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房山区琉璃河镇的琉璃河古桥,古桥建于明朝嘉靖年间。 (IC Photo/图)
而今,我看到的燕下都,是一片片翠绿的玉米地。玉米地里,偶有一座座突兀而起的土堆。特立独行的土堆隐约表明:这不是普通的庄稼地。这是两千年前,中国最重要的大都市之一。
玉米地尽头,黑杨挺拔,掩映着一条小河,小河流向易水。那一年,白衣飘飘,衣冠似雪,太子丹和一群燕人簇拥着荆轲,坐上马车,缓缓驶出燕下都,来到了城外不远的易水河畔。那里,有一座亭子;亭里,酒菜已经摆好。他们,即将最后一次共同举杯……
易县燕下都古城遗址 (IC Photo/图)
死间
燕下都兴建之际的燕国,无疑是七雄中实力最弱的一个。如何整治这个烂摊子,如何使暮气沉沉的燕国变魔法似的振兴,这是燕昭王即位之初面临的迫切问题。
燕昭王意识到了人才的重要性,只有吸纳最优秀的人才为燕国服务,燕国才可能在短时间内富国强兵。燕昭王求贤若渴的消息迅速传遍天下,不少身怀利器的士人纷纷前往燕国。
寻访燕下都遗址前,我先去了河南洛阳。洛阳郊外公路一侧的田野里,有一座气度不凡的坟墓。墓侧,是河南省重点文物保护碑:苏秦墓。墓首广场上,立着几块高大的石碑,其中一块碑文为《战国合纵家苏秦墓碑记》。
投奔燕国的士人中,最知名、影响也最大的就是周天子直属的洛邑人苏秦。苏秦的事迹,主要记载于《史记》和《战国策》,但两书自相矛盾的地方非常多。这是因为,无论司马迁还是刘向,都苦于缺少真实可靠的一手材料。直到1973年底,长沙马王堆三号汉墓出土了一批帛书,苏秦的真实面目才渐渐清晰。这批帛书被专家整理为《战国纵横家书》。二十七章中,有十六章是司马迁和刘向未曾见过的久已失传的佚书。佚书的内容,正好与苏秦有关——于是,两千多年后,通过这些文字,我们终于得以还原一个以生命作代价的潜伏者:间谍苏秦。
投奔燕昭王前,苏秦周游列国,寻找机会,但他磨破嘴皮,花光盘缠,却没有任何一个君主重视他。他回到家里,家人也对他爱理不理。因此,当燕昭王尊重他、礼遇他,把他视作国士时,苏秦决意士为知己者死。
苏秦认为,七国中,燕最弱。秦、齐是强国,赵是次强国。燕国无法与它们任何一国抗衡。要想打败齐国复仇,必须削弱齐国,而削弱齐国的最好途径,就是怂勇、支持齐国去吞并宋国,这样齐国势必成为众矢之的。为了让齐国执行错误路线并达到削弱它的目的,苏秦愿意前往齐国作内应。他与燕昭王约定:“内寇不与,外敌不可距。王自治其外,臣自报其内,此乃亡之之势也。”——内乱不生,外边不能轻易行动。大王在外策划对付齐国,我打入齐国制造混乱。这样,灭亡齐国的形势就造成了。
苏秦以燕国使者的身份来到齐国,及后,他以卓越的才华和口才,赢得了齐湣王的信任,被任命为相国——其地位,甚至超过了在燕国。随着苏秦受到齐湣王重用,燕昭王的身边人开始怀疑,苏秦或许不会信守曾经的承诺,燕昭王一度也动摇了。为此,苏秦写信告诉燕昭王,发誓他将“信如尾生、廉如伯夷、孝如曾参”——这些当时属于绝密的通信,正是通过汉初帛书的传抄,在两千多年后重见天日。
在齐国十余年间,尽管国际局势不断变化,苏秦始终如一地执行他与燕昭王的约定,即在为齐国制定对外政策时,总是想方设法削弱齐国。其间,他既曾劝阻了秦王约齐王共同称帝,还成功地离间了秦、齐关系,组成五国联军伐秦,并使赵、楚等国均与齐国关系紧张。尤其重要的是,他促使齐王三次入侵并最后吞并了宋国。
为了麻痹齐国君臣,对齐国恨之入骨的燕昭王唯齐王马首是瞻。齐国伐宋时,燕国派兵相助。甚至,齐湣王因小事处死了燕军将领,燕昭王虽悲愤下泪,却又派使者向齐湣王承认错误……
前286年,齐灭宋。位于中原膏腴之地的宋国,系周初分封殷商遗民而建,级别很高:公爵。这个高贵而富庶的国家被齐国吞并,引发了其他诸侯强烈不满。此时,燕国在燕昭王呕心沥血治理下,已然兵强马壮。此消彼长,齐国早已外强中干。于是,一年多后,燕昭王倾全国之兵,由大将乐毅率领,潮水般地越过齐燕边境,*入齐国。
当燕军进攻齐国,苏秦名为齐国相国,实为燕国间谍的身份暴露了,他被狂怒的齐湣王处以车裂的酷刑。
齐王的狂怒却无法抵挡志在复仇的燕军,燕军攻破齐都临淄,齐湣王逃跑,后来被楚军将领淖齿所*——他的死非常悲惨:“射王股,擢王筋,悬之于庙梁,宿昔而死。”
燕军连下齐国七十余城,仅余下即墨和莒还在困兽犹斗。
然而,即墨之围期间,燕昭王去世了。时局,也一下子发生了峰回路转的巨变:即位的燕惠王做太子时就与乐毅有隙,在齐国挑拨下,他将乐毅撤职,乐毅只好投奔赵国——春秋战国时代,这种用脚投票的行为屡见不鲜。
原本处于绝对弱势的齐国,在名将田单的运筹帷幄下咸鱼翻生——燕军被赶出国境,齐国失去的城池一一收复。
燕国昙花一现的强盛也就到此为止,它像一颗划过天空的流星,当人们还在仰望它并惊讶于它的灿烂时,它已熄灭并坠落。
后来
有意思的是,享国八百余年的燕国,它最精彩的两大历史事件,即苏秦间齐和荆轲刺秦,其主角都是外国人;而不论是作为间谍还是作为刺客,以这种非同寻常的手段试图打败一个国家或是拯救一个国家,都充满了天马行空的想象力和步步惊心的传奇色彩。
从辈分上说,太子丹是燕昭王六世孙,两人之间相距五十多年。从燕昭王去世到太子丹的父亲燕王喜在位的半个世纪里,燕国国运每况愈下,四代燕王昏招叠出,九次对外战争,仅小胜一次。其中,燕王喜在位时,赵国在长平之战中惨败,作为赵国邻居,燕国不仅没有唇亡齿寒,反而趁火打劫,却被惨败之余的赵国暴击,以致燕都被困,不得不纳重金求和。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奋六世之余烈而进行统一战争的秦国乃是诸侯火拼的最终受益者。秦灭韩后,再灭赵,秦国势力进抵南易水。此前,燕国已沿着南易水修筑了长城。然而,太子丹知道,简陋的长城,根本无法抵挡秦国的虎狼之师。
他希望有一个办法,能够快速且一劳永逸地解除秦国威胁,拯救风雨飘摇的燕国。于是,便有了众所周知的荆轲刺秦;便有了两千多年前,易水河边那场风萧萧兮的饯别宴……
荆轲拜别 (南方周末资料/图)
昔时人已没,今日水犹寒。夏秋之交的易水,有风,却不寒冷,大多数河段水流平缓,沙洲上生长着诸多水草,鸟儿轻飞,看上去更像湿地。距燕下都遗址数公里的河畔,平原上隆起一座土堆,土堆上矗着一座塔,建于辽代,名为荆轲塔。据说,土堆附近有荆轲衣冠冢。那个衣冠似雪的男儿,掷下手中的酒樽,头也不回地朝着夕阳沉落的方向远去。从此,再也没有回来。
从远处看,荆轲塔的形状像一柄短剑,直刺蓝得空洞的苍穹。它让我想起了荆轲藏在地图中的匕首。图穷匕现,如果那把淬过剧毒的匕首刺死了嬴政;又或者,燕昭王的寿命再延续十年;历史,一定不是我们后来看到的那样。只是,世界上有苹果有芒果有开心果,却没有如果。
易县荆轲塔 (IC Photo/图)
辽阔的燕下都遗址,大部分是庄稼地,小部分是林子,更小部分是村落。玉米长势良好,野花漫不经心。沟渠里,蹲伏着青蛙,向天空睁大了警惕的双眼。风来,杨树发出夸张的声响。高树多悲风,萧萧愁*人。
夕阳西下时,如血的残阳斜射在一座座隆起的土堆上,它们,要么是从前的宫殿台基,要么是埋葬死者的封土。厚重潮湿的黄土下面,杨树扎根的大地深处,还残留着一个逝去时代,渐行渐远的血泪,呼喊和挣扎……
聂作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