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月下一串苍凉的藤花
读《倾城之恋》有感
这是一个无风的月夜,张爱玲默默坐在桌前。
这圆月如此皎洁,几乎所有的目光都随着它奔往天边,伴着无数个挣扎的梦想。
然而,月亮太过美丽,太过遥远。于是,她低下头,用苍凉的笔触,记下窗边垂吊着的一串藤花。
——题记
何故单爱藤花
这部小说诞生在一个战火交加的时代,相较同期其它大量的革命文学作品,《倾城之恋》在其中可谓是一个“异类“,而令它备受争议。很多人以批判的眼光看这部作品,说它在那种社会背景下,将重点放于男女爱情上未免显得格局太小很“小家子气”,但依我之所见,这独辟蹊径的题材与写法,正恰恰是这部小说的最迷人之处——满篇尽苍凉。
虽然小说本身未用大量的篇幅去渲染战争刻意铺陈时代背景,但这并非证明该小说忽视了时代的特征。相反,时代的影子就藏在小说中的每一处。细观之,故事中的男女主角白流苏与范柳原本就带有时代的烙印:一个是有着一低头温柔的东方美人,一个是嚼着一肚子俏皮话的华侨浪子,这不正是太平洋战争时期租借地区的人事缩影吗?然而,故事若是只如此发展,不免会流于鸳鸯蝴蝶派言情小说的俗流。于是,张爱玲在人物角色上,高明地让白流苏不再是二八少女,而范柳原也非天真纯情的贵公子,这就已经是对传统小说“才子佳人”模式的反叛;紧接着,作者更是让他们在为别人撮合的姻缘中相遇,在良辰美景里互相猜疑算计,却在香港陷落之时彼此动了真心。这一系列的巧妙安排出人意料而又在情理之中,细思之,人生不是传奇,有几人能在最美好的光阴遇见最合适的人?而这种“差强人意”的结合,也许才更真实更普遍。
正如张爱玲本人所言,她从来不想去写什么“应该写的”,而是专注于那些她“能够写的”。而敢于将故事放置在这种浩大沉重的时代背景下,从平凡之人的生活切入,着眼于最基本的爱与自私的人性,则正证明了书中每一处细节,每一段感情,每一分每一秒的故事都是浸泡在时代之中的。在《倾城之恋》中,这特殊的时代不是一件事,不是一场游行,而是夹杂在空气里的肆意紧张的氛围,是摆脱不掉的硝烟与香水的味道。被社会左右的平凡人的生活,本身就是一个时代的缩影。
为何只因身处黑暗的夜里,就一定要独上高楼去揽月?张爱玲就不然,她只细细端详眼前那串掉下的藤花——藤花上,洒满了月光。
何故尽书苍凉
读罢,我想,这部小说的顶高明之处在于张爱玲的拿捏妥当——每当悲哀亦或喜悦积聚即将喷涌之时,她总是笔锋一转另开一句,所以,小说在悲与喜、痛苦与希望、时代与个人、葱绿与桃红的对比间形成了一种特别的张力,一纸难以言喻的苍凉。
读《倾城之恋》,总觉得有几分李清照词中那种清冷的味道。张爱玲,与其说是小说的作者,不如说是故事的旁观者,这在小说中她对于女性的描写和阐释就不难看出。虽然张爱玲更多的被归入女性作家之列,但不同的是,她并不似一般女性作家是塑造女性英雄模范鼓舞他人的“织梦者”,也不是突出女性力量赞扬女性思想的“歌颂者”,她倒更像是一个不留情面的“揭露者”。比如“一个女人,倘若得不到异性的爱,就也得不到同性的尊重,女人就是这点贱。”,书中她总是这般以略带嘲讽的口气,看似无心地抛出些辛辣的话语,将女性的真实面貌整个丢在了读者眼前,不免令人在这尖锐的事实面前一时发窘,却又无处可逃。但张爱玲似乎又并不想对此进行深究,而是亮出事实后就继续淡淡道出此后的故事。她终究不是一个革命者,并没有强力的的动机要去改变这个世界。在战火、婚姻和家庭的纠纷面前,她只是一个人性的观察者,旁观着发生在白流苏和范柳原身上的故事,默默书写发生在每一个人身上的苍凉与无奈。
而结尾则更为巧妙,乍一看二人战后的结合已是“圆满的收场”,而子弹飞过了半响,方才感到彻骨的苍凉。
满城倾覆,桑结连理,白流苏依旧仍是从一个男人走向了另一个,她依旧没有争取自己人生的权利;而对于范柳原而言,他是否真的达成了“可是我要你懂得我”的渴望?“深爱只是为了谋生”这种冷酷的婚恋观,是白流苏在这女人无权掌控自己命运的时代背景下,不得不信奉的”条例“,而“为了爱情而婚姻”又是范柳原无法舍弃的发自内心的最纯粹的渴求——两方“信念”都无法割舍,所以,他们在香港的“恋爱”本身就是一场战争,一段现实与梦想的对决,一次传统中国文化与西方新兴文化的角逐——在这场男女战争中,谁也无法妥协,因此二人的对抗也没有真正的终点。
所以,纵是那一晚,他们在各自的房间,仰望着同样的方向,看到的也是不一样的月亮——他们的爱情注定不会成为圆月,只能做那串在微风中颤抖的藤花。
战后他们大可畅谈地老天荒——“死生契阔,与子相悦,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然而这句誓言,却已然丧失了其中的坚定与真挚:范柳原想要的是“执子之手”,而白流苏渴求的是“与子偕老”,“死生契阔”成就了他们“与子相悦”,看似满足了各自的渴求,实则呈现出更多的妥协与无奈——在这个混乱的时代,爱情是没有出路可循的,没有谁会真正得到幸福,也没有谁会是真正的赢家。
“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爬满了蚤子。”
可是,人生总不免得是要追逐月亮的,纵是到头来,我们奋力抓到的,只是月下摇曳的那一串清瘦苍凉的藤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