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其是艺术创作,本来就被视为心灵的孤独之旅。
曹雪芹在家道中落后感受到人情冷暖,梵高在精神崩溃边缘画下了《星月夜》,而你在每一次失恋的时候,最像一个诗人或小说家。
伤心的经历、人生的低谷,更容易带来丰富的灵感,深厚的阅历,以及直击心灵的感悟。
“经济状况对创作的影响”一直是个充满争议性的话题。
有不少人认为,艺术家只有在默默无闻、过苦日子的时候,创作才是最有灵气的。等他们功成名就了,沉溺于富贵温柔乡,反而变得懒惰、套路和敷衍,作品也变得自我重复,少了勇敢和真诚。
| 电影《日落大道》
但现在越来越多的人认为,没有物质保障,怎么去搞艺术呢?
大作家海明威的看法介于两者之间:钱不能来得太早,否则会难以拒绝诱惑;但如果已经确定以写作为一生志向,那还是要有稳定的经济保障。
如果钱来得很早,而你爱写作又爱享受生活,就会需要付出很多努力来拒绝这些诱惑。一旦写作成了你最大的恶习,同时也带来最多的愉悦,那就只有死亡才能阻止它了。在这种情况下经济保障帮助会很大,因为它免去了你的种种担忧。担忧能够毁灭写作的能力。健康状况的糟糕程度和担忧的多少成正比,而担忧会攻击你的潜意识,破坏你的储备。
海明威,《海明威:最后的访谈》
如今我们讨论“穷而后工”的问题时,会发现大众心理的两个有趣变化。
第一个是当代人对苦难的认知,曾经提倡“感谢苦难”“苦难是一笔财富”的我们,逐渐开始反思苦难教育。苦难可以磨练一些人,但同时可能能毁掉更多的人。创作道路上受到的冷落、孤独和穷困,或许是不少炽烈生命的“不能承受之重”,也是彻底浇灭理想的一盆冷水。
相反,优渥的生活,幸福和温暖的环境下,反而能让创作更加开阔、自信;能够不考虑这么多现实问题而自由发挥和大胆尝试。
第二个与之密切相关的变化,就是大众对文艺作品的认知。纯文学和纯艺术时代悄然逝去,相比起严肃和痛苦,更容易被接受的是轻松和愉悦。
当然这不是说我们已经不会被严肃的东西打动了,但一些关键性的人生命题,大多已经收敛起了冒犯和刺痛的外表,用一种“无痛”形式被包裹,才能触及生命的某些真相。
最终获得成功的创作者,往往选择用调侃或释然的语气忆苦思甜,消解了自己“苦难幸存者”身份背后的惊心动魄和九死一生。
看到这里,大家还认为“穷而后工”是艺术创作的“真理”吗?《思想与文学》一书,回归到这个词最初的内涵,以及历史上引起的种种争议。
01
“诗穷而后工”说的源头,我们可以追溯得很远。司马迁《报任少卿书》中名句可谓是无人不知、甚至无人不会背诵:
“古者富贵而名摩灭,不可胜记,唯倜傥非常之人称焉。盖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赋《离*》……此人皆意有郁结,不得通其道,故述往事,思来者……”
司马迁所以反复发为此论,无疑主要是缘于遭遇李陵之祸、“身毁不用”的严酷现实。所谓发愤著书,是因为不得志,故抒其愤懑,“思垂空文以自见”,即著书以见其志。
不过,这里司马迁提出发愤著书说的思想基础,显然是儒家的“三不朽”观念。既然不能立德、立功,退而求其次,立言才成为其所追求的目标。所以,发愤与著书之内容的关系,少有涉及。
唐代诗人韩愈在为裴均、杨凭所作的《荆潭唱和诗序》中论:“欢愉之辞难工,而穷苦之言易好也……与韦布里闾憔悴专一之士较其毫厘分寸,铿锵发金石,幽眇感鬼神,信所谓材全而能巨者也。”
这里固然有受司马迁发愤著书说影响的因素,但韩愈却选择了一个有趣的角度,他更多地强调了著书的内容,即“易好”的是“穷苦之言”,而非“欢愉之辞”。
不过,之所以“穷苦之言易好”,似乎并非因为发愤,而主要是“韦布里闾憔悴”之士往往能够“专一”于创作的缘故。
这其实很好理解,有钱人的选择更多、诱惑也多,乱花渐欲迷人眼;又怎么能沉下心来把自己困在书斋里、局限于笔墨文字之间呢?
在中国文学史上,明确提出“诗穷而后工”说的,是欧阳修。其《梅圣俞诗集序》曰:
”予闻世谓诗人少达而多穷,夫岂然哉?盖世所传诗者,多出于古穷人之辞也。”
“凡士之蕴其所有而不得施于世者,多喜自放于山巅水涯,外见虫鱼、草木、风云、鸟兽之状类,往往探其奇怪;内有忧思感愤之郁积,其兴于怨刺,以道羁臣、寡妇之所叹,而写人情之难言。盖愈穷则愈工。然则非诗之能穷人,殆穷者而后工也。”
在《梅圣俞墓志铭序》中,他再次重申了自己的看法:“世谓诗人少达而多穷,盖非诗能穷人,殆穷者而后工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