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梆子老太》被收集在陈忠实自选小说集《蓝袍先生》里,在里面,陈忠实塑造了一个在新中国成立初期,四清文革运动期间大背景下,在新旧思想交替下,以梆子村老太为代表的农村妇女形象,刻画了其在社会变革中的心理历程及悲惨结局。
01.甘为生育工具的女性,是一个时代的悲哀。
黄桂英(梆子老太)出身贫苦,自幼被定给梆子井村的胡景荣当媳妇。成亲以来,尽管她勤勤恳恳地做着媳妇本分,但三五年内没生下一子半女,也因此成了乡里之间议论纷纷的对象。结婚十年,婆婆和丈夫胡景荣为她寻遍了各种名医,吃了无数个偏方,但梆子老太的肚子依然没有丝毫动静。后来,婆婆过世,夫妻两人面对现实,抱养了一对儿女回来继后香火。孩子是有了,但是梆子老太不能生儿育女的这个人生遗憾却是无法解除。她不能忘怀,当年阿婆领着她求神乞子路上的那种怨恨眼光,以及丈夫对她的冷漠和鄙视。当清楚得知自己不能生育的事实后,她自觉自己低人一等,和丈夫、阿婆说话,有一种无法克服的理亏气短,和村里乡里说话,也有一种无法排除的不如人感觉。
自古以来,不孝为三无后为大。娶妻过门,不能繁衍子嗣,在古代,都会认为是女方没能尽好妻子职责,为夫家完成传宗接代继后香火的重担。比如,在上一年热播的电视剧《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里面,就写了名门淑女盛淑兰下嫁乡秀才孙志高的故事。盛淑兰与孙志高结婚三年,被怪罪无所出,面对恶毒婆婆,每天还不得不忍气吞声,一味隐忍。但她的善良和忍让,却没有得到夫家体贴,反而是促造了恶毒婆婆讥讽,丈夫盛气凌人,背地里与娼妓厮混。最终,她选择反抗,在娘家的支持下,对孙志高提出和离。这是一个进步女性形象,但在封建礼教森严的时代,做得到的却廖廖无几。
在《梆子老太》中,梆子老太并没有选择反抗,而是顺从了命运的安排,这个没有文化的农村妇女,在新中国成立后,处于男女地位极其不平等的生存环境中,依然甘心地过着被驯化的人性生活。她不懂得为自己平反,更是将一切过错放在自己身上,选择默默承受。日积月累,这种心理压力使得她的性格慢慢走向扭曲,向悲剧边缘滑落。
02.嫉妒心理,是绕不过去的人性弱点。
在小说开头,对于梆子老太这个形象,作者还是给予她较多正面肯定的:勤劳、孝顺、节俭,是庄稼院里过日子的可靠人手!虽然有些美中不足的缺点,像针线活做得不好,厨房手艺也一般,但是她却会像男人家一样干庄稼活,而且做得丝毫不含糊,要比一般男人都要好!如此看来,在梆子老太的性格里面,整体色彩还是明亮向上的,让人感到积极健康。但不能生育这个人生遗憾,却引发了她最“致命”的性格弱点:盼人穷。
“盼人穷”是什么?通俗点讲,就是我们日常所说的嫉妒。从心理学来说,嫉妒是一种持续发酵且复杂的情绪,一般人在情绪激动时,尤其会受到嫉妒心理影响,甚至不考虑真正的事实,而做出冲动的行为。轻微的易妒心理,可以通过自我调节来克服,但是过激的嫉妒,却可以转化为人性的阴暗面,产生巨大*伤力。梆子老太就是这样。
俗话说:亲巴亲好,邻巴邻好。但对于长期处于乡邻眼光夹缝里生存的黄桂英来说,显然她不是这样想的。无法生育的事实,让她在审视身边的人和生活上,自觉加上了一层滤镜,形成了一种无意识的习惯性偏见:我没有价值,一点也得不到他们的尊重。这层核心认知的,就像一副有色眼镜,使得她在看待周围的人和事情时,常常混淆了事实的真相。
感慨命运的不公,抱怨人生的不如意,包裹着恨意的心灵,自然也看不到这个周边的真善美。她盼望着,自己无能,别人也无能;自己受穷,旁人比自己更穷;自己倒霉,别人更加倒霉……
出于好奇和嫉妒心理,她由自己的不如意,转向变成对他人行为的揣测、判断,她嚼舌根,传是非,传胡学文媳妇三年不开怀,让新媳妇在乡里前失了面子;传小学教员胡学文写反动文章,害得胡学文被教育局彻查处分;举报王木匠家吃饺子的不实,害得王木匠家丢失了得到救济粮的机会;举报胡振汉高价销售红苕,使得胡振汉变成投机倒把暴发户,三间新盖的瓦房被没收。梆子老太的声誉在梆子井村已经越来越臭,人格和名誉已经降到十分糟糕的地步,男人们不屑一顾,女人们不愿意和她碰个照面,她在梆子井村活成了独人。
这种源于嫉妒形成的判断偏见,其实就是一种面对不愿意承认的事实自我逃避心理。“采取任何行动都是为了阻止这些情况,就像溺水的人一样,因为害怕淹死而不断拍打水面来挣扎,但最后往往会因此而下沉。”
03.人性与时代的冲突,才是悲剧的根源。
梆子老太的故事,发生在新中国成立初期,当时的农村,实行了土地改革,农民们分有自己的田地,农民翻身当家做主,生活经济也有了好转。这个时候的中国,政府提倡男女平等,开展妇女解放运动,把旧社要受三从四德层层压迫,出门不敢仰头,进门不敢大声说话,整天围着锅头转的妇女解放出来,赋予她们掌握命运的自主权,她们和男人一样,可以平起平坐,获得更多的参政权、独立经济权和受教育的权利。但运动是积极向上的,人的思想却不是一时半会可以扭转的。
妇女解放运动开展后,梆子老太被当成杰出榜样,成了妇女劳动楷模,却在后期的四清文革运动中,成了政治斗争中被利用的对象。在她光荣地当上贫协主任,经她口口相传,道听途说上报的各种故事后,前任梆子井大队大队长胡振武被带上地主分子帽子,天天扫街;城里劳动先进者胡玉民被遣返到梆子井村进行劳动改造;胡选生的现役军人提上干部无望,梆子井村的村民们无一深受其害,整天过着如履薄冰的日子。梆子老太的存在,对全体村民构成一种潜在的威胁,她的行为,连身边的丈夫和子女也对她的行为嗤之以鼻,冷漠处之。
梆子老太也是可怜的,一字不识,没有受过正式教育,仅有的思想认知,只是来源于她个体对事情和局势的盲目认知,让思想具有非常深刻的局限性,因此被盲目地卷入到阶级斗争运动来,成为了其中的牺牲品,最后落得死后被万人拒葬的悲剧下场。这种黄桂英式悲剧,仅仅是一个时代的缩影,是在社会发展过程中,个人性格必然性和社会发展偶尔性等多种因素的产物。最后不得不说,这篇小说,揉合了人作为主体意识,与社会发展亲密相连又相互分离的双重矛盾,是一篇社会运动悲剧的展示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