婺源法事道具,香港中文大学卜永坚提供
三、“破血湖”的广泛影响
有关“破血湖”的仪式,当然并不仅见于徽州。二十多年前,我在上海的某处冷摊,曾见到来自浙江松阳的一批宗教科仪抄本,其中有《血湖科》、《血湖宝忏》和《太上血湖宝忏科》等。另外,据我了解,即使是在徽州,一府六县各地的做法也不尽相同。1928年,歙县北乡一位七十六岁的老太太去世,当年处理丧事所留下的祁德馨堂《丧务账》开首,就有一份“七单”,其中提到,到五七时“解结破血湖”,这与前述许骥之描述可以比照而观。婺源末代秀才詹鸣铎的祖母去世,家里延僧斋忏,“自净坛、扦押、申文、开启,以及破血湖、过仙桥,均系照常做去”。据詹氏的章回体自传《我之小史》记载:“破血湖之夜,有小和尚扮女人,坐血湖池中,忽见神牌之上,飞到一蜻蜓,大家称奇,都道这场功德不小,好事者且引为‘羽化登仙’之证。”此一场景,与歙县的做法又有所不同。
清代徽商书信中的“破血湖”,歙县芳坑江氏文书
在传统时代,上演目连戏以及举行“破血湖”的仪式,对于民间社会的影响极为深刻。关于这一点,以往研究者常引民国《祁门县志》中的一段话:徽州自理学家朱熹讲学之后,从南宋迄至清代凡七百余年,“紫阳学脉绵绵不绝,江、戴兴而皖派学复风靡天下。然支配三百年来中下社会之人心,允推郑氏。”的确,这句话生动概括了徽州文化的一大显著特征,亦即精英文化与通俗文化同生共荣。而在民间通俗文化的传播上,“郑氏”(亦即郑本目连戏)的影响尤为重要。
郑本目连戏婆心济世,其唱词道白“离合悲欢,抑扬劝惩”,极具感染力。戏中提到的诸多俗谚,一向为民间妇孺耳熟能详。例如,“养儿方知父母恩”、“人善人欺天不欺”、“举头三尺有神明”、“阎王注定三更死,定不留人到五更”、“试看屋檐水,点点落地不差分”、“但将冷眼观螃蟹,看你横行到几时”等等,语语从阅历中来,直可作格言观,故而很快便成了巷议街谈间的通俗常言。特别是戏中《三殿寻母》中刘四娘所唱的“三大苦”,更成为不少妇女之口头禅。在郑本目连戏中,刘氏唱道:“人生莫作妇人身,做个妇人多苦辛。媳妇苦也是本等,且说做娘苦楚与世人听。”接着,她历数了十月怀胎的痛楚:
未有儿时终日望,堪堪受喜尚难凭。一月怀胎如白露,二月怀胎桃花形。
三月怀胎分男女,四月怀胎形相全。五月怀胎成筋骨,六月怀胎毛发生。
七月怀胎右手动,八月怀胎左手伸。九月怀胎儿三转,十月怀胎儿已成。
腹满将临分解日,预先许愿告神灵。许下愿心期保佑,岂知一旦腹中疼。
疼得热气不相接,疼得冷汗水般淋。口中咬着青丝发,产下儿子抵千金。
炉灰掩时血满地,污衣洗下血盈盈。三朝五日尚欠乳,请个乳儿要殷勤。
……
这是乳哺三年苦,儿嗳!养子方知父母恩,万苦千辛说不尽,人生莫作妇人身。
唱词细述了子女成长过程中的种种呵护与担惊受怕,一唱三叹,不胜往复。类似于此的凄楚伤心,后来还形成了不少借题翻新的民间说唱。例如,《目连寻母血盆诉苦》一类,便与刘四娘所唱的“三大苦”大同小异。而1935年徽州民间宗教科仪抄本中,也有《文五更》,其中反复吟唱的也是“血湖多受苦,尽是妇人身”。这些眼前光景口头语,言清语白,警心启悟,成为俗世间振聋发聩的金钟宝鉴。
徽州文书抄本《血盆诉苦》
除了在国内的流行外,“破血湖”的仪式在海外华人中也多有出现。2017年12月,我在法国巴黎曾翻到一部宗教科仪书《攻文排抃》,这是越南维新四年(1910年)三月的刊本,其中亦有“破狱坛”、“解冤坛”和“血湖坛”等,虽然该书的部分文字与汉文不尽相同,但从其中的插图来看,“破地狱”、“破血湖”之类的仪式显然也大同小异。关于这一点,或许可以留待以后抽空再研究吧。
“血湖坛”插图,法国亚洲学会收藏的《攻文排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