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若虚以三节为一组,设计出三次循环往复,咏叹了三轮江、花和月。我们可以从一个细节中看出张若虚在分组上的苦心孤诣:第四节为纸韵,呼应第一节“滟滟随波千万里”之“里”,第七节为文韵,呼应第四节的“不知江月待何人”之“人”,一、四、七节互相链接,正是分设三组的证明。
(二)三重循环结构下的《春江花月夜》三重循环结构是真正读懂《春江花月夜》的关窍。根据这一总纲,过去在这首诗歌理解上存在的一些争议就可以迎刃而解了。
过去的学者认为,几乎所有的研究者谈到《春江花月夜》都会把它当成游子怀人思乡的主题,也有一些学者认为诗歌中发生了从“游子思妇”到“妇思游子”的视角转换,写的是游子和思妇相望相思。比如,吴小如说诗歌第七节“此时相望不相闻”等句是“从思妇的角度怀念天涯游子”,王世海认为玉户帘、捣衣砧等句传达出思妇于家中的诸多苦恼和煎熬。这些观点都未必符合张若虚的原意。
张若虚《春江花月夜》应该理解为,全诗都是以女性口吻表达思君之情。既然以思妇的情感、角色就能够解释全篇,何必又要横生枝节地预设出一个男性的口吻呢?看见海上生明月的是女性,欣赏月照花林的也是女性,感叹人生无穷已的也是女性,愿逐月华流照君的也是女性,这首《春江花月夜》本质上和他的另一首诗《代答闺梦还》一样,都是闺情诗。
这个“君”是什么身份,丈夫或是情人,他因为什么原因、去了何处,诗歌中统统没有说明。不过,我们通过细读,可以从诗歌中获得一些线索:诗歌以“海上明月共潮生”,以“斜月沉沉藏海雾”结束,说明这位思妇是在江海连接之处。所谓“碣石潇湘无限路”,“碣石”为观沧海之地,正是这位思妇所在,那么远在无限路之外的“潇湘”就是情人的位置,她的情郎在江的上游或者可以通过水路来往。“潇湘”泛指湖南,那么,诗中的“江”一定是指南方的河流。
思妇与游子在水路的上下游,颇有“君住长江头,我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的意思。这位思妇感叹“何处春江无月明”,因为两人可以同享春江月明;她失落于“但见长江送流水”,是因为长江的滚滚东逝水,却没有送来她的情人;她感慨“鸿雁长飞光不度”,只有“鱼龙潜跃水成文”,因为情郎就在水路的上游,寄托她相思的鱼龙之文仿佛能够传情达意。她叹息着“谁家今夜扁舟子”,吴小如解释为“江上的游子是谁家的丈夫”,王世海说意思是“孤月之下,哪里没有漂泊在外的游子呢?”窃以为理解为“今夜你在谁家的船上”或“今夜谁在为你操船”似乎更妥,而下一句“何处相思明月楼”,宜解读为“你在哪里思念着我”,毕竟思妇一直居住在楼中,从未变过,只可能对游子发出“何处”的疑问。
张若虚以江、花、月之景写春夜的思妇,情与景非常契合。为何这位思妇在春天发出咏叹?因为春天容易引起游子思妇的离愁别恨,“昨夜闲潭梦落花”,“江水流春去欲尽”,偏偏春日将尽,远人未归,渐渐憔悴而思念日增。为何咏叹在夜?其一,思念情浓,长夜无眠,竟然从“海上明月共潮生”一直徘徊到“落月摇情满江树”;其二,清冷孤寂的月夜更能衬托出思妇心中的焦躁痛苦;其三,在暗沉的月夜之下,只有思妇一人独处,可以卸去白天的伪装,抒发本真的感情。
在第二组“江”、“花”、“月”中,思妇以花自喻,这一点明代的徐增已经敏锐地感觉到了。他认为“闲潭落花”就暗示着红颜易老,有如花落。将女性比作花,这是中国古代文学中源远流长的一大传统,曹植《洛神赋》中就以“荣曜秋菊”、“芙蕖出渌波”来形容宓妃了。《春江花月夜》在陈朝宫廷中属于艳诗,女性和花之间的互相指称,简直是一种必然。
张若虚《春江花月夜》中仅仅出现两次“花”字,这两次实际上都是落花,隐喻着思妇在空虚度过的年华。第一次为“月照花林”,接着写道“空里流霜不觉飞,汀上白沙看不见。”如何解释这两句才妥当,难倒了一众研究者。徐增说,“春夜安得有霜?霜又岂是流的?”吴小如解释说前一句是“写月光之活,更写月色之亮。活到似流霜,但实不觉其飞”,后一句是“用看不见汀上白沙来反衬月光之亮之强”,这样理解太生硬了,月光强烈到亮如流霜,实在难以想象,也破坏了全诗清寂幽苦的气氛。王世海认为水、物散出细密水气,形成的稀薄水雾“于静夜中徐徐飘散,有似流云,在月光照射看似白霜”,正因为这水雾,所以就看不见汀上白沙。那么,既然有连汀上白沙都看不见的大雾,怎么还能看见花林似霰,看见鱼龙潜跃水成文?
正如前文中所谈到的,第二节专写江中花汀,着眼点在“花”上。花林似霰,霰是白色不透明的小冰粒,可见花林中盛开的多是白花。此时已经暮春,“空里流霜”应该和花落相联系,所流之“霜”实际是纷纷扬扬的落花,汀上白沙看不见的原因也不是起雾,而是被落下的一层花瓣遮盖。
总之,从三重循环结构来看待《春江花月夜》,不但整首诗歌显得清晰透彻,也能更好地理解这首诗歌中的细节,这应该是最符合张若虚创作原意的一种解读方式。
(三)《春江花月夜》:文学史意义与接受史意义
《春江花月夜》被闻一多抬到极高位置上,称之为宫体诗的救赎。所谓宫体诗,是南朝梁简文帝萧纲及宫廷文人提倡、一直延续到唐代的轻浮艳丽之诗。历代对宫体诗的评价普遍不高,韩愈《荐士》说:“齐梁及陈隋,众作等蝉噪。搜春摘花卉,沿袭伤剽窃。”用“蝉噪”来形容宫体诗的空洞无聊,更指出了互相沿袭、剽窃的大弊。朱熹《清邃阁论诗》认为它太懒散,使人四肢懒慢,不收拾。闻一多更加对宫体诗深恶痛绝,怒斥其为“自身下流意识的口供”,“一种文字的裎裸狂”。
对《春江花月夜》,闻一多则赞扬张若虚“态度不亢不卑,冲融和易”,这首诗显示出“更敻绝的宇宙意识!一个更深沉,更寥廓更宁静的境界!在神奇的永恒前面,作者只有错愕,没有憧憬,没有悲伤。”他把全诗视为游子对“妆镜台”边“离人”的思念和幻想,理解成男性对女性的“一番神秘而又亲切的,如梦境的晤谈”,最终表现出“强烈的宇宙意识,被宇宙意识升华过的纯洁的爱情,又由爱情辐射出来的同情心”这三重意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