派出所对贺翔开具的家暴告诫书。受访者供图
也是在那一次,小谢第一次在电话里和哥哥谢强说了自己被家暴的事——除了报警,受到伤害时,她第一时间想到的是家人,她期望从那里得到最有力、最无私的支持。
哥哥永远护着她。上小学时,小谢被一个同村孩子不小心挤倒,擦伤了脸。哥哥替她出气,打了肇事者。自此之后,没人再敢动她一根手指。
谢强赶来时,看到妹妹挺个大肚子,半边脸红肿淤青,额头也擦破了皮,往外渗着血,他心疼极了。他想跟贺翔当面对质,但对方跑掉了,电话不接、微信不回。
恰逢年底,谢强把妹妹带回老家过年。那时,他和父母都以为,这是妹妹第一次被贺翔家暴。听到小谢说想离婚,他们都表态:“离婚不丢人,孩子生下来贺家愿意养给他们,他们不愿意,过继给哥哥,爸妈帮着带。”
几天后,贺翔登门认错。谢强事先得知消息,抄起木棒把妹夫堵在楼下。贺翔不作声。最终,妻子劝住了谢强,“你这样违法,警察会拘留你,到时候更没人护着妹妹了。”谢强冷静下来,把贺翔放上了楼。
贺翔在岳父岳母面前跪下,声泪俱下地认错,写了保证书,保证再不会对小谢动手。他求小谢和家人看他表现,还说再有两个月孩子就要出生,这期间,如果自己再动手,等孩子生下来两人就和平离婚。
小谢咨询过律师,对方说女方孕晚期,如果男方不同意法院一般不会判离,再起诉又要拖个一两年。贺翔关于和平离婚的说法让小谢松了口,同意再看看:“当时有一点相信他能改。”念在“初犯”,小谢父母轮番口头教育他,劝他和小谢踏踏实实过日子。
被贺翔用刀砍伤后,小谢第二次求助哥哥。看着头上缝了四针的妹妹,谢强后悔极了,他觉得,是自己纵容了贺翔。他相信,当初棍子如果落在贺翔身上,妹妹也不会被打成后来的样子。
事实上,家人能提供的,更多是精神上的支持,很难为她提供实质的庇护。父母家不能回,父亲高血压,心脑血管也有问题,不能着急上火,母亲一为自己的事情烦心就整夜失眠,头疼得厉害;哥哥家也不能去,谢强在成都租的单间,最近工作忙,到处出差,贺翔知道哥哥的住处,容易被找到。
报警几乎成了小谢在遭遇家暴时,快速获得安全感的唯一选择。因为被丈夫家暴,小谢一共报过六次警。但每一次她鼻青脸肿、流着血出现在派出所寻求保护,要求民警拘留贺翔时,都能听到同样的回复:“我们办案有程序,不是你想拘留就拘留的。”民警劝她:“两口子打打闹闹很正常,为了孩子,你看你这怀着孕挺着个大肚子,(拘留)会影响你孩子。”每一次放人前,民警都会训诫贺翔:“下一次你再这样子(家暴)我就要拘留你了。”
这一次也是这样。第二天早上,贺翔被放了出来。
离婚后的小谢。新京报记者刘思维 摄
因为缺乏足够的证据,家暴施暴者很难被控制,这是很多家暴受害者面临的局面。
离婚庭审前一天,因为贺翔涉嫌转移婚内财产给多名亲友,小谢另案起诉了贺翔和他的亲友。四五个女性家暴受害者从全国各地赶来支持小谢。其中一位中年女性左脸烧伤的疤痕从太阳穴一路延伸至下颌,她是来自四川凉山彝族自治州的曲木铁古木。
她自称,结婚15年曾遭遇丈夫多次家暴,去年8月还被他用白酒点火焚烧,构成重伤二级。报警后,警方拘留了丈夫,又将他放了。今年3月,当地警方在通报中表示,“事发前当事人双方均有饮酒,事发时无第三人在场”,目前未发现证据能够证明(烧伤)是其丈夫所为。
“那一次家暴之后贺翔说,下一次要把我家暴死,让我没有再报警的机会。”小谢知道,自己只能逃跑了。这一次不能再被他找到。
在小谢有印象、有证据的16次大大小小的家暴发生后,她至少有10次选择逃离贺翔。以往被家暴后,她住过酒店,也在远离贺翔生活圈的区域租过房子。但这次暴力升级到动刀,又受到贺翔的死亡威胁,她决定跑远一点,去重庆投奔朋友。这期间,她从未用过自己的手机号、身份证和健康码。但无论她逃去哪里,总能被贺翔找到。她记得贺翔曾说,女人一旦结了婚、生了孩子,就像风筝线攥在了男人手里,飞再远,线一扯就回来,逃不掉的。
在重庆的朋友家,他又一次对她动了手,弄伤了她的手和膝盖。
2022年10月27日傍晚,从重庆又逃回成都的小谢走出地铁口,看到贺翔正站在不到10米远的地方冷冷地盯着她,后背瞬间冒出一层冷汗。小谢慌了,一时不知道要往哪里跑,只能硬着头皮跟着他往前走,一直走到了自己租住的公寓楼下,贺翔的表弟正在这里等着他,他甚至知道小谢房间的楼层和门牌号。
事后,小谢从贺翔的描述中得知,他家也不回,公司也不去,在重庆找了她1个多月,花掉5万多元。他在加油站贴寻人启事,说妻子产后抑郁、精神失常、离家出走;给出租司机钱,让他们在司机群里发布寻人信息;去重庆的美容院挨个打听小谢和她朋友的名字;以上方法都未奏效,最终贺翔还是动用关系,通过技术手段找到了小谢。“他说,只要你在中国,只要你还活着我就能找到你,只是时间问题而已。”
“那我要怎么办,我要躲到哪里去,谁能保护我?”小谢绝望地发问。
她向政府部门求助,打12345反映情况,电话被转接给妇联,小谢表达了自己的诉求,妇联工作人员说他们没有执法权,只能上门了解情况,夫妻俩都不在家,工作人员只见到了贺母。上门后,妇联给小谢推荐了一位离婚律师,离婚诉讼收费8000元。
社区也了解小谢被家暴的事。工作人员口头指导了她人身保护令的书写格式,她没搞明白,最后还是找了朋友推荐的律师帮忙写了人身保护令和离婚申请书。她也向民政局反映过家暴的事,民政局给她提供了离婚所需的档案材料。问了一圈行政部门,没人能为小谢提供实质性的保护。
没人告诉小谢,成都市设有反家暴庇护中心,由成都市民政局管理,就设在成都市救助管理站内。院内安保严格,两名保安看守院门,外人一律不许入内。
成都市反家暴庇护中心工作人员告诉新京报记者,家暴受害者不需要其他申请材料,带一张身份证,填写申请表就能免费入住7天,最长可以延长到10天。在这期间,妇联也可以为受害者提供法律咨询,帮助受害者申请人身保护令。人身保护令可以在线上进行申请,妇联也可以帮忙送达。
这名工作人员表示,目前,庇护中心无人居住。他对以往申请居住情况并不知情。新京报记者提出参观反家暴庇护中心,被工作人员拒绝了。
带着伤疤走到法庭
5月31日晚,离婚成功的小谢(左二)走出法院大楼。新京报记者刘思维 摄
“我不同意离婚。我们的感情没有破裂,我对小谢还有感情,女儿应该由我们夫妻双方共同抚养。”庭审中,听到贺翔在答辩中推翻了庭前会议时同意离婚的说法,震惊和愤怒一齐涌上来,小谢深吸一口气,瘪了瘪嘴,眼泪流下来。
小谢回忆,法庭上被告贺翔面无表情地继续表态,让他同意离婚、交出孩子抚养权的前提是小谢对他出具刑事谅解书。——因贺翔婚后两年内长期频繁对妻子施暴,去年年底,武侯区人民检察院以他涉嫌故意伤害罪、虐待罪为由向武侯区人民法院提起公诉。在某些情况下,出具刑事谅解书可以减轻犯罪嫌疑人的处罚,或者帮助犯罪嫌疑人取保候审。
上过一次当后,小谢和家人都不再信任贺翔,对离婚的态度很坚决。
在重庆搜寻小谢期间,贺翔不断给岳父发送大段大段的文字消息,诉说自己在这段婚姻中的无私付出,搬出“给孩子一个完整的家庭”等诸般理由,希望岳父劝导小谢打消离婚的念头,尽早回家。
“离婚不是羞事。”小谢父亲表态,反过来让他别再纠缠女儿,尽快办离婚手续,“你过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
在2022年1月,被贺翔用取暖炉砸伤那次“大家暴”之后,小谢的离婚计划开始付诸行动。她通过朋友介绍的律师,了解诉讼离婚的流程,搜集、保留证据。这并不容易。贺翔经常查看她的手机,删掉她手机里拍摄的伤情照片、就诊记录,冒充她和律师对话,把对方拉黑,威胁律师不要帮小谢离婚。为了保留证据,她第一时间就把图片转给哥哥和朋友,由他们替她保存。
离婚最大的阻力来自贺翔。他阴晴不定,小谢和他提离婚要冒着被家暴的风险。有时“离婚”二字刚一出口,两个耳光就甩过来。
几轮艰难谈判之后,2023年4月15日,两人终于以小谢放弃女儿抚养权、净身出户,每月支付贺翔5000元抚养费的条件达成共识,签署了离婚协议,约定于当年的5月19日,到民政局办理离婚手续。不久,贺翔反悔。
2023年4月24日,正处于一次“大家暴”之后的逃亡时期的小谢到武侯区人民法院提交人身保护令申请和离婚申请书。离婚申请书缺少贺翔的身份信息,看到她前胸后背的烫伤,窗口工作人员表现出同情,让她当天回去补齐材料,次日一早帮她尽快办理。
当晚,她在出租屋楼下再一次被贺翔找到。25日凌晨,她被他强行带到一家宾馆。发现了小谢包里的人身保护令和离婚申请材料后,贺翔暴怒之下,对她拳打脚踢。这次,暴力再一次升级,攻击集中在胸腹间的要害部位。
4月25日8点半,武侯区人民法院的那位工作人员已经上班了,一上午,她都没有等来昨天和她约好的那个被家暴的娇小女生。
“我们在某某医院。”15点47分,谢强收到了贺翔发来的一个医院位置。从小呵护备至的妹妹一而再,再而三地被这个男人打进医院,他恨他心狠,也恨自己无能,回了一个“滚”。20点,他赶到医院,打电话给贺翔,问妹妹在哪。电话里传出他一贯冷静的声音:“这次情况有点严重,失手了,在ICU。”
小谢在ICU躺了8天。她的十二指肠、左肝被殴打得近乎破裂,腹部严重损伤,已致感染。医生在她身上剖开一道从胸口处到肚脐下10厘米的口子,修补她破裂的脏器、排出腹腔中的大量积血,缝合的伤疤狰狞般凸起。因为肾功能受损,术后她不得不通过造瘘术排便。
还有一些看不到的伤害也留了下来。她变得内向、敏感,除去自己的家人和最信任的几个朋友,她封闭起自己,很少出门逛街,也几乎不与其他人交流。“我害怕,感觉外面的人都是坏人。”她被诊断出创伤后应激障碍,看到贺翔的照片或者其他和他有关的事物,会控制不住地发抖。身上的伤疤和造瘘口,让她感到自己丢了健康、没了尊严,数次想到自*。
庭审持续了10小时以上。天色越黑,聚集在法院门口的人越多,男女老少,一两百人叽叽喳喳地等待着小谢离婚的消息。他们中的大多数都通过网络,看见过她身上那条拉链一样的伤疤。5月31日20点30分,结束了庭审的小谢走出法院大门,宣布自己离婚成功。一片欢呼声中,她却哭得像个孩子:“今天开始,我自由了。”
5月31日晚,法庭外围观的人群。新京报记者刘思维 摄
就在这一天早上,电梯恰好坏了,要进入庭审大楼需要经法院门口长长的台阶。小谢低着头,沉默地走在前头,和家人拉开一段距离。申请离婚这一路就像这段台阶一样漫长、艰难,她满身伤痕一路走来,终于到达离婚案法庭门外时,距离她第一次被家暴已经过去两年零十个月。
站在台阶顶端、庭审大楼门前,小谢眉头蹙起、眼神坚定,微喘着说:“这是一次阶段性的胜利。”
(贺翔、谢强为化名)
新京报记者 刘思维 实习生 张皓雯
编辑 杨海 校对 贾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