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宇宙各大行星的引力作用,地球上的人总是东奔西跑,萍踪浪迹。而当不由自主和聚散无常作为生命的常态,离愁别绪、远客思乡就成了文人墨客自古以来最不厌其烦的吟咏主题之一。先秦《诗经·小雅·采薇》有戍边将士久役思归:“采薇采薇,薇亦作止。曰归曰归,岁亦莫止”;汉末曹植《赠白马王彪》有皇亲贵胄骨肉分离:“恩爱苟不亏,在远分日亲。何必同衾帱,然后展殷勤”;唐代诗仙李太白望月生情,然后泛起“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的静夜之思;宋代文豪苏东坡逢节思亲,于是有了“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的中秋之愿;清代词家纳兰容若闻声惊梦,而后发出“风一更,雪一更,聒碎乡心梦不成,故园无此声”的羁旅之音……同处地球上宇宙中,当代粤语流行歌词在同类题材的写作上既不能幸免,也没有落下。这次的赏析曲目,就是其中较为新近的,由陈咏谦填词、岑宁儿演唱的《勿念》。
《勿念》,作曲:陈蕾/岑宁儿,填词:陈咏谦,编曲:Mike Orange
很多人对岑宁儿的印象或许还停留在她2017年为电视剧《夏至未至》献唱的国语插曲《追光者》,并不知道她其实是会唱粤语歌的香港唱作歌手。2021年的《勿念》由她和另一个唱作女歌手陈蕾共同作曲,填词则交由她的经理人陈咏谦。陈咏谦是熊猫级填词人黄伟文的徒弟,属于香港词坛的中生代力量,他最为人熟知的作品应该是贡献了“你快乐过生活/我拼命去生存/几多人位于山之巅俯瞰我的疲倦”的那首《高山低谷》(林奕匡演唱)。《勿念》则是他三年前的作品,名字取得简洁文雅,一看便知与离情有关。让我们按下手边最近的音乐播放器,开始听歌:
是吗
快两岁了 也会对答了
霎眼要上学堂
一段弹得颗粒分明、宁静致远的吉他前奏过后,人声温柔而沉静地响起。问句“是吗”通常用于对话的回覆,一般不会出现在先,这里却偏偏放在首句,用寥寥二字快速搭建起一个你来我往的交流情景,并暗示歌者在回答着谁,奠定了全篇的基调。随后三句则是首句“是吗”想要确认的内容,虽琐碎如家长里短,却既交代了对方的大致年纪——育有两岁小孩的成年人,又反映了彼此之相距甚远——如果是时常见面,就不会连对方小孩的现状都需要告知。这几句笔法曲折,文中并未直接提及小孩,却能从“快两岁、会对答、要上学堂”等侧面描写领会到所谈论的是小孩子。
下次
与你接送 驾照我有了
至今 仍无碰撞
正因不在一处,所以一起接送小孩的约定只能安排在既清晰又模糊,谁也说不清到底是什么时候的“下次”。“与你接送”先是把自己和对方置于同一层面来暗示对话双方是同辈,又在段落中起到了承上启下的作用,把话题由对方引到了自己身上——“有驾照而无碰撞”是自己的现状,也是值得报给对方的平安。
这边 通通都好
哪怕有时 会悄悄失落
自己的情况继续展开,“这边”一词再次点出双方分隔两地的情形。“通通”和“悄悄”两个叠词用得精当之处,歌曲评论区的网友“阿爽不太爽”讲得到位:“若是通通都好又何来悄悄失落,正因为需要向你汇报,我通通都好,所以我的失落只能是悄悄。”除此之外,这两句还让人联想到苏东坡词作《定风波·南海归赠王定国侍人寓娘》中的名句:“试问岭南应不好?却道,此心安处是吾乡。”或许这边确实通通都好,但叫人安心的从来不是个人环境的舒适与否。
好久 不见你了
偶尔会想 这里有你在旁
直抒胸臆的两句,不仅向对方直白地表达了思念的心情和团聚的心愿,又在主歌第一段结束之际,把前面铺垫下来的情绪推上了一个小高潮。这一段押的是开口幅度较大的ong韵,也利于情绪的释放。
圣诞过了 假放够了
你我各自忙
学懂 怎么思乡 点一杯鸳鸯
像从前快乐
本来就分隔异地,假期过后的工作日更是忙到彼此没有空闲好好联系,所以在这里,界限分明的“你我”是比起同义词“我们”更胜一筹的表达。“学懂思乡”是阿Q式的说法,实际上是身不由己地体会到什么叫乡愁。“鸳鸯”由咖啡和奶茶调剂而成,是香港茶餐厅的特色饮品,它既象征着远离的故乡,又隐喻着从前的伙伴——“鸳鸯”一词原来多比喻亲密伴侣,多“点一杯鸳鸯”便是要通过召唤从前的记忆,来使当下的自己重新感到快乐。
最近 闭上眼睛 有某个片刻
我怕回忆稀薄
“怕”也意味着“不愿意”,这两句流露出一种故土难离的离散心境,并引出一个移民普遍面临的严峻问题,即如何对抗遗忘。“闭上眼睛”固然可以集中注意力搜寻记忆,可当长期身处环境迥然的他方、长期隔绝不断变化的故乡,回忆即使不慢慢消散,也恐怕会渐渐失真。著名捷克作家米兰·昆德拉曾写过一本小说《笑忘书》来讲述遗忘,而词人虽然从事歌词“小道”,却亦有着自己的表达方式。“我怕回忆稀薄”一句写得很美,它隐含了这样一个比喻:记忆原是无形的抽象概念,可“稀薄”的形容使之具像化,仿佛回忆原是一种有形的实体,浓密而厚重;同时,如果用线条勾画这句话的声调,你将得到一条抑扬顿挫的曲线,因为这几个字不仅调值跨越高低两极,而且还包含了“忆”和“薄”两个入声字,这都使得短短六个字的一句话平仄错落,音韵铿锵。
前天 几则新闻 听见皱眉
你那里怎样
遥遥无期何时再见那里每一个
由于忙到联络都减少了,我已经不能及时知晓你那边的情况,而信息的缺乏又往往增加情绪的不安,所以我变得有点风声鹤唳,一点风吹草动就担心你那里出状况。这是一个非常牵肠挂肚的形象。最后一句再次直接表达了对故人故地的想念之后,主歌告一段落。
靠于窗边听雨天
望着难落墨的信纸
除了办公,21世纪的现代人已经连电子邮件都很少发,更何况书信。不过就像纸质书总是比电子书更叫人爱不释手一样,一笔一划写出来的亲笔信也总是更饱含情意的。据我所知,香港至少有两个填词人表示过至今仍用纸笔来写作歌词。一个是周耀辉,他所教填词班的学生之一王乐仪曾在节目访问中谈到,周会叫她们手写歌词,因为这样才更像一个手艺人;另一个就是黄伟文了,他很早就在社交媒体上表示过喜欢手写,并且经常晒出以前一些作品的手稿。徒弟陈咏谦在这里明显臭味相投。可惜雨易下、墨难落——这一对比蕴含在窗边听雨的画面和淅淅沥沥的雨声背后。雨势虽未明写,但“靠于窗边”的细节已暗示下的正是驻足窗前也不会撇湿的蒙蒙细雨,它还象征着剪不断理还乱的离愁别绪。一听一望、一窗一纸、一雨一墨、一易一难,副歌开头这两句简练地结合了动作与景物描写,写得情景俱深。
如果说 如果不要说
始终我也适应了不抱怨
下笔难是因为拿不准说什么、说多少,说了会不会惹人担心,不说又会不会无人纾解?左思右想,犹豫再三,最后还是停在了“不要说”,毕竟也已适应得七七八八了。“适应”一语说得十分苦涩,它说明人的需求并没有得到满足,只是被人强行压下而已。整段副歌只有寥寥四句,但一个悲伤难过、愁肠百结的游子形象已经呼之欲出。
季节变了 世界快了
我也惯了备忘
现代诗人木心的《从前慢》有诗句:“从前的日色变得慢/车,马,邮件都慢/一生只够爱一个人”。变得太快是现代社会的特征,也是对每个人记忆力的挑战。这两句呼应第一段的“怕回忆稀薄”,以备忘的方式来对抗遗忘。
上周 开始搬家
新的景观 令人常远望
汉乐府诗《悲歌》有云“悲歌可以当泣,远望可以当归”,是说唱着悲歌可以代替哭泣,远远眺望可以当作归乡。远望思乡的文学传统源于《诗经·魏风·陟岵》,后被历代诗人不断沿袭,并在杜甫的名作《登高》达至高光,这让登高望远几乎成了游子思归的标准动作。而《勿念》不避陈俗地延续了这个传统,似暗示思乡的不止躯体,还有精神。
我望哪里有海 哪里有港
哪个随风飘荡
江河湖海及相关景象是描写身世时常用的意象,如古时苏东坡在词作《临江仙·夜饮东坡醒复醉》有“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在诗作《自题金山画像》有“心如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当今香港诗人廖伟棠在新诗《超级月》中又有“我若成舟我将无处绑缆,我将成舟我竟刻痕满身”,都是些运用出色的佳句。《勿念》同样继承了这方面的传统,把“远望”接下来的两句写得诗意盎然:“海”流动而广阔,象征着自由;“港”稳固而有限,象征着安定。这两个意象在一定程度上相互冲突,却又被同时索寻,反映的是一种既渴望自由又渴望归属的矛盾心情,以及明显事与愿违的客观现实——间接解释了思乡却不归的内心原因。随后的“哪个随风飘荡”则进一步形象描述了这种漂泊无依的生存状态。另外,“哪个随风飘荡”一句是对应第一段“我怕回忆稀薄”的乐句,但此处并没有入声字,本来韵律上要掉一截;然而这几句整体用了民歌常用的复沓手法,即重复词句:“哪里……哪里……哪个”,这样可以起到加强语势、情感与韵律的作用。尤其是三个“哪”的连用,除了琅琅上口,更是堆叠出一种迷茫孤独苦苦追索的感情意味,极易引发共鸣。
无端
想起心中 两个老人
脑里放空着
怀疑沿途原来惯了错过那感觉
“两个老人”大抵指父母,这里没有说他们是否健在,但心中想起却脑里放空,说明近期印象不充分,是对于遗忘的又一次暗示。淡忘父母是何等大事,然而我却连自己的淡忘都后知后觉,因为这一路出走实在错过了太多,多到我都习惯了。最后“怀疑”一句本来填成两字一音步,不过岑宁儿却唱得一字一顿,字与字之间彼此不牵连,带出一种分外沉痛的断裂感,属于歌手之功。
只想去抱一抱你
也不知 怎么变迁
就凭默念的句子
如此说 如此不要说
当一切也都过去
可再见
唐代宋之问《渡汉江》诗云:“岭外音书断,经冬复历春。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虽然现代通讯技术发达,去往世界各地都不至于长年“音书断”,然而就如“纸上得来终觉浅”的道理,若非亲身所感亲耳所闻,单凭那传递过来的二手信息,如何得知故人故地实际上如何变迁?再加上离乡别井之后事事无关又事事无知的幽约歉意,这就是当代的另一种“近乡情怯”罢了。所以回信的时候才会思来想去,落笔迟疑。其中反复出现的“如果”、“如此”体现的就是那种想问不敢问,想说不愿说的思维吞吐。最后“当一切”一句说得耐人寻味,它暗示了某种持续存在的阻碍团聚的因素,补充了思乡不归的外在原因,同时又留下了安慰和希冀。其中“一切”是个全指的容器,听众可按需自行填充。
下次要吃吃喝喝 说说笑笑
与你看看月圆
结尾连用五个动作叠词和又一传统意象月圆,再次抒发了想要安乐常伴的团圆心愿。其中“吃吃喝喝”、“说说笑笑”还有“月圆”都是双声词,即声母各自相同。而“吃、喝、说、月”又都是入声字。叠词、双声、入声三种音韵特色密集叠加,很难不说是故意为之。它们所共同营造出来的语气是殷切和笃定的,感情色彩也是偏向激越的。然而这几句话所在乐句的旋律却平缓而低徊,这造成了一种词句和音乐之间的对立。这种对立折射的,其实也就是愿望和现实之间的对立。
类似的对立还出现在歌名和歌词之间。歌名“勿念”为书信常用语,是叫对方不要挂念。但歌词却通篇写满对对方的想念不止,还有大量的完成式动态助词“了”营造出回覆的口吻,仿佛是对方问起在先,然后自己才回答在后,于是通信双方的相互挂念便不言而喻。因此歌词字里行间的想念,是双倍的。
伤别离、思故乡、叹飘零,《勿念》用朴素而不乏诗意的词句传达出异乡人那铺满纸张的怅惘、焦虑与失落——这样的异乡人可能是地理的,文化的,情感的,或是存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