起洁净如晨光的原初心灵,在周围“深邃的痛苦之海”
(第六首)
中,发出灼灼的“清醒之光”
(第二十九首)
。
本雅明为悼念青年时代的伙伴海因勒的离世而写下的十四行哀诗,长期以来都处于籍籍无名的状态。与读者更为熟悉本雅明的沉郁的思想者肖像相比,它们呈现的是本雅明更为私人化的青年侧影。
在本雅明深邃的历史剪影背后,读者得以在一片无可把捉的诗行中慢慢找回真身,得以贴近这位二十世纪最为瞩目也是最难以定义的思想家和他早期岁月里的智识星丛和情感生活。
换言之,这些诗歌不仅记录了本雅明1914年以前,尤其在青年运动时期的激情与反思,更展现了本雅明早慧的诗才天赋与敏锐的预言家气质。在本雅明看来,青年运动时期的伙伴诗人海因勒因反抗战争暴力的生命罢黜,既象征着真正青春精神的不朽与超越,更是区别于青年运动后期陷入民族主义狂欢和战争浪漫化危险境地的“清醒”意志。
美国作家弗兰岑曾举例来回答“存在到底是什么?”的问题:泰坦尼克号就快要沉没了,仍有几个人会不慌不忙地去甲板上抽根烟,从而确证自己的存在。海因勒同样用某种毫无预兆的“不慌不忙”给本雅明带来永恒的精神印记,在他写给亡友的十四行诗中,我们能窥见一个思想家隐秘的心事和显要的才华。
这个欧洲最后的知识分子,终生在“驼背小人”的厄运阴影里踯躅,带着他所有的残篇断简,等待末日审判“随时从时间的孔洞中侧身而入”,他为古老欧洲的精神生活掌灯,尤其当文明晦暗不明的时候,这其中应当有诗歌的分量。
本雅明著作的中国旅行:与本雅明相遇
与本雅明相遇,是很久远的事情。
记得在武汉桂子山华中师范大学历史系读大一大二的时候,由于图书馆新书更新太慢,加上自己又穷,所以最喜欢搜罗各年级师兄的藏书,到处找来读。一来二往,也就有缘读过本雅明的传记和《发达资本主义时代的抒情诗人》,当时惊为天人。
距离现在,似乎有十八九个年头了。
2007年开始做编辑,当时在人民大学出版社,对于引进德国思想家的作品一直就有很大的兴趣。由于本雅明的作品过于艰涩,加上译者不是很好找,所以先从德裔社会学家卡尔·曼海姆作品入手,做了一个作品系列,不过真正出版时,已经是2012年末。那时我已经离开人大社,应著名学者杨耕教授的邀请,在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创建学术出版中心。
推动本雅明作品的出版,一直是我的心愿,而崭新的北京师范大学出版学术出版中心要做些什么,当时我也思考了很久。后来决定以新史学文库和德意志文库作为突破口。新史学方向,当然是延续此前的努力,同时做了深度拓展,搭建了七八个套系,至今为止,已经出版了110种左右,而待出版的选题上有两三百种,假以时日,或许可以在当代中国学术出版史上留下一道印迹。
德意志文库,说来很有缘分,因为杨耕教授非常喜欢本雅明,此前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就报了本雅明文集作为一个项目,可惜推动得很慢。而我也很喜欢本雅明,加之从出版的潜力而言,我考虑到,欧美和日本的学术著作引进,各个出版社都已经有了很多优势,再跟进,似乎动力不足,难度也很大。而德国思想家,尤其是除了古典思想家之外,其实可以做的空间还很多,如果以此为定位,着力耕耘魏玛共和国时代及其前后的作品,想必是一个较大的富矿。
于是就从已完成翻译的《德意志悲苦剧的起源》入手,我自己敲定了一种较为轻巧的开本和版式,还邀请著名设计师蔡立国先生操刀设计,当时做了几种方案,我们放弃了文雅的方案,选择了德国国旗色的设计,事后证明出来后大家交口称赞。这一过程中,也得到了曹卫东老师的鼎力支持。
《德意志悲苦剧的起源》,[德] 瓦尔特·本雅明 著,李双志 / 苏伟 译,谭徐锋工作室丨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3年1月。
由此开始,我们先后翻译本雅明的二十来种作品,其中已经推出八种,如《德意志悲苦剧的起源》《德意志人》《莫斯科日记》《无法扼*的愉悦》《单行道》《本雅明档案》《德国浪漫派的艺术批评概念》《评歌德的<亲合力>》,尚待推出的有十二种,其中包括他卷帙浩繁的书信集。我们专门从苏尔坎普出版社购买书信集版权,找好手耗费多年翻译,近期已经陆续交稿。期待明后年能一起推出,或许是对本雅明最好的纪念。
在翻译中,我们得到了德国文学研究专家王炳钧先生和一拨德语研究青年才俊的支持,现在翻译是苦差事,费力不讨好,还不能算工分,但是他们不少人乐此不疲,慷慨相助,终于集腋成裘,使得本雅明的中文版作品能够以完整的面貌问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