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要讨论“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这句,主流的翻译是:“古代的人学习是为了提高自身的修养,现在的人学习是为了向别人炫耀。”而在《论语集注》中,孔子后代、西汉孔安国的解释是:“为己,履而行之。为人,徒能言之。”——言古今学者不同也。古人之学,则履而行之,是为己也。今人之学,空能为人言说之,己不能行,是为人也。通俗点讲,就是古人学习后身体力行,而现在的人学习后光说不练。那么哪一种更合理呢?
关于“古之学者为己”和“今之学者为人”的论述不止“子曰”过,还有两位也“曰过”。先看战国时期的大儒荀子在《劝学》中的论述:
君子之学也,入乎耳,箸乎心,布乎四体,形乎动静。端而言,蝡而动,一可以为法则。小人之学也,入乎耳,出乎口;口耳之间则四寸耳,曷足以美七尺之躯哉?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君子之学也,以美其身;小人之学也,以为禽犊。
从上述言论可以验证“古之学者”即“君子之学”,是为了成为更好的自己,而“今之学者”即“小人之学”,是说与人听而自己却不去做。
再看南北朝《颜氏家训》中《勉学》里的一段:
古之学者为己,以补不足也;今之学者为人,但能说之也。古之学者为人,行道以利世也;今之学者为己,修身以求进也。夫学者犹种树也,春玩其华,秋登其实;讲论文章,春华也,修身利行,秋实也。
有人居然把“说”通假成“悦”,当真不可理喻。“但能说之也”就是“只能说说而已”的意思,和孔安国的“为人,徒能言之”的意思完全一致。这段言论至少说明两件事:
一、无论是“古之学者”还是“今之学者”都有为己和为人的两个方面。古之学者为己,是为了弥补自己个人修养上的不足;为人,是为了施行仁道利于社会。今之学者为己,是为了修行自身从而加官进爵;为人,是为了说给他人听。总之君子为公,小人为私。
二、“讲论文章”属于“春华”,是“嘴把式”。“修身利行”属于“秋实”,就是真正的自我收获。
综上,可以得出的结论就是孔子说的“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不是说古人学习光为自己不为他人,而是先要身体力行,提高自身修养后再去教育、影响他人。今人学习则是自己光说不练,却要求他人去做。
应该译作:古人学习为了弥补自己的不足,今人学习为了说给他人听。再结合孔子“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和“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等言论,这么解释无疑更合理。
现在问题来了:如此翻译的话,下面一段是卫国大夫蘧伯玉派使者见孔子的事,似乎没什么关系。这不又成“单独金句”了吗?别急,我们先看那一段的传统解释:
蘧伯玉派使者去拜访孔子,孔子请使者坐下,然后问道:“先生近来在做什么呢?”使者回答说:“先生想要减少自己的过失但还没能做到。”使者出去之后,孔子说:“好一位使者呀!好一位使者呀!”
以上的翻译看似没有什么大问题,但“夫子何为”的“何为”,在文言文里等同于“为何”,即“为什么、何故”的意思。即便译作“干什么、做什么”,也未必是问蘧伯玉最近在干什么?而是“蘧伯玉派你来干什么?”或者“蘧伯玉为何派你来?”的意思!所以使者回答:“先生想要减少自己的过失但还没能做到。”这意思不就是想请教孔子如何才能减少过失吗?所以派个使者来问啊!至于孔子与使者具体如何交流,没有被“记录在案”很正常,总不见得蘧伯玉的使者过来就讲了这一句话,随后便拍屁股走人了。此事和“古今之学者”有没有“半毛钱”的关系呢?我们还是要看上下文:
子曰:“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
蘧伯玉使人于孔子,孔子与之坐而问焉,曰:“夫子何为?”对曰:“夫子欲寡其过而未能也。”使者出,子曰:“使乎!使乎!”
子曰:“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曾子曰:“君子思不出其位。”
请问蘧伯玉算不算君子?(子曰:“君子哉,蘧伯玉!邦有道则仕,邦无道则可卷而怀之。”——《卫灵公篇》)他想减少过错而向孔子请教,算不算继承了“古之学者为己,以补不足也”的遗风?孔子到底有没有给出减少过失的建议呢?继续看下文:
子曰:“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曾子曰:“君子思不出其位。”
上述这两句表达的意思几乎等同,即“君子不去思考和做超出自己职权范围的事”。这不就是君子减少自己过错的方法之一吗?所以使者离开后,孔子两次“使乎”的感叹也未见得是在夸使者,而是感叹蘧伯玉真是个君子!身为卫国的上大夫,居然因为这个困扰,专门派使者来请教孔子。故应翻译如下:
蘧伯玉派使者去拜访孔子,孔子请使者坐下,问道:“先生派你来做什么呢?”使者回答说:“先生想要减少自己的过失但还没能做到(所以特意向您请教)。”使者出去之后,孔子说:“居然特意派使者来!居然特意派使者来!”
《论语》里没有单独金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