疫情爆发后,清政府派出英籍华人医生伍连德,这位剑桥大学的医学高材生,甲午海战英雄的后人,尽管他说的是英国话,但骨子里流淌的仍然是中国的血。也正是这位伍大人,不仅打破以往的医学权威,通过解剖尸体发现了病毒的变异(以往的鼠疫通过老鼠传播虱子,再通过虱子叮咬传播给人,变异后的鼠疫可通过呼吸传播),并采取了有效的措施,佩戴口罩,隔离病人,以及焚烧尸体,这些措施在当时是要面临多么巨大的压力。特别是火化尸体,在古代,死者为大,火化尸体是大不敬和有违伦理道德的行为。软弱无能的清政府难得开明了一次,伍连德获得了摄政王奕䜣的支持,也正是这一系列行之有效的措施,使得这次鼠疫平安度过,但尽管如此,六万人的死亡的代价还是格外昂贵。
迟子建并没有特别地花费笔墨去描写塑造这位伍大人,而是将笔尖瞄准了疫情下的普通人。这些普通人有开旅店的,有开粮铺的,有开点心铺的,也有开烧酒坊的。人物既有德高望重的老员外,也有地位卑贱的娼妓和太监;既有顶着大仙给人看病过阴的老太太,也有走街串巷的小贩;既有深明大义,宁愿*,也绝不涨价的义商,也有唯利是图,大发瘟疫财的奸商。每个人物都平凡地活着,每个人物也都有各种各样的烦恼和悲哀,他们坚强又不堪地存活在一个叫做傅家甸的地方。
旅店老板王春申家中妻妾不和,她们分别在外面各自明目张胆地勾引其他的男人,甚至他明知女儿不是自己亲生的,却还要窝囊地容忍着;曾是妓院头牌的翟桂芳被粮铺老板纪永和赎身后却仍没有摆脱妓女的命运,她的丈夫斤斤计较,唯利是图的,逼着自己的妻子继续在家中做暗娼来赚回为她赎身的钱;周家的儿媳妇于晴秀聪明伶俐,能文能武,但她却嫁给了自己所不喜欢的人为妻,她和商人傅百川相互喜欢,相互欣赏,但却因命运的捉弄无法走在一起……在当时的社会里,人是有尊卑等级的,但在疫情和死亡面前,人人平等。这座城市没有因着疫情的笼罩而陷入了死亡的危机,反而因着死亡的来临而愈加温暖。每个人的人性光辉在死亡的笼罩下愈发折射明媚的色彩。
正像作者自己说的那样,“我想展现的,是鼠疫突袭时,人们的日常生活状态。也就是说,我要拨开那累累的白骨,探寻深处哪怕磷火般的微光,将那缕死亡阴影笼罩下的生机,勾勒出来。”此次的新冠病毒爆发,我们感叹生命的脆弱的同时,更多的还是心中的感动,武汉封城之际,无数的医护人员签下生死状,奔赴战场;无数的医疗物资,蔬菜水果,齐聚疫区;全国人民团结一致,封村封路,在本该最欢庆的春节里无聊地蹲守在家中,配合国家的防疫政策而毫无怨言……
这些不都是令人感动的地方么?
数百年前,被鼠疫笼罩下的哈尔滨傅家甸也是一样?王春申的妻妾分别死于瘟疫,受够了妻妾折磨的王春申第一反应竟是悲痛大哭,他风光地安葬了死者,心里想的不是妻妾的不好,而是涌现出她们一切的好来,小妾和别人生下的,和自己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女儿也被他接纳并悉心照料起来,父女俩相依为命,不仅如此,他还积极地投身到抗疫的行列中,担任最危险的运尸工作。周家一家三代拆掉自己点心铺的柜台,支起锅灶,义务为隔离的病人煮饭送饭,也正是这么一个家庭,竟然在疫情的尾声中,纷纷感染瘟疫,未能幸免于难。商人傅百川,在众多商人哄抬物价,大发国难财的时刻,不仅坚守着他做人的底线,价格不涨反降,还慷慨的捐药施粥,尽管他没有受到瘟疫的袭击,但却被瘟疫弄得破了产。
死亡这个话题格外沉重,我也曾阅读过很多文学作品中对死亡的描写,无疑死亡是可怕而冰冷的,书中有一个令我无比心疼的角色——喜岁,说实话,当我读到他死亡的时候,内心是极度难过和心疼的,我心疼这样好的一个孩子竟然没能幸免于难。喜岁就是我上文中提到的祖孙三人中的孙子,也是我无比喜欢的角色。他仿佛就是我身边的讨人喜爱的小男孩。他活泼机灵,因为在戏班子里学过丑角,他总是能通过“报灯名”来逗人开心;他顽皮可爱,一句玩笑话“我不光眉眼长得俊,鸡鸡也比别人长得俊”的玩笑话竟然让老祖母笑得断了气,这句话若出现在一个成年人的口中我们会觉得无聊和下流,但若出现在一个俊秀的小男孩口中,我们会觉得天真和可爱;他听话懂事,从小便走街串巷地卖香烟和报纸,并攒了一枕头的零钱,尽管家中做生意并不缺钱;他乐观能干,在伍大人的号召下,他也加入了抗疫的大军,每次他给隔离在火车厢病房的病人送饭的时候总会逗得大伙开心大笑,给这冰冷的氛围中添加了一丝丝欢乐,但也正因着他为了让母亲开心,盼望灶王爷上天的时候一起把人间的瘟疫也带走,冒险去隔离病房抓了一把稻草用来扎送灶王爷上天的草马感染鼠疫而亡。
死亡是黑暗恐怖的,但书中的人物并非都是死于疫情疾病,喜岁的奶奶周于氏,正是因着孙子的一句玩笑话而笑死,她死得自然;闯关东的汉子秦八碗,因封城隔离,无法送母亲的灵柩回到故土安葬,竟选择自*去陪伴母亲,他死得悲壮;美丽的女子陈雪卿因得知丈夫被捕*(她的丈夫是被官府逼上梁山当土匪的铁路工人)再安顿好儿子后,毅然决然地选择殉情自*,她死得美丽;作者即便是描写死亡,也无不彰显着人的尊严。
死亡和瘟疫让人们抑郁,书中唯一在瘟疫下开心的人便是翟桂芳的哥哥翟太监。翟太监每天都盼着有人死于瘟疫,他甚至盼着瘟疫能早点出城,传到外地,传到紫禁城才好。他设计害死了他的情妇和王春申唯一的儿子,让他们没有被传染却被关在了隔离医院,活活染病而死;他躲进教堂,每天望着傅家甸送尸的队伍开心地拍手叫好;但正是这样的一个人物,背后却也让人无比心疼,他从小便被家人净身后送往宫中,在宫中饱受着别人的欺负,不仅每天都会挨打,甚至要学着像猫一样捕捉老鼠供比他级别高的太监们玩乐。唯一享受了短暂的爱情——与一位心仪的宫女对食后,遭人嫉妒而被诬陷赶出皇宫。他虽然挺过了瘟疫,但这样一个心死的人,活着和死了又有什么区别呢?
翟太监的妹妹翟桂芳一生悲惨,她小时候因家人信基督教而被义和团满门*害,唯一活下的她又被邻居无耻地霸占着,丈夫死后,小叔霸占了她的家产,并把她被卖到妓院沦为妓女,即便是跳出火坑,被粮铺老板纪永和赎身后依然被丈夫逼迫着继续接待客人,她甚至被丈夫当做一个物件一般典给别人替别人生孩子,这样的一个悲惨命运的女人却因这场瘟疫而重新获得新生,虐待她的丈夫死了,典她的奸商死了,她接管了丈夫留下的粮铺,同时也接管了美丽女子陈雪卿的糖果铺,她还获得了一个儿子,陈雪卿临终前将自己的儿子托付给她。她还获得了爱情,她随后改嫁给了真心喜欢她疼爱她的俄国老鞋匠。
好人会死亡,坏人一样也会死亡。疫情一方面代表着死亡,一方面也代表着新生。
读完此书,我意犹未尽,心中既有无限的阴云,又同时被书中每一个小人物背后的人性之光所温暖着,在写这篇文章的时候,我突然留意到在书本精美的扉页上有一行极不引人注意的字“每一个灵魂,都有自己的天堂”。我想这正是作者迟子建的心声,生命脆弱,我们除了珍惜以外,还真诚地祈祷着:愿每一个逝去的灵魂,都能找到自己归属的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