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捷希
姜太公,商末周初人,姓姜氏吕,名尚字望,俗称“姜子牙”。民众口中的太公,时而是辅佐文武王、管理齐国的杰出政治家,时而是溪边垂钓等候明主的老年隐士,时而又是玉虚宫元始天尊门下管理封神的人中仙,繁多的名与号,暗示出他所拥有的多面的形象。作为中国古代的一位知名人物,姜太公不仅本人有过辉煌的一生,也在后世发展出“武神”和“封神”两种类型的人格神崇拜,正应了苏轼在《祷雨磻溪文》里所说:“夫生而为上公,没而为神人,非公其谁当之!”
出身寒微的帝王师:姜太公其人
现今我们能找到的最早涉及姜太公的文献记载,是《诗经·大雅·大明》。这篇关于周朝开国历史的叙事诗在谈到牧野之战时写道:
牧野洋洋,檀车煌煌,驷騵彭彭。维师尚父,时维鹰扬。
其中,“师尚父”是对姜太公的尊称,而“时维鹰扬”则表现了身处威风凛凛的伐纣军队,太公的骁勇之姿有如奋飞长空的雄鹰,格外引人注目。从这些诗句来看,姜太公应该是周武王阵营中一位重要的军事家或将领;而他身上作为武将的这一面,将会得到后人的崇拜。
明万历刻《三才图会》太公像
我们都知道太公有非常多的名称、名号:吕尚、吕望、姜尚、姜子牙、太公、姜太公、太公望、师尚父,那么彼此之间如何辨别?事实上,光是这些名字就能向我们讲述不少关于太公的生平。
首先,“姜”是太公的姓,“吕”则是他的氏。先秦人姓、氏两分,“姓者所以别婚姻,氏者所以别贵贱”,姓是用来标示共同血缘关系的,而氏则是用来区分从同姓宗族分化出去的各个父系族群。同时,先秦男子称氏不称姓,因此我们在早期文献中基本看到的都是“吕望”、“吕尚”,而不会看到“姜尚”这样的叫法。
“姜”这个姓格外值得讨论,因为相传该部族是炎帝神农氏的后裔,《说文解字》称“神农居姜水,因以为姓”。由于姜水与姬水相去不远,姜姓部落就经常与黄帝后裔、姬姓部族(周朝君主便姓姬)通婚。姜姓原本居住于西方,是古代游牧部落羌人的一支,但很快就分离了出来,较早开始发展农业,并且不断向东迁徙。长期以后,姜姓人就在今河南、山东等地建立了齐、许、申、吕、莱等国。因此,“姜”表明太公是庞大的姜姓部族的一员,“吕氏”则表明太公的祖先过去被封于东方的吕国,因此他的籍贯应该就在此地。
其次,“太公”、“太师”、“师尚父”等,不是他担任的官职,而是周人(特别是齐国人)对他的尊称。《左传》僖公二十六年称“昔周公、大公股肱周室”(“太”字在先秦均写作“大”),刘向《别录》里把“师尚父”一词解释为“师之、尚之、父之,故曰师尚父。父亦男子之美称也”。可见,用所谓“公”“师”“尚”等字来称呼吕望,都是出于对他的崇敬,所以当我们使用“姜太公”来具体指称这一历史人物时,其实隐含了一种赞美的意味。
最后,关于广为人知的“姜子牙”,这个名字大约是后人的一种误传。《史记索隐》引谯周称太公“姓姜名牙,炎帝之裔,伯夷之后”,司马贞自己则修正为“盖牙是字,尚是其名”;然而纵观先秦文献,找不到一处称太公为“姜牙”的记录,所以“姜子牙”极有可能是汉以后的一种传说、讹误,与史实不符。不过有趣的是,恰恰是不合史实的一个名字在后世最为流传。当然,这并不代表“姜子牙”这个名字就毫无意义,它是太公事迹传播数千年的一个结果,代表了后人的新造和想象。
由此看来,历史上的姜太公姓姜、氏吕、名尚、字望(一说名望),死后被尊为“太公”或“师尚父”。这些名称足以说明吕尚在周朝享有极高的地位,那么他的一生究竟是什么样的?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姜太公像
虽说姜太公的祖先因有功封于吕国,但是“夏商之时,申、吕或封枝庶子孙,或为庶人,尚其后苗裔也”,经过这么多年的繁衍,到了吕尚一代大概已经没有什么政治资本了,从贵族降为平民,而他似乎又出生于一个特别贫困的家庭,所以只能四处奔波、谋生。结合战国到汉朝的文献来看,姜太公在遇到周文王之前可谓贫苦至极。郭店楚简《穷达以时》篇称:
吕望为臧棘津,战监门莱地,行年七十而屠牛于朝歌,兴而为天子师,遇周文也。
《战国策·秦策五》:
太公望齐之逐夫,朝歌之废屠,子良之逐臣,棘津之雠不庸,文王用之而王。
《尉缭子·武议》:
太公望年七十,屠牛朝歌,卖食盟津,过七十余而主不听,人人谓之狂夫也。
《离*》:
吕望之鼓刀兮,遭周文而得举。
《韩诗外传》卷八:
太公望少为人婿,老而见去,屠牛朝歌,赁于棘津,钓于磻溪。文王举而用之,封于齐。
《说苑·尊贤》:
太公望故老妇之出夫也,朝歌之屠佐也,棘津迎客之舍人也,年七十而相周,九十而封齐。
这些记载告诉我们,吕尚年轻的时候似乎因为家里过于贫穷,只能出外到妻家做赘婿(“人婿”“臧”),结果年纪较大以后却被老婆扫地出门(“逐夫”),只能重新回到吕氏家族;他似乎在商朝首都朝歌的市场上当过屠夫,挥刀切肉,当街叫卖;他似乎又在棘津当过食品小贩(“卖食”),但是卖货能力也不怎么样;此外,他似乎还一度在旅店里当服务员(“迎客之舍人”),也做过地位卑下的看门人(“监门”)——如今已无法考证太公是否有过全部这些经历,概而言之,屠夫也好,小贩也罢,都意在说明他早年极其穷困潦倒。
当然人们都相信,太公并没有毕生穷苦,而是在七十岁那年走到了人生的转折点,也就是得到周文王姬昌的重用,之后一举立下了辅佐文王兴邦、武王伐纣的赫赫功劳,成为周王朝的开国功臣。至于贫寒如吕尚是如何跻身于文王集团的,人们大约还不明就里,因此便出现了“太公垂钓”的传说。《吕氏春秋·孝行览》称:
太公望,东夷之士也,欲定一世而无其主。闻文王贤,故钓于渭以观之。
后世广为流传的、隐居垂钓以候明君的太公形象就在这个时候初具雏形。
把上面的诸多材料整合到一起,就得到了史上第一篇完整的姜太公传记:《史记》中的《齐太公世家》。司马迁当然是在广采众多史籍和各方传说的基础上写成的太公传记,但由于它是一篇完整连贯的叙事作品,因此就成为人们了解这一历史人物时最值得参考的文献。
明弘治刻本《历代古人像赞》太公题跋像
按照司马迁的表述,太公吕尚是东海边上的人(具体是哪一处没有说明),他的祖先因为辅助大禹治水有功,所以在夏朝就受封吕、申两地,并在此创建了姜姓的国家。然而到商朝以后,吕国和申国都渐渐衰落,因此有些吕氏后代就沦落为庶人百姓,而太公就是其中的一人,因此“吕尚盖尝穷困”。
至于太公是如何被彼时仍为西伯侯的姬昌所发掘的,司马迁给出了比以往更为详细的叙述:
吕尚盖尝穷困,年老矣,以渔钓奸周西伯。西伯将出猎,卜之,曰:“所获非龙非彨非虎非罴,所获霸王之辅。”于是周西伯猎,果遇太公于渭之阳,与语大说,曰:“自吾先君太公曰:‘当有圣人适周,周以兴。’子真是邪?吾太公望子久矣。”
这一段显然是在“太公垂钓”故事的基础上扩写而成,并加入了占卜、预言等元素,从而让太公与文王的初遇显得更富传奇性。
或许是出于“宁信其有,勿信其无”的治史态度,司马迁还根据其他材料提供了太公遇文王的另外两种故事:一种认为太公曾做过纣王的臣子,但因不满暴政而离开,之后四处游说诸侯,但没有君主愿意接纳他,最终西行去了周国;另一种故事则认为,当姬昌遭逢牢狱之灾、被纣王囚禁在羑里的时候,他的手下散宜生、闳夭二人就去向吕尚寻求帮助,而吕尚听闻姬昌贤明,所以就与二人一起搜罗各种美女珍宝,进献给纣王,从而把姬昌赎出来——吕尚究竟是如何进入周文王集团的,司马迁自己也没法确定,但是至少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投奔周国的吕尚一定地位显赫,做了文王、武王的帝师。
归周之后,太公成为文王手下最重要的谋略家,他与文王一起谋划如何推翻商朝的暴政,提供了许多兵权与奇策,使得周国国土大增,所以司马迁说后世谈论兵法时都会把他追认为祖师爷。文王驾崩以后,武王即位,集合了一个新的领导团队,而太公在里面扮演了一个主谋和总指挥官的角色:
九年,欲修文王业,东伐以观诸侯集否。师行,师尚父左杖黄钺,右把白旄以誓,曰:“苍兕苍兕,总尔众庶,与尔舟楫,后至者斩!”遂至盟津。诸侯不期而会者八百诸侯。诸侯皆曰:“纣可伐也。”武王曰:“未可。”还师,与太公作此太誓。
居二年,纣*王子比干,囚箕子。武王将伐纣,卜龟兆,不吉,风雨暴至。群公尽惧,唯太公强之劝武王,武王於是遂行。十一年正月甲子,誓於牧野,伐商纣。纣师败绩。
这里“左杖黄钺,右把白旄”的毅勇形象,和《诗经·大明》里的描绘非常接近。不论是武王与太公共同立下太誓(即《尚书·泰誓》),还是太公一人的劝告竟能压过占卜和群臣的反对声,都足以说明吕尚在周王室中的地位如何,而司马迁也写明太公在武王伐纣的大规模行动中出谋居多。
灭商以后,天下归周,而作为功臣,太公封到了齐地。此时的太公又凭借出色的治理能力使齐不断发展壮大:
太公至国,修政,因其俗,简其礼,通商工之业,便鱼盐之利,而人民多归齐,齐为大国。
齐国是姜姓部族建立的国家,同样是东海人的姜太公自然熟悉当地的风土人情,于是能够因地制宜发展工商业,为齐成为大国打下了坚实基础,“以太公之圣,建国本”,而向往齐国大国风范的司马迁,也毫不吝啬对于太公的赞美之词。
总的来看,早期的姜太公主要呈现的是集政治家、军事家于一体的开国功臣形象。他俨然成为皇权制度下的一个典范,寄托着无数文人的政治理想。不过,由于年代久远,太公身世的模糊性也为后世的诠释与想象敞开了空间。
昭烈武成王:武神崇拜的历史
作为周王朝的重臣,姜太公自然很早就成为了人们崇拜的对象。我们如今可以考证,最晚在东汉时代,就有了祭祀太公的现象:《魏书》和《水经注》都曾记载,在汲郡的东北就有一座太公庙,庙前碑文表明此庙是东汉人杜宣、崔瑗等人所建。而到了唐代贞观年间,官府开始明确下令在传说中吕尚垂钓地磻溪建立太公庙,而官方的加入显示了太公祭祀正不断兴旺。不过这个时候,人们对太公的崇拜似乎还缺乏一个明确的角色定位,似乎只是把他当作一个遥远的先祖来奉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