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东省淄博市姜太公祠
然而,到了唐代开元十九年,太公信仰突然“升格”,因为朝廷下诏要求在两京建太公庙,并且规定了明确的祭祀时间与礼制,《新唐书·志第五》记载:
开元十九年,始置太公尚父庙,以留侯张良配。中春、中秋上戊祭之,牲、乐之制如文宣。出师命将,发日引辞于庙。仍以古名将十人为十哲配享。天宝六载,诏诸州武举人上省,先谒太公庙。
不仅武举人应考要先去拜谒太公庙,而且军队出师、任命将领当日也要前来参拜讲话,甚至连张良这样的一代名臣也只能当他的从祀。可见,从这时起,姜太公吕尚就正式进入了国家级的祭典,而他的角色也被树立为“武神”、“军神”,太公庙因此就成了国家钦定的武庙。这种出人意料的崇拜到了唐肃宗时期甚至不减反增:
上元元年,尊太公为武成王,祭典与文宣王比,以历代良将为十哲象坐侍。秦武安君白起、汉淮阴侯韩信、蜀丞相诸葛亮、唐尚书右仆射卫国公李靖、司空英国公李勣列于左,汉太子少傅张良、齐大司马田穰苴、吴将军孙武、魏西河守吴起、燕晶国君乐毅列于右,以良为配。
所谓十位良将,都是历朝历代大名鼎鼎的军事家,比如孙武、乐毅、白起、韩信、诸葛亮等等;然而他们在国家大典中却不能拥有自己独立的祭祀场所,只能当作太公的“配享”,也就是从属于太公的身下来享受人民的祀奉(该庙制后来成为元杂剧《十样锦诸葛论功》的题材)。配享常见于帝王宗庙以及孔庙,比如颜回就从祀于孔庙,又如张良按照传统就应从祀于汉祖刘邦庙,而姜太公之所以能拥有超高的祭祀规格,就是因为他被追封为“武成王”,与“文宣王”孔子相对应:在一个以儒为尊的帝国里,孔子的地位无须赘述,而一个文王的大臣竟然能够与千古圣人平起平坐,享受同等的祭祀。表面上,这种事在当时的士大夫眼里简直不可思议。
武成王姜太公衣冠墓
当然,太公信仰的升格绝非空穴来风:“武”对“文”,“武成”对“文宣”,从名字上来看,为太公追加的封号有意识地在与孔子的封号相对应;既然孔子形象及孔庙(等于国家的文庙)祭礼象征着文官的体制性地位,那么反过来,武神崇拜的升格,也就是在礼制层面上对军人地位的肯定。对此,宋人周翰就看得很清楚:
昉自唐室,崇祀太公。原其用意,盖以天下虽大,不可去兵;域中有争,未能无战。资其佑民之道,立乎为武之宗,觊张国威,遂进王号。
随着兵农合一的府兵制在初唐走向崩溃,民众越发不识弓枪,因此武则天创立了武举制度,这就在一定程度上肯定了武人的价值;而到了安史之乱后的肃宗时期,四处征战、安邦定国的武将对于朝廷的重要性已经远远高于安史之乱前,所以就不难理解肃宗为何下诏追加隆重的“武成王”封号。大幅提升姜太公的祭典规格,无疑与官方想要提振整个社会的尚武精神、抬高军人的政治地位密切相关。到此就不难理解,德宗贞元年间出现的对武臣王庙制的非难,本质上则是以李纾、陆质为代表的文臣对武将的猜忌与戒备。
这里涉及到的一个问题是,太公身上的何种属性能够让他被唐人视为武神、军神?前文已述,从很早开始,人们就把姜太公理解成一个开国功臣;也就是说,人们主要是从“君臣”的概念、从文王武王与太公关系的角度去把握这一人物形象的。所以,太公在后世被树立为“武神”,具有独立的地位,不是源于他的功臣身份,而是源于他作为勇将、作为兵家始祖的一面。
前文所引《诗经·大明》已有“鹰扬”的诗句刻画太公在牧野之战上的英勇,实际上,这种描述在史籍上并不少见,如《逸周书·克殷解》称:
武王使尚父与伯夫致师。王既誓,以虎贲戎车驰商师,商师大崩。
《史记·周本纪》:
帝纣闻武王来,亦发兵七十万人距武王。武王使师尚父与百夫致师,以大卒驰帝纣师。
这里是说,当武王与纣王在牧野两军对阵的时候,武王先让太公带领一队勇士冲锋陷阵(“致师”),然后再指挥战车跟进。这正说明太公本人也有武勇之力。同时,就像司马迁所说的,历史上的太公擅长谋略与兵法,因此后世基本会把他纳入兵家的谱系中来,《事物纪原》卷九称:
沈起《吴子序》曰:“兵法始于黄帝,其后得其传者,周太公、齐管仲、吴孙武、魏曹操、蜀诸葛孔明,其书皆行于世。”
不仅著名的《六韬》(也称《太公兵法》)托名为太公所作,后来也有大量的兵书被挂在他的名下,我们如今一般都把吕尚看作“兵家始祖”。所以,正是因为身上具有武将和军事家的属性,姜太公才被后人树立为“武神”。而从唐到元代,太公一直保持着自己国家武神的地位,武成王祭典也基本没有变化。
临淄太公湖广场上的太公铜像
到了明洪武二十年,一切都发生了转变。《明太祖实录》记载,当年七月礼部奏请沿袭前朝制度,立武学,用武举,仍旧祭祀太公,并建置武成王庙。然而朱元璋给的回复是:
太公周之臣,封诸侯。若以王祀之,则与周天子并矣。加之非号,必不享也。至于建武学、用武举,是析文武为二途,自轻天下无全才矣。三代之上,古之学者,文武兼备,故措之于用,无所不宜。岂谓文武异科,各求专习者乎? 即以太公之鹰扬而授丹书,仲山甫之赋政而式古训,召虎之经营而陈文德,岂比于后世武学,专讲韬略,不事经训,专习干戈,不闲俎豆,拘于一艺之偏、之陋哉? 今又欲循旧,用武举,立庙学,甚无谓也。太公之祀,止宜从祀帝王庙。
最终,按照朱元璋的“神号改正诏”,明朝官府撤销了太公的“武成王”封号,旧有的庙也遭到废止,太公改为在文王、武王庙陪祀。从这些话来看,朱元璋反对武成王祭祀的理由主要是两个:一是吕尚本来只是“周之臣”,不管地位多高都抹不掉他臣子的身份,因此尊号为“王”就等于是与周文王、武王平起平坐了,而这严重违背君臣之礼;二是太公的武神祭祀过分抬高了武功的地位,会让武人只知练兵而不习经学,而且文武并非殊途,人人都应争做全才。这些说辞应该能够反映朱元璋的一部分想法。不过,也有人认为朱元璋废武成王庙制与他厌恶孟子有关:孟子曾多次高度评价武王伐纣,认为为臣的姬发是“诛一夫”而不是“弑君”,朱元璋对此等“民本”言论极其反感,废除了孟子祭祀;而作为伐纣功臣的姜太公(何况他可能也做过纣王的臣子),大概率也会被朱元璋打上“不忠”的标签,加以贬斥。
不论如何,出于种种原因,在明朝初年,太公的武神崇拜就走到了尽头,自唐至明,其间也有六百多年的历史。当然,国家仍然需要武神祭祀的礼制存在,因此就顺应民间的趋势,重新把在宋元年间就广受崇拜、忠义的化身关羽树立为“义勇武安王”。自此,关羽就替代姜太公,成为古代社会里新的武神、军神,并一直延续至今。
太公在此:民间的封神传说
明人李云翔在明刻本《封神演义》的序里提到:“俗有姜子牙斩将封神之说,从未有缮本,不过传闻于说词者之口,可谓之信史哉?”可见“封神”传说在明代时已比较流行,并且频繁成为说唱文学的题材。如果说太公被立为武神更多是一种官方行为,那么他役神、封神的仙道形象则主要来自民间流传,以至于到如今,受命下山、手握封神榜、算卦捉妖的姜子牙故事最为民众津津乐道。
问题是:封神者的形象与上一节的国家武神面貌相去甚远,那么这种民间传说是如何演化而来的?作为历史上真有其名的周朝政治家,姜太公是如何一步步演变成百姓口中的《封神演义》主人公?
答案最早在西汉刘向《列仙传》中。按照《列仙传》的说法,太公天生具有内智,绝非凡夫,在南山的溪边隐居垂钓,三年后从鱼腹中钓得兵书。之后遇文王、辅武王,撰写了兵法一百多篇。长年服用荷花(“泽芝”)和地黄(“地髓”),所以活了两百年才逝世,而且临到下葬时棺中无尸,似乎是羽化成仙的证明——这里的太公明白无误地被视为一位神仙,与赤松子、啸父、彭祖等人并列。先秦史籍多称太公大器晚成,七十岁才遇文王,而太公后来历任文王、武王、成王三朝,大约已逾百岁。这在今天看来不合常理,但在古人眼里,长寿是成仙的重要标志,因此他们很愿意把太公想象为一位神人。
清代周培春绘太公神像图
《列仙传》是最早把太公当成神的记载,这种传说到了后来就演变成太公能够通于神灵、役使神灵的故事版本,常见于志怪小说中。如《博物志》卷八写道:
太公为灌坛令,武王梦妇人当道夜哭,问之,曰:“吾是东海神女,嫁于西海神童,今为灌坛令当道,废我行。我行必有大风疾雨。大风疾雨,是毁君之德也。”武王觉,召太公问之,果有疾雨暴风在太公邑外而过。
东海神女想要西行,却遭到了灌坛令的阻碍,只因太公为政贤良有德,而狂风骤雨的天象不合于德行,致使神女当道夜哭,这正说明太公具有通神的法力。
而太公不仅可以通神,还能(象征性地)役使神灵。历史文献多称武王伐纣时遭逢恶劣天气,比如《太公金匮》称:“武王师到牧野,阵未毕,而暴风疾雨,雷电幽冥前后不见。太公曰:‘善。雷电者,是吾军动应天也。’”,从而借以论证“天人感应”的思想。而古人多把风雨雷电想象成各司其职的神灵所操控,因此恶劣天气就被进一步解释为四海之神前来助阵。《旧唐书》长孙无忌奏疏引《六韬》逸文称:
武王伐纣,雪深丈余,五车二马,行无辙迹,诣营求谒。武王怪而问焉。太公对曰:“此必五方之神,来受事耳。”遂以其名召入,各以其职命焉。既而克殷,风调雨顺。
另有《太平广记》卷二百九十一的“四海神”条目:
武王伐纣,都洛邑。明年阴寒,雨雪十余日,深丈余。甲子平旦,五丈夫乘马车,从两骑,止王门外。师尚父使人持一器粥出曰:“大夫在内,方对天子,未有出时。且进热粥,以却寒。”粥皆毕,师尚父曰:“客可见矣!五车两骑,四海之神与河伯风伯雨师耳!南海之神曰祝融,东海之神曰勾芒,北海之神曰颛顼,西海之神曰蓐收,河伯风伯雨师。请使谒者,各以其名召之。”武王乃于殿上,谒者于殿下门内,引祝融进。五神皆惊,相视而叹。祝融等皆拜。武王曰:“天阴乃远来,何以教之?”皆曰:“天伐殷立周,谨来授命。”顾敕风伯雨师,各使奉其职也。
这个故事传达的信息有二:其一,太公通于神灵,仅凭“五车两骑”就能判断是哪些神,并能叫出他们各自的名号,引得众神皆惊,“各以其名召之”,相当于是为武王沟通了神仙界;其二,同时也是更重要的,不论“各以其职命焉”还是“各使奉其职也”,都表明太公拥有一种象征性的、高于四海神的权力,能够以天命的名义调遣他们为伐纣战争服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