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正鸾在族谱中的记载。新京报记者 黄依琳 摄
王强的判断没错,李正鸾的确生在大户人家,其父李以武是李纲第38世族长,家里有70多亩田,平日帮人写状子递到县府,在当地有些名气,同辈人都知道他。
他的大儿子李正鹄,与李同俊回忆录中描述的李铸新职位吻合,但为何在南京任职时名为李铸新,仍是个谜。王强分析,换名字在解放战争时期非常普遍,目的是为了不牵连家族。
顺着这条家族线,王强联系上了李健,他是李正鸾二弟李正鹤的儿子,目前在芜湖经商。
9月24日,王强去芜湖见到了李健。李健其实并未见过姑妈,他说文革后与姑妈家就断了来往,不过他热心答应一定去找找。隔天,李健去了李正鸾退休前的单位工会,打听到了联络方式。
电话拨过去,姑妈接了。
“李小姐”
李正鸾看起来并不像92岁的老人。她从未染过头发,但白发屈指可数。她视力不错,不戴老花镜就能看电视、看书。她能自己烧饭洗澡,身体很好,老伴去世后的六年里,她从未去过医院。她记忆力惊人,许多往事发生的年月日都能脱口而出。
唯一遗憾的是,她忘记金条的事了。刚开始她的第一反应是,“是不是同名同姓的人?”但家人告诉她,回忆录里的许多线索都能对上。2024年11月13日,在新京报记者一点点地追问下,她终于从记忆里捞出了李同俊这个人。
“他是俱乐部里的管理员。”她想起来了。
“说话肯定是说过。”但再多就说不来了。
她说的俱乐部,应该是回忆录里的中山室,“相当于现在的文化宫。”她说。在李正鸾的记忆里,那里有日本人留下的半圆形大舞台、乒乓球桌,隔壁有书报可借阅。放学没事干时,她常带小侄子在那蹦蹦跳跳玩耍。
李正鸾的转业军人证明。新京报记者 黄依琳 摄
去南京那一年,李正鸾14岁。在老家丹阳读到小学四年级后,就随着大17岁的大哥去南京三牌楼小学念书了,一同去的还有嫂子、小侄子和母亲。哥哥在南京联合勤务总部被服总库任人事管理员,后调任到军政部军需仓库任少尉收发员,制服上有两道杠。嫂子家里条件好,她父亲是当地有名的中医,有三个店面。
李正鸾记得,他们住在被服总库后面的一栋日本小洋楼里,睡榻榻米。从前在乡下住没见过电灯,有一次家里没电了,她不知道怎么办,跑去被服总库找哥哥,步行距离约20分钟。这段记忆和李同俊回忆录中的记载吻合。
1948年,正是兵荒马乱的时候,李正鸾和母亲搬回了老家,就此和李同俊断了联系。
此后的人生,她习惯以国家大事为刻度,一件件记在脑子里。新中国成立那一年,她小学毕业,家里条件不好,就不念中学了。隔壁邻居问她要不要加入人民解放军文工团,跳舞唱歌去。家里人开了个会,就让她去了。参军的那一天,是1949年12月27日。
然后李正鸾也变成了李萍,因为名字太难写,索性就改了。
再然后是《中苏友好同盟互助条约》签订的1950年,她跟着文工团,从当涂到宣城、芜湖,演出服从解放军军服变成了苏式双排扣上衣搭配裙子。
也是1950年抗美援朝打响的这一年,6月她从军分区到了后勤干校,不再跳舞开始学护理。为了迎接伤兵,她提前结束培训,在宣城地区行署医院(今皖南医学院第二附属医院)成为了一名护士。
在医院里,她为从战场上送来的轻伤员疗过伤,也给患血吸虫病的病人打过针。
也是在那里,她认识了患肺结核来看病的丈夫,然后他们相爱成家,那一年她22岁。婚后的生活她觉得很幸福,她和丈夫一个月工资加起来超过100元,当时的物价是鸡蛋6毛9一斤,一毛钱可以买12块话梅糖。这些钱够他们养活五个孩子,还有每月富余五块钱,寄给成分不好、生活艰难的二哥家当生活费。
把孩子拉扯大了,李萍也该退休了。此后的头20年她到处旅游,北京、上海、杭州、无锡、桂林、黄山……跟老伴儿,还有同事和同学。只不过看着这些照片,她有些伤感,“他们都去世了。”
李萍在桂林游玩的照片。受访者供图
坐在太阳底下,李萍拿起相册一页页翻,能想起来很多细节,拍摄的地点、时间、天气,甚至当时的心情。比如在厦门的海边,她脱了鞋子在沙滩上跑来跑去,“对面就是台湾。”在深圳一座山上,她花了两块钱从望远镜里头看香港,在一块草坪上她和旅伴们合影,背后一块大牌子上写着“一国两制 统一中国”。深圳还有个世界之窗,里头是缩小版的埃及金字塔、俄罗斯红场、巴黎铁塔……这些她都有打卡留念,照片里她总是背一个斜挎包,咧着嘴笑。
女儿马莉70岁了,每隔两天来看一次妈妈,老房子的外挂电梯还没装好,她不放心妈妈出门。好在李萍身上没什么大毛病,就是腿脚不大方便,走起路来需要一点点挪。女儿来了,李萍就张家长李家短地叙旧,但忙里忙外、回家还要伺候丈夫的马莉没工夫听。
“你走后她又要想了。”马莉跟新京报记者说,那天从李健那听到金条的事后,李萍一夜没睡,从前的往事在她脑子里,就像过电影一样。
半个世纪的乡愁
来到台湾后的李同俊,同样结婚生子,退休后也云游四方,“妻子贤惠,儿女孝顺,我这一生很幸福。”
只是和李萍不大一样,李同俊心里藏了不少事,在家人的印象里,他温和内敛,极少袒露内心。但在回忆录里,他的情绪却是汹涌的,那些爱、遗憾、思念、愤怒、哀苦常以感叹号结尾。
李同俊结婚时的照片。受访者供图
李同俊似乎在用书写对抗遗忘和思念。比如和母亲的拜别,他写得很详细。那是1948年夏天,弟弟结婚,他回了趟家,和母亲提起金条的事,母亲告诉他,那是别人的钱,欠钱是要还的,他记在心里,“我背着这10两重的两根金条,几十年了!”
还有其它母亲的叮咛,不要赌博、慎重交友、身体健康,他也没有忘记,“现在还言犹在耳。”分别那日,母亲哽咽流泪,勉强说出一句“上路吧,要时常写信,不要忘啦!”
可母亲没有等来他的信。谁也没有想到,原以为只是短暂的分离,竟然成了永别。
1994年3月,李同俊从桃园出发,飞过了台湾海峡,北上上海,路过南京,再到安徽宿州,回家的路800多公里,李同俊走了45年。
那天是清明节,68岁的他,黑发上已是一层灰白。李同俊跪拜在父母坟前祭拜,“妈,你叮咛的事,我都做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