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文捷：北大学者邵燕君做过一项调查研究，发现女性读者和男性读者的阅读偏好发生了一些翻转：女性喜欢读宏大叙事的小说，男性则开始走进着眼于家庭关系的情感类小说，两边好像都在往中间走。北京大学中文系博士生蔡翔宇在论文《假升级、真打脸：逃离不了家庭的赘婿》中谈到，赘婿文的用户画像是这样的：
“非一线城市的中年男人在平凡岗位上看到了职业的尽头，没有办法提升，也无意发力，甚至可以忽略日复一日的工作中的烦恼，但是家庭关系中的烦恼是长存的，即使可以回避自己的亲属，也必须面对妻子原本的家庭。可是平庸的成就不足以夸耀，甚至往往被同辈人中相对成功的踩在脚下。”
中年男人面临妻子娘家人时的现实处境，在赘婿文中可能会呈现为如“恶毒姐夫”类的家庭矛盾。
林子人：我这两天在读《倍速社会》，作者是一名日本流行文化观察者，他分析了为什么现在日本观众总是喜欢用倍速来看影视剧，书中的一处细节可能跟文捷分享的内容有所呼应：在日本，轻小说或新文艺类作品通常分为单行本和文库本，单行本的主流题材是“开局及巅峰”和“异世界转生”，受众群体大多集中在35-50岁，而文库本的主流题材则是“爱情喜剧”，受众群体大多在10-20岁。基本上我们可以简单粗暴地理解为：普通的中年男人把自己想象成主人公，沉浸在无人能敌的快乐当中；而现实中没有姻缘的年轻人，则通过虚拟的故事来获得恋爱的满足感。
03 纯爱吸引力：原子化的人对“羁绊”深深渴求
林子人：我们刚才已经分享了许多熟悉的韩剧套路，即使知道套路如此，我们还是会看，为什么会这样？尤其是当下越来越多人怀疑“纯爱”的前提下，一部讲述极致纯爱故事的韩剧出现时，仍旧有很多人会津津有味地看下去。
尹清露：有一句网友们常说的话——“我不谈恋爱没关系，但是我的CP要快快乐乐的”——以及“纯爱战神”之类的话语依旧十分流行，我想是不是大家对恋爱的态度已经产生了一种很强的割裂感？大多数人已经知道，现实中无法得到像纯爱剧里这样的爱情，正因如此，就索性把对恋爱的想象拔升到极致纯爱的高度来幻想，自己是否真的处于恋爱关系中已经不重要了。
至于为什么我们依然会被韩国浪漫爱情剧吸引，我觉得跟鲁青提到的大众对于女性角色的想象的变迁也有关系。最近几年我看过一部金秀贤和徐睿知主演的浪漫爱情剧《虽然是精神病但没关系》，女主形象比《泪之女王》更暗黑和冷酷无情，这些女性形象的塑造或许是当下大众对于女性角色的心理投射。例如，过往的韩剧《浪漫满屋》或台剧《恶作剧之吻》塑造的是傻乎乎、勇敢追爱的女性角色，而《虽然是精神病但没关系》的女主角是非常高冷的魔女人设，内心冷酷且同情心缺乏，经常穿很宽的垫肩衣服，跟《泪之女王》里女总裁的形象如出一辙。剧情中，这些姐姐们无需从底层打拼，而是直接以成功的胜利者姿态，通过一些挑逗或挑衅最后才慢慢地陷入爱情。
所以，好像现在大家仍旧可以接受“恋爱脑”剧情，但对于女性观众而言，女主角最好是那种酷炫拽姐的大女主人设，并且这段爱情还要对自己有利。例如《泪之女王》中男主入赘进去后服务于女主的家族企业，好像恋爱脑的成分变得更加的复杂了。
林子人：我想再谈回《泪之女王》，关于这部剧取得如此高的收视率，撇开它的质量不谈，我看到《朝鲜日报》（The Korea Times）有一篇评论文章，其中一个观点挺有意思。作者认为《泪之女王》的成功与迎合了短视频潮流趋势有关。随着短视频平台不断地给用户推送快节奏、强冲击力的短视频，如今观众的情感更投入于角色而非叙事，这种以角色塑造来推动剧情的叙事方式十分迎合当下年轻观众的思考习惯。
心理学界有一个说法叫做“爆米花脑（popcorn brain），由华盛顿大学学者David Levy于2011年提出，意思是当人脑已经习惯了数字世界的过度刺激和多任务模式就难以进行持续性思考，大脑生成的是像爆米花一样飞散的思绪。《泪之女王》塑造角色的方式就很像短视频内容中“hit and run”的叙事策略，短视频时代的消费者更感兴趣的是以角色为中心的剧集，而不是中心化的由信息驱动的叙事结构，这一趋势很明显地促成了《泪之女王》的成功，因为这种以角色为中心的电视剧非常便于被二次创作成表情包，或是制作成剧情解说的短视频来传播，很符合年轻观众的视频消费习惯。
大家在社交媒体上可能看到过一些二创内容，把男女主角互动的台词截出来分享，比如女主角表达她对爱情的理解时说道：“我不知道你认为爱是什么，不过我认为的爱不是一起享受好东西，说些甜言蜜语，而是一起忍受讨厌得要命的东西，陪在身边不逃跑，就算有比那个还严重的事情也一直在一起。”这段台词很多人分享，觉得这个女主“简直是人间清醒”。这种金句式的台词非常容易获得传播，也会进一步地吸引新的观众出于好奇心去看这部剧。仅从叙事手法来看，我觉得《泪之女王》取得如此高的收视率也是一种时代的必然。
潘文捷：刚才子琪和清露提到，很多韩剧的男女主双方是很久以前甚至小时候就牵扯在一起的，逐渐爱上对方，我想到现在很流行一个概念叫作“羁绊”，是一种与血缘没有任何关系、只是两个陌生人彼此非常忠诚的羁绊的感觉。
在一些电视剧或浪漫爱情剧里，很多男女主角可能是孤儿，他们否定血缘亲情，把爱情作为最纯洁、最坚定、最深刻的情感填补进去，形成的这种羁绊是不会随着现实基础改变且不会被任何现实利益污染的，它是永恒的和纯洁的。
例如《三生三世十里桃花》就是男女主角纠缠三生三世的故事，或者是《恋与深空》纸片人的科幻设定中的几个男主角都是在以前无数个宇宙、无数个时空中不断地爱上女主角，而且在现在这个时空当中他也只爱她一个。这样的无限忠诚带给女性读者一种无法匹敌的安全感，这种羁绊是一种没有什么能够将他们分开的命中注定，这种如命定般的安全感在当下不确定的生活中有着非常强大的诱惑力。
日本现下非常流行的“世界系”轻小说或动漫中，男女主角的情感羁绊直接事关着世界存亡，少年少女之间的强大羁绊足以穿越时空拯救世界。在这种世界系的作品中没有什么社会关系，却有巨大的情感强度，它提供了一种宏大的叙事幻象并引起原本只有宏大叙事才能召唤出来的激情，这种彻底符号化的世界代替了无法被表述和分析的社会。我感觉这类世界系作品某种程度上反映着当下一种非常悲哀的状况，正是现实世界中存在着一种无法消除的隔绝，所以我们才需要这种无法斩断的联系和羁绊。
尹清露：世界系最开始在日本流行是上世纪90年代，是日本年轻人感到非常迷茫和挫败的时段，如沙林毒气等一系列社会恶性事件频发，那时被认为是世界系鼻祖的《新世纪福音战士》动漫诞生。以1995年为节点，此后世界系作品愈发丰富，最终也产生了文捷说的一男一女紧紧相拥拯救世界的剧情。但我们现在看的韩剧或是纯爱剧集好像已经没有拯救世界的宏大幻想，只要两个人紧紧相依就够了，只要有这个羁绊就可以了。
林子人：我觉得羁绊这个说法真的很有意思，它刚好在社会竞争非常激烈、人与人之间高度原子化的时代出现，甚至“断亲”都成为了我们社会当中的一个热词。就像刚才文捷所说的，正是因为现实生活中人与人之间的连结从未如此脆弱，所以我们反而会在影视剧中追求一种强羁绊的关系。
徐鲁青：我超喜欢《请回答1988》这部韩剧，让我想到小时候回老家和外婆一起住的时光，与大城市的高楼住宅不同 ，小县城有着一个一个的小平房和相互串门的邻居，有时候其他小朋友到我家做作业、吃饭，最后可能就睡在我家里。看《请回答1988》的时候，正好是我一个人来到上海，有点想家，这部剧仿佛唤醒了我过往的记忆，重新找回了过去人跟人之间的连接感。虽然跟男女爱情没有什么关系，但共通的是：人在特别孤独时，都会期盼回到人跟人之间羁绊的时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