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妮莉丝与无垢者军团
另一个有趣的例子是,潘托斯的亲王从四十个大家族中被选出,他在和平时期可以享尽尊贵奢华的待遇,但一旦遇到战败或歉收,就会被割喉以平息神的怒火,并选出新的亲王,一个自号褴衣亲王的贵族在被推举为亲王后当日就逃出潘托斯,后来建立了佣兵团,并从此将血洗潘托斯作为毕生理想。这个设定来源于冰岛编年史家斯托里·斯蒂德吕松的Heimskringla,其中记述了瑞典的一个故事:瑞典连续三年收成不好,于是人们在乌普萨拉分别献祭了牛与人给天神,第三年,他们献祭了自己的国王多马尔迪,国王之血染红了献祭指环,于是神终于得到了满足。
“时局艰难,死神骑着从该被三重诅咒的阿斯塔波放出的苍白母马,来到我们的街道肆虐。”——格拉茨旦·卡拉勒
《圣经:新约》末篇《启示录》第6章出现了“天启四骑士”(Four Houseman of the Apocalypse),也称“末日四骑士”,文学作品中一般解释为:战争——红骑士,饥荒——黑骑士,瘟疫——白骑士,死亡——灰骑士。《冰与火之歌》中,弥林发现的第一例血瘟(Bloody flux)是一匹苍白母马载来的垂死骑手,因而此病被称为“苍白母马”,显然是马丁为致敬天启四骑士刻意埋下的彩蛋,而在七神信仰中,象征死亡的陌客同样骑着一匹苍白母马。
《天启四骑士》,俄罗斯画家维克托·瓦斯涅佐夫绘
书中的血瘟是一种极易快速扩散的肠道传染病,其症状包括高热、腹泻、便血等,传染率与死亡率均非常高,提利昂的主人亚赞在感染两天后即死于非命,而书中人对于此病除了隔离与焚烧外别无其他有效预防措施,患者只能坐等死亡。血瘟的症状与巴利斯坦爵士对它“自黎明之纪元以来,血瘟毁灭了无数军队”的描述很容易联想到18世纪多次在军队中流行的痢疾,由于当时的人类缺乏卫生防患意识及军营糟糕的卫生条件等原因,痢疾多次在军营中爆发,军营痢疾的其中一个称呼正是Bloody flux。1792年,普鲁士的腓特烈·威廉二世联合奥地利同盟,率领四万两千人的军队向法国革命军发起进攻。然而,受痢疾影响,同盟军能够作战的只剩下三万人,随后在瓦尔密战役中被革命军击败。这场战争实则确保了法国大革命的革命成果,隔日法国即正式废除君主制。
在弥林,当巴利斯坦封锁城门准备与渊凯联合军开战时,渊凯军队开始使用投石机向城内投掷血瘟死者的尸体,试图在城内引发瘟疫。这一行为的原型来自1346年,围攻卡法失败的金帐汗国在撤兵前向城内投掷了染上鼠疫的尸体,由于热那亚共和国频繁的通商,鼠疫迅速蔓延至整个欧洲,并肆虐长达四个世纪,它更为后世所熟知的名字“黑死病”(Black Death)于1555年首次在瑞典被使用。一般认为中世纪爆发的黑死病成因是腺鼠疫,主要传播途径是虫蚤叮咬,患者被咬伤部分的淋巴腺首先发炎,伴随着肿痛与流脓,通常还会出现发烧,皮下出血会导致皮肤变黑,称作“acral necrosis”,也是黑死病这一称呼的来源。未经有效治疗的腺鼠疫死亡率在30%至90%之间,薄伽丘在《十日谈》中如此描述:“男人和女人先是在大腿内侧和腋下生出无名的肿块,有的像苹果和鸡蛋一样大……肿块从这两处地方蔓延到全身;然后出现黑色斑点,尤其是手臂和大腿上,密密麻麻;几乎所有出现症状的人三日内必死。”现代认为黑死病导致了当时欧洲三分之一至二分之一的人口死亡,也给欧洲社会制度带来巨大冲击,教会权力出现下滑,封建制度进入衰落的尾声,一定意义上促成了后来的宗教改革、文艺复兴乃至启蒙运动。
1348年佛罗伦萨的瘟疫绘图
《冰与火之歌》中还有另一种更令人望而生畏的疾病——灰鳞病,患者的皮肤会开始硬化,布满黑灰斑点,并变得如石般坚硬,占领所有表皮后灰鳞还会继续向内发展,侵蚀肌肉、骨头与内脏,接近死亡时会丧失意志、陷入疯狂。绝大多数灰鳞病患者都难逃一死,部分痊愈者如史坦尼斯的女儿希琳·拜拉席恩也不得不终生带着石化的皮肤。现实中,与灰鳞病明显相似的是麻风病,这种毁容性疾病在中世纪引起的恐慌更甚于它的破坏力。由于麻风病只能人传人,且潜伏期最长可达20年,导致在1179年的第三次拉特朗公会议规定所有麻风病人必须与人群隔离,并通过一个宗教仪式,宣布他在法律上实质性死去,此后只能生活在麻风病人聚居地。聚居地的生活条件极为恶劣,《魔龙的狂舞》中提利昂等人坐船经过伤心领时,遭遇了集群灰鳞病患者“石民”的袭击,1313年在萨里的金斯顿同样爆发了麻风暴乱。
值得说明的是,尽管《冰与火之歌》中随处可见对真实历史的借鉴、糅合与致敬,但并不意味着抬高了它的阅读门槛。事实上任何带有致敬或隐喻性质的虚构作品都应当遵循这一原则:它自身首先是一个完整自洽的故事,所有的致敬与隐喻都应当是以“彩蛋”形式出现的,正如今敏的《千年女优》,抛开赤色围巾男子象征进步左派的隐喻,仅仅将它理解为千代子耗尽半生没有结果的反复追逐,它也依然是一个完成度极高的优秀作品。因此,即使读者对《冰与火之歌》的真实原型一无所知,也足以体验阅读乐趣。
马丁曾在1998年的访谈中说:“但我并没有照抄历史。我爱把事件杂糅在一起,以制造悬念。书中那些角色主要源自我的脑子,而非历史……但真的没必要将我作品中的人物和事件与历史一一对应。我喜欢用历史感来调剂我的作品,以增加纹理和逼真感,但是单纯地换个名字重抄历史我可没兴趣。我更喜欢将所有元素打乱重构,将它们带到一个出乎意料的新方向去。”不难窥探到他本人对于自己的作品与真实历史之间关系的理解。诚然,我们可以为大量书中的人物、事件与细节在现实世界中找到对应的原型,但这远不意味着《冰与火之歌》就是对已发生历史的重演,故事走向与人物命运绝不可能与历史原型完全一致,马丁更多地是将其作为寻觅灵感的宝库,同时为故事自身注入厚重的中世纪风貌与史诗感。马丁的素材库也远远不止于真实历史与现实世界,他自承泰德·威廉姆斯的《回忆,悲伤与荆棘》(Memory, Sorrow, and Thorn)系列是他的写作动力之一,J.R.R.托尔金与H.P.洛夫克拉夫特对马丁的影响更是不言自明。毕竟,历史每天都在重蹈覆辙,而故事总有独一无二的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