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厚讳宗元。七世祖庆,为拓跋魏侍中,封济阴公。曾伯祖奭(shì),为唐宰相,与褚(chǔ)遂(suì)良、韩瑗(yuàn)俱得罪武后,死高宗朝。皇考讳镇,以事母弃太常博士,求为县令江南。其后以不能媚权贵,失御史。权贵人死,乃复拜侍御史。号为刚直,所与游皆当世名人。
1、讳:名讳;生者称名,死者称讳,对死者名避而不说以示尊敬; 2、柳庆:仕北魏,封齐平公,柳庆之子柳旦,仕周为中书侍郎,封济阴公;韩愈说柳庆封济阴公是误记; 3、拓拔魏:386年~534年,南北朝时鲜卑族拓拔氏在北方建立的政权,国号魏,也称北魏、元魏; 4、柳奭:柳旦之孙,唐高宗时为中书令,实为柳宗元高伯祖,是唐高宗王皇后的舅父,当高宗欲废王皇后而立武则天时,韩瑗、褚遂良等力争为不可,后武氏一党诬告柳奭与韩、褚谋反,被*; 5、皇考:对死去父亲的尊称;柳镇不与宰相窦参诬罪御史穆赞,并为穆鸣冤平反,得罪窦参,被贬夔州司马,贞元九年窦参死,柳镇又复为御史。
子厚少精敏,无不通达。逮(dài)其父时,虽少年,已自成人,能取进士第,崭(zhǎn)然见头角。众谓柳氏有子矣。其后以博学宏词,授集贤殿正字。
1、逮其父时:当其父在世时;逮:及,当; 2、能取进土第:德宗贞元九年(793年),柳宗元进士及第,时年21岁; 3、崭然:高峻的样子;见头角:指显示超出一般人的才华; 4、博学宏词:唐代科举考试名目的一种,用以选拔博学能文的人;集贤殿:宫廷收藏、整理图书的机构;正字:整理编校书籍的官。
俊杰廉悍,议论证据今古,出入经史百子,踔(chuō)厉风发,率常屈其座人。名声大振,一时皆慕与之交。诸公要人,争欲令出我门下,交口荐誉之。
1、俊杰:才智出众;廉悍:清廉刚毅; 2、议论证据今古:议论中引现在和古代的事例作证,说明不尚空谈; 3、百子:诸子百家,指古代各家各派学说; 4、踔厉风发:形容精神振作,意气奋发; 5、率常:经常;屈其座人:座中人都向他屈服; 6、交口荐誉:众口一词地称赞。
贞元十九年,由蓝田尉拜监察御史。顺宗即位,拜礼部员外郎。遇用事者得罪,例出为刺史。未至,又例贬州司马。
1、贞元十九年:即803年; 2、蓝田:蓝田县,今属陕西省;尉:掌县里治安捕盗的官; 3、顺宗:805年,唐德宗驾崩,太子李诵继位,是为顺宗,同年八月,禅位给太子李纯,是为宪宗; 4、遇用事者得罪:顺宗即位,重用王叔文、王伾等人进行改革。二王与柳宗元、刘禹锡等形成了以"二王刘柳"为核心的革新派势力集团,史称"永贞革新",同年宪宗即位后,“永贞革新”宣告失败,王叔文最终被赐死,王伾死于贬所,柳宗元、刘禹锡等八人先后贬为远州司马 ,史称"二王八司马";柳宗元被贬为永州(今湖南零陵)司马。
居闲,益自刻苦,务记览,为词章,泛滥停蓄,为深博无涯涘(sì),而自肆于山水间。
1、居闲:处于闲散之地; 2、泛滥停蓄:形容学问文章博大精深; 3、涯涘:水边,岸; 4、肆:放情。
元和中,尝例召至京师;又偕出为刺史,而子厚得柳州。既至,叹曰:“是岂不足为政邪?”因其土俗,为设教禁,州人顺赖。其俗以男女质钱,约不时赎(shú),子本相侔(móu),则没(mò)为奴婢。子厚与设方计,悉令赎归。
1、元和:唐宪宗李纯的年号,806年~ 820年; 2、柳州:治所在今广西柳州; 3、足:值得;为政:进行治理; 4、教禁:教令与禁令; 5、顺赖:顺从依赖; 6、以男女质钱:以子女做抵押向人家借钱; 7、约不时赎: 不按约定时间赎回; 8、子本相侔:利息钱和本钱相等;侔:相等; 9、方计:方法和计策。
其尤贫力不能者,令书其佣,足相当,则使归其质。观察使下其法于他州,比一岁,免而归者且千人。衡湘以南为进士者,皆以子厚为师,其经承子厚口讲指画为文词者,悉有法度可观。
1、书其佣:记录人质劳务应得之钱; 2、观察使:官名,掌考察州县官吏政绩; 3、下:推行; 4、比一岁:到一年;比:及; 5、衡湘:衡山、湘水; 6、为进士者:要考取进士的人; 7、法度:指做文有章法。
其召至京师而复为刺史也,中山刘梦得禹锡亦在遣中,当诣(yì)播州。子厚泣曰:“播州非人所居,而梦得亲在堂,吾不忍梦得之穷,无辞以白其大人,且万无母子俱往理。”请于朝,将拜疏,愿以柳易播,虽重(chóng)得罪,死不恨。遇有以梦得事白上者,梦得于是改刺连州。
1、中山刘梦得禹锡:刘禹锡,772~842年,字梦得,自言系出中山(今河北定州),因参与王叔文的改革而被贬职; 2、在遣中:在遣发之列;遣:放逐的婉称; 3、诣:前往;播州:今贵州省绥阳县; 4、亲在堂:母亲健在;穷:窘困; 5、白其大人:向母亲大人说明;大人:指禹锡之母; 6、拜疏:给皇帝上条陈; 7、重得罪:再加一重罪; 8、刺连州:出任连州刺史;连州:今广东连县。
呜呼!士穷乃见(xiàn)节义。今夫平居里巷相慕悦,酒食游戏相征逐,诩(xǔ)诩强(qiǎng)笑语以相取下,握手出肺肝相示,指天日涕泣,誓生死不相背负,真若可信;一旦临小利害,仅如毛发比,反眼若不相识,落陷阱,不一引手救,反挤之,又下石焉者,皆是也。此宜禽兽夷狄所不忍为,而其人自视以为得计。闻子厚之风,亦可以少愧矣。
1、相征逐:指往来密切;征:约之来;逐:随而去; 2、诩诩:融洽地集合在一起的样子;强笑语以相取下:虚伪地以笑语客套自谦; 3、出肺肝相示:指做出非常诚恳和坦白的样子; 4、反眼:翻着眼睛,不但不认人,反而仇视。
子厚前时少年,勇于为人,不自贵重顾藉,谓功业可立就,故坐废退。既退,又无相知有气力得位者推挽(wǎn),故卒死于穷裔。材不为世用,道不行于时也。
1、勇于为人:勇于帮助人,热心帮助人; 2、不自贵重顾藉:自己不尊重、不爱惜自己,太轻率,太冒进;顾藉:顾惜;韩愈认为柳宗元参与王叔文集团改革是个污点,故有此言; 3、立就:即刻获得; 4、坐:因他人获罪而受牵连; 5、推挽:推举提携; 6、穷裔:穷僻边远之地。
使子厚在台省时,自持其身,已能如司马、刺史时,亦自不斥;斥时有人力能举之,且必复用不穷。然子厚斥不久,穷不极,虽有出于人,其文学辞章,必不能自力以致必传于后如今,无疑也。虽使子厚得所愿,为将(jiàng)相(xiàng)于一时,以彼易此,孰得孰失,必有能辨之者。
1、台省:御史台和尚书省,指柳做监察御史和礼部员外郎等官; 2、不斥:不被排斥、贬黜; 3、复用不穷:重新被任用不受窘困; 4、为将相于一时:此句承上,谓即使官场上得意一时,其文学辞章必不可能像现在这样达到流传于后做的程度;将相:指高官。
子厚以元和十四年十一月八日卒,年四十七。以十五年七月十日,归葬万年先人墓侧。子厚有子男二人:长曰周六,始四岁;季曰周七,子厚卒乃生。女子二人,皆幼。其得归葬也,费皆出观察使河东裴君行立。行立有节概,重然诺,与子厚结交,子厚亦为之尽,竟赖其力。
1、元和十四年:即819年; 2、万年:县名,在今陕西西安市; 3、河东裴君行立:即裴行立,绛州稷山(今山西省稷山县)人,时任桂管观察使,是柳宗元的上司;河东:郡名,治所在今山西省永济蒲州镇; 4、节概:节操气概。
葬子厚于万年之墓者,舅弟卢遵。遵,涿(zhuō)人,性谨慎,学问不厌。自子厚之斥,遵从而家焉,逮(dài)其死不去。既往葬子厚,又将经纪其家,庶几有始终者。铭曰:是惟子厚之室,既固既安,以利其嗣人。
1、舅弟:表弟,舅父的儿子; 2、涿:今河北涿州市; 3、逮:到,及; 4、经纪:经营管理; 5、庶几:近似,差不多; 6、室:幽室,即墓穴; 7、嗣人:后代子孙。
《柳子厚墓志铭》全文:
子厚讳宗元。七世祖庆,为拓跋魏侍中,封济阴公。曾伯祖奭(shì),为唐宰相,与褚(chǔ)遂(suì)良、韩瑗(yuàn)俱得罪武后,死高宗朝。皇考讳镇,以事母弃太常博士,求为县令江南。其后以不能媚权贵,失御史。权贵人死,乃复拜侍御史。号为刚直,所与游皆当世名人。
子厚少精敏,无不通达。逮(dài)其父时,虽少年,已自成人,能取进士第,崭(zhǎn)然见头角。众谓柳氏有子矣。其后以博学宏词,授集贤殿正字。俊杰廉悍,议论证据今古,出入经史百子,踔(chuō)厉风发,率常屈其座人。名声大振,一时皆慕与之交。诸公要人,争欲令出我门下,交口荐誉之。
贞元十九年,由蓝田尉拜监察御史。顺宗即位,拜礼部员外郎。遇用事者得罪,例出为刺史。未至,又例贬州司马。居闲,益自刻苦,务记览,为词章,泛滥停蓄,为深博无涯涘(sì),而自肆于山水间。
元和中,尝例召至京师;又偕出为刺史,而子厚得柳州。既至,叹曰:“是岂不足为政邪?”因其土俗,为设教禁,州人顺赖。其俗以男女质钱,约不时赎(shú),子本相侔(móu),则没(mò)为奴婢。子厚与设方计,悉令赎归。其尤贫力不能者,令书其佣,足相当,则使归其质。观察使下其法于他州,比一岁,免而归者且千人。衡湘以南为进士者,皆以子厚为师,其经承子厚口讲指画为文词者,悉有法度可观。
其召至京师而复为刺史也,中山刘梦得禹锡亦在遣中,当诣(yì)播州。子厚泣曰:“播州非人所居,而梦得亲在堂,吾不忍梦得之穷,无辞以白其大人,且万无母子俱往理。”请于朝,将拜疏,愿以柳易播,虽重(chóng)得罪,死不恨。遇有以梦得事白上者,梦得于是改刺连州。
呜呼!士穷乃见(xiàn)节义。今夫平居里巷相慕悦,酒食游戏相征逐,诩(xǔ)诩强(qiǎng)笑语以相取下,握手出肺肝相示,指天日涕泣,誓生死不相背负,真若可信;一旦临小利害,仅如毛发比,反眼若不相识,落陷阱,不一引手救,反挤之,又下石焉者,皆是也。此宜禽兽夷狄所不忍为,而其人自视以为得计。闻子厚之风,亦可以少愧矣。
子厚前时少年,勇于为人,不自贵重顾藉,谓功业可立就,故坐废退。既退,又无相知有气力得位者推挽(wǎn),故卒死于穷裔。材不为世用,道不行于时也。使子厚在台省时,自持其身,已能如司马、刺史时,亦自不斥;斥时有人力能举之,且必复用不穷。然子厚斥不久,穷不极,虽有出于人,其文学辞章,必不能自力以致必传于后如今,无疑也。虽使子厚得所愿,为将(jiàng)相(xiàng)于一时,以彼易此,孰得孰失,必有能辨之者。
子厚以元和十四年十一月八日卒,年四十七。以十五年七月十日,归葬万年先人墓侧。子厚有子男二人:长曰周六,始四岁;季曰周七,子厚卒乃生。女子二人,皆幼。其得归葬也,费皆出观察使河东裴君行立。行立有节概,重然诺,与子厚结交,子厚亦为之尽,竟赖其力。葬子厚于万年之墓者,舅弟卢遵。遵,涿(zhuō)人,性谨慎,学问不厌。自子厚之斥,遵从而家焉,逮(dài)其死不去。既往葬子厚,又将经纪其家,庶几有始终者。铭曰:是惟子厚之室,既固既安,以利其嗣人。
清 吕留良《古文精选•韩文》评:
子厚生平最出色处,曰交友,曰文章。昌黎志中亦最摹写二事出色,淋漓感慨之至。其一生瑕累,乃是入党而被贬斥。昌黎乃附丽于二事内写之。语及微婉,而亦不没其实。盖古人之义也。即令子厚复生,亦应感且服耳。近有人为死友作志传,但视其后人显赫即贡谀,子姓凋零则卖直,尚自讬古义则然。此正昌黎所云禽兽不为者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