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觉民(1887-1911),近代民主革命烈士。字意洞,号抖飞,又号天外生,福建闽县(今福州市区)人。十四岁进福建高等学堂。曾到过日本留学并加入中国同盟会,从事革命活动。
背景:清宣统三年(1911)得黄兴、赵声通知,回国约集福建同志参加广州起义(黄花岗之役)。4月27日广州起义时,与方声洞等率先进攻总督衙门,不幸中弹负伤。被捕后,清两广总督张鸣岐亲自审问,林觉民侃侃而谈,阐明了献身革命、振兴中华的道理,畅述时代潮流的必然趋势,痛斥清廷的罪恶,显示了辛亥志士的英雄气概。以一句“大清索我的命,我诛大清的心”而从容就义,年仅二十四岁,是“黄花岗七十二烈士”之一。
这封情真意切的《与妻书》是林觉民于起义发动前三天,在香港写给妻子陈意映的“绝笔信”。当时陈意映已怀有身孕。这封《与妻书》的原件手稿,现陈列于福建省博物馆。
人物关系:
陈意映的父亲陈元凯是末代帝师陈宝琛的侄子。
林徽因的父亲林长民是林觉民的堂兄,所以跟林觉民是叔侄关系。
林觉民长子林伯新(夭折),次子林仲新。
林家房屋后被谢家买下,所以林觉民故居也是冰心(谢婉莹)故居。
原文:意映卿卿如晤,吾今以此书与汝永别矣! 吾作此书时, 尚是世中一人;汝看此书时,吾已成为阴间一鬼。
译文:意映爱妻如晤,我今天用这封信来跟你作永远的分别了!我写这封信的时候,还是人世中的一个人;(等到)你看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成为阴间的一个鬼了。
原文:吾作此书, 泪珠和笔墨齐下,不能竟书而欲搁笔,又恐汝不察吾衷,谓吾忍舍汝而死,谓吾不知汝之不欲吾死也,故遂忍悲为汝言之。
译文:我在写这封信的时候,(禁不住)泪珠与笔墨一齐落下,不能够写完信而想将笔放下,又恐怕你不能体察我内心的思想感情,以为我忍心撇开你而死,以为我不知道你不想让我死,所以(我)就强忍着悲痛给你说几句话。
原文:吾至爱汝,即此爱汝一念,使吾勇于就死也。吾自遇汝以来,常愿天下有情人都成眷属;
译文:我非常爱你,也就是这爱你的一种意念,促使我勇敢地去死啊!我自从和你相好以来,总是希望普天之下互有爱情的男女都能成为夫妇;
原文:然遍地腥云,满街狼犬,称心快意,几家能彀?
译文:然而在这遍地笼罩着带有血腥气味的阴云、满街都是凶狼恶犬的世道里,有几家能够过上称心如意、欢乐舒畅的生活呢?
原文:司马春衫,吾不能学太上之忘情也。
译文:江州司马白居易(因为同情琵琶女的不幸遭遇以致眼泪湿透了)青衫,(我和白居易一样是有感情的人,)我不能够学习那种所谓思想境界高的圣人而丢掉人的一切感情啊。
原文:语云,仁者“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
译文:古语说,讲仁爱的人“尊敬自己家里的长辈,从而推广到尊敬别人家里的长辈;爱护自己家里的儿女,从而推广到爱护别人家里的儿女。”
原文:吾充吾爱汝之心,助天下人爱其所爱,所以敢先汝而死,不顾汝也。
译文:我扩充我爱你的心情,从而帮助天下的人爱他们所爱的人,(这就是我)敢于在你之前去死而不顾及你的原因。
原文:汝体吾此心,于啼泣之余,亦以天下人为念,当亦乐牺牲吾身与汝身之福利,为天下人谋永福也。汝其勿悲!
译文:(如果) 你能体谅我这种心情,(那么你)在哭泣之后,也(会象我一样)把天下人的事放在自己的心上想一想,当然也会(象我一样)愉快地牺牲我一身和你一身的福利,而为天下人谋求永久的幸福了。希望你不要悲伤啊!
原文:汝忆否?四五年前某夕,吾尝语曰:“与使吾先死也,无宁汝先吾而死。”
译文:你还记得不?四五年前一天的晚上,我曾经对你说:“与其让我先死,不如你比我先死。”
原文:汝初闻言而怒,后经吾婉解,虽不谓吾言为是,而亦无词相答。
译文:你刚听到这话就恼怒起来;后来经过我委婉地解释,你虽然并不认为我的话是对的,但也无话可答。
原文:吾之意盖谓以汝之弱,必不能禁失吾之悲,吾先死留苦与汝,吾心不忍,故宁请汝先死,吾担悲也。
译文:我的意思是因为我认为凭你那瘦弱的身体,一定经受不住失去我的悲痛。如果我先死,就会把痛苦留给你,我的内心是不忍的,所以宁愿希望你先死,由我来承担失去伴侣的巨大悲痛。
原文:嗟夫!谁知吾卒先汝而死乎?吾真真不能忘汝也!
译文:唉!谁知道我终究比你先死呢?我实在是不能忘记你啊!
原文:迴忆后街之屋,入门穿廊,过前后厅,又三四折,有小厅,厅旁一室,为吾与汝双栖之所。
译文:回忆后街我们的家,进入大门穿过走廊,经过前厅和后厅,又转三四个弯,有一个小厅,小厅旁有一间房,那就是我和你共同居住的卧室。
原文:初婚三四个月,适冬之望日前后,窗外疏梅筛月影,依稀掩映;
译文:刚结婚三四个月的光景,适逢冬月十五日前后,窗外稀疏的梅枝筛下斑驳的月影,(月光与梅影)依稀朦胧,相映成趣;
原文:吾与(汝)并肩携手,低低切切,何事不语?何情不诉?及今思之,空余泪痕。
译文:(在此情景下,)我和你并肩携手,低声细语,什么事情不说?什么感情不倾诉呢?到现在回想起当时的情景,只空空地剩下了一些泪痕。
原文:又迴忆六七年前,吾之逃家复归也,汝泣告我:“望今后有远行,必以告妾,妾愿随君行。“吾亦既许汝矣。
译文:又回忆起六七年前,我背着家里人出走后又回到家里时,你小声地哭着对我说,“希望你今后如要远离家门的话,一定要告诉妾,妾要愿意跟随着你远行。”当时我也是答应了你的。
原文:前十余日回家,即欲乘便以此行之事语汝,及与汝相对,又不能启口,且以汝之有身也,更恐不胜悲,故惟日日呼酒买醉。
译文:十几天前回家,我就想顺便把这次出门远行的事情告诉你,但等到与你面对面时,却又不能开口,况且因为你已身怀有孕,更恐怕你承担不起这突如其来的悲伤,所以我只好天天饮酒以求一醉。
原文:嗟夫!当时余心之悲,盖不能以寸管形容之。
译文:唉!当时我内心的悲痛,是不能用笔墨、用文字来形容、来表达的啊!
原文:吾诚愿与汝相守以死,第以今日事势观之,天灾可以死,盗贼可以死,瓜分之日可以死,奸官污吏虐民可以死,吾辈处今日之中国,国中无地无时不可以死。
译文:我确实愿意和你相依为命直到老死,但据现在的局势来看,天灾可以使人死亡,盗贼可以使人死亡,列强瓜分中国的时候可以使人死亡,贪官污吏虐待、残害民众,可以使人死亡,我们这辈人生活在今天的中国,整个国家之内没有一块地方没有一个时刻不可以使人死亡的。
原文:到那时使吾眼睁睁看汝死,或使汝眼睁睁看我死,吾能之乎?抑汝能之乎?
译文:到那时让我眼睁睁地看着你死,或者让你眼睁睁地看着我死,我能够忍心这样做吗?你能够忍心这样做吗?
原文:即可不死 ,而离散不相见,徒使两地眼成穿而骨化石,试问古来几曾见破镜能重圆?
译文:即使能不死于非命,但是夫妻彼此离别分散不能相见,徒然使我们人隔两地,双眼望穿,甚至使尸骨化为石头,试问自古以来什么时候有人曾见过破镜能重圆的呢?
原文:则较死为苦也,将奈之何?今日吾与汝幸双健。
译文:(这种夫妻离散、天各一方的生活)是比死还要痛苦的啊,果真如此又将怎么办呢?今天我和你幸好双双健在。
原文:天下人之不当死而死与不愿离而离者,不可数计,钟情如我辈者,能忍之乎?
译文:然而天下人不应当死亡却死亡了和不愿分离却分离了的,那是不能用数字来计算的,象我们这样爱情专一的人,能够忍受这种事情么?
原文:此吾所以敢率性就死不顾汝也。
译文:这就是我敢于索性去死而不顾及你的缘故啊!
原文:吾今死无余憾,国事成不成自有同志者在。
译文:我现在死去没有什么遗憾了,国家大事成功或不成功自有同志们在(继续为之努力奋斗)。
原文:依新已五岁,转眼成人,汝其善抚之,使之肖我。
译文:依新已经五岁,转眼之间就要长成大人了,希望你好好地抚养他,使他象我(一样地做人)。
原文:汝腹中之物,吾疑其女也, 女必象汝,吾心甚慰。
译文:你腹中的胎儿,我猜测她是个女孩,(如果真是)女孩的话,那一定会象你,我心里当然感到非常欣慰。
原文:或又是男,则亦教其以父志为志,则我死后尚有二意洞在也。
译文:或许又是个男孩子,你也(要把他抚养成人,)教育他以父亲的志向作为他的志向,这样,我死了之后就还有两个“林意洞”在了。
原文:甚幸,甚幸!吾家后日当甚贫,贫无所苦,清静过日而已。
译文:我很高兴,很高兴!我们家日后的生活当然很穷困,但是贫困并没有什么可怕的,只不过清清静静地过日子罢了。
原文:吾今与汝无言矣。吾居九泉之下遥闻汝哭声,当哭相和也。
译文:我现在跟你再没有什么话说了。我在九泉之下远远地听到你的哭声,自当也痛哭一场,(用自己的哭声同你的哭声)相应和。
原文:吾平日不信有鬼,今则又望其真有。今人又言心电感应有道,吾亦望其言是实, 则吾之死,吾灵尚依依旁汝也,汝不必以无侣悲。
译文:我平时不相信有鬼,现在却又希望真有鬼。现在又有些人说什么“心电感应有道”,我也希望他们所说的话是真实可靠的,(要是这些果然是真的,)那么我即使死了,我的灵魂还能依依不舍地陪伴着你,你也就不必因为失去了伴侣而悲伤了。
原文:吾平生未尝以吾所志语汝,是吾不是处,然语之,又恐汝日日为吾担忧。
译文:我平素不曾把我的志向告诉你,是我不对的地方;然而如果告诉了你,又恐怕你天天为我担忧。
原文:吾牺牲百死而不辞,而使汝担忧,的的非吾所忍。吾爱汝至,所以为汝谋者惟恐未尽。
译文:我(为国)牺牲,(即使)死一百次也毫不推辞,但是要你(为我)担忧,却的确不是我能够忍受的。我爱你爱到了极点,所以我为你谋划的事情惟恐考虑得不周全。
原文:汝幸而偶 我,又何不幸而生今日之中国!吾幸而得汝,又何不幸而生今日之中国!
译文:你有幸嫁给了我,可又怎么不幸生在今天的中国!我有幸娶到了你,可又怎么不幸生在今天的中国!
原文:不忍独善其身。
译文:(面对今天中国的现实,)我终究不忍心只顾自己好而不问别人啊!
原文:嗟夫! 巾短情长,所未尽者,尚有万千,汝可以模拟得之。
译文:咳!方巾短小而情义深长,没有写完的心里话还有成千上万,你完全可以揣摩到我没有写完的话。
原文:吾今不能见汝矣!汝不能舍吾,其时时于梦中得我乎!一恸!辛未三月念(廿)六夜四鼓,意洞手书。
译文:我现在不能见到你了,而你又不能丢掉我,大概你经常在梦中梦到我吧!要哭就痛哭一场吧!辛未年三月二十六日深夜四更,意洞手写。
原文:家中诸母皆通文, 有不解处,望请其指教,当尽吾意为幸。
译文:家中各位伯母、叔母都通晓文章,(信中)如有不理解的地方,希望能请她们指数,应当把完全理解我的心意当作最可庆幸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