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月照今尘:也谈《兰亭集序》
文/文吉儿
《兰亭集序》被誉为“天下第一行书”,遒媚劲健,思逸神超,每一个字都被书法爱好者拆解研究到了一笔一画的地步。然而,在崇高至极的书法成就之下,人们往往忽略了它作为古代骈文精品的文学价值和思想意义。
《兰亭集序》,顾名思义这是一篇诗册的序言。“兰亭”,位于会稽山阴,今浙江绍兴一带。“集”,三月初三上巳节,众人在集会上即席赋诗,当场得诗三十七首,汇编成了《兰亭集》。“序”,即引言,诗歌集结成册之后,作为召集人的王羲之被推举写序,用来阐明诗集的写作缘由与旨意等。如此,成就了这篇旷古绝今的《兰亭集序》。
寥寥数百字,传承数千年。自古以来,墨迹耀眼而文字寂寞的名帖不在少数,文学光芒总是被另一面更大名声所掩盖,《兰亭集序》尤其如此,却也不该如此。它是魏晋审美体系中“淡即是无”的意趣产物,也是那一批风流名士对宇宙生死观念的哲思存留。文章洋洋洒洒,通体流畅,文字鲜少雕饰,态度不激不厉,充满了平和理趣。这种随心从化的恬淡意境,在书法区域被解构了无数遍,在文辞层面却鲜少被提及,但它同样值得后人研究重视。
文章首段直接入题,讲述了聚会缘起。永和九年(公元353年),王羲之与谢安、孙绰等名流显赫四十一人,在会稽山阴之兰亭举行上巳雅集。按照传统习俗,这一天人们要择水而游,举行修禊之礼,取涤旧荡新之义。兰亭之地,崇山峻岭,竹林幽深,溪流湍急。于此,名士风流,曲水流觞,徜徉自得,堪称是良辰美景赏心乐事。此一段笔墨凝练,言简意赅,风格清新优雅,着重赞赏了自然的造化之功,凸显春日的盎然生机,充满了舒展、欢愉的情绪。
次段由实转虚,从“宇宙之大”“品类之盛”,写到“游目骋怀”“视听之娱”,将焦点由目之所及转到心之所想,是一个写景到写情的过渡。刘勰在《文心雕龙》点评东晋诗风:“江左篇制,溺乎玄风,嗤笑徇务之志,崇盛亡机之谈。”当时,魏晋士人崇尚玄想,例如《兰亭集》即一本玄言诗,所以在魏晋文学创作中,寓玄理于山水是很常见的写作手法,也可看作一种独特审美意识。这里的写景目的,绝非单纯的歌颂自然,而是以美学和玄学的角度去亲近并解释自然,从而进行哲学思辨。
从中段起,正式进入思想题旨。上巳佳节,有人借山水祈祷新生,有人借山水体玄悟道,正如文中所示“趣舍万殊,静躁不同”,人们面对生活的态度有所不同,但人性却是相通的,那就是“不知老之将至”“修短随化,终期于尽”。遥想彼时,距离晋室南渡已有五六代人的光景,王羲之也已人到中年,对于北方故土的家国情结,以及自身生命流逝的悲凉感怀,共同构成了难以挥去的生命郁结。所以,纵使“惠风和畅”之中“畅叙幽情”,也并非全然逍遥,而是有着不得不为之的无奈与辛酸。行文至此,不由得乐往悲来。
文至尾段,由情入理,承接上段末句“死生亦大矣”,做出进一步阐释。由于东晋社会风气崇尚老庄、寄情虚无,所以催生了不少“身在庙堂、心在山林”的士族子弟,王羲之等人便在其中。然而,本是咏叹玄言的文章,文旨的最终落点却对庄子的生死观抱持反对态度,认为“一死生为虚诞,齐彭殇为妄作”,即说,将生与死混谈是荒诞的,视长寿与短命等同是谬妄的。并以自身对前人思想文章的体悟,指出古今对此或有同样感慨,所以记录当日兰亭盛况,留待后人观阅感受。最后,以“后之览者,亦将有感于斯文”一句收束,戛然而止,情思不绝,意蕴绵延。
“今月照古人,古月照今尘。”江山依旧,人事已非。古人、今人,皆是流水一般的短暂存在,但生命的愁结永远不会消逝。所谓“散怀山水,萧然忘羁”,但是,如何达到物我两忘的境界并不是一件容易达成的事情。历史上,曾不断有人去实践着这一理想,完成了岁月中那些深情与旷达、洞见与颖悟,并留下深刻痕迹,以供后世鉴之。正如今天,我们从古老的《兰亭集序》瞥见一抹清言玄谈的魏晋风流,仍然予人以启迪以安慰,这便是文学在时间中不朽的最好证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