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尔曼·黑塞。
出身婆罗门的贵族青年悉达多想要寻找宇宙的真谛,他放弃了优渥的生活,与好友乔文达一同追随三位沙门苦修。三载光阴倏忽而逝,悉达多学会了禅定、屏息、忍受饥饿和痛苦,但依然未能体悟到宇宙的真谛。彼时,“一个叫乔达摩的人现世了,他是世尊佛陀。他已战胜尘埃疾苦,止息转生之轮……婆罗门和君侯们都顶礼膜拜他,皈依为他的弟子。”
于是悉达多和乔文达辞别沙门,进入舍卫城向佛陀问道。聆听完佛陀宣法后,乔文达决定皈依,而悉达多却离开了佛陀继续寻道。虽然佛陀的法义清晰无瑕,但悉达多追寻的并不是遵从佛陀的法义得道,而是用自身的经历去证悟宇宙的真谛。他决定“不再苦修。我要拜自己为师。我要认识自己,认识神秘的悉达多。”于是悉达多堕入尘世,在尝尽了情爱、财富、权力等*之后,又抛下一切,最终跟随一位船夫在河水的咏唱中悟道。
《悉达多》的故事发生在佛陀时代的印度,而底色其实是基督教的“爱”,最后在奔涌不息的河流面前体悟了中国的“道”,东方与西方的思想在悉达多身上实现了对立统一大融合,这又和中世纪基督教神秘主义、印度教“宇宙统一”相贯通。《悉达多》是黑塞的信仰之书,他一个成长于正统基督教家庭的人,信仰却有着一个印度名字和一副印度的面孔。在他的信仰中,并不只有一种宗教,他所寻求的从来都不是信仰的形式,而是生长出全人类这棵枝繁叶茂的参天大树底下的根。如黑塞自己所言:“我努力探索一切信仰和一切人类虔诚善行的共同之处,究竟有什么东西是超越一切民族差别之上,有什么东西可以为所有种族和每一个个人所信仰和尊敬。”黑塞所期望的,是青年人能够像他一样,“从古老的中国和印度,从古希腊罗马文化,从圣经和基督教文化中去寻找永恒不朽的价值之所在。”
《悉达多》是战后黑塞思想转变以来具有里程碑意义的作品,它标志着黑塞的“向内之路”抵达了一个新的阶段。1931年,黑塞直接将《克莱因和瓦格纳》《克林索尔的最后夏日》《悉达多》合编成一本小说集,取名《向内之路》。一直以来,黑塞写作的本意都只是为了解决自身的危机,探索自我完善道路,想重回纯真无邪的状态,结果探到了整个世界的神经,这就是黑塞的“向内之路”,用第一届黑塞文学奖得主马丁·瓦塞尔(Martin Walser)的话说:“作者写作时完全只考虑自己的事,而当他从坐垫上抬起身子时,却证实自己坐在垫子上写下的东西涉及了世上的一切。”
从某种意义上说,黑塞其实是被“危机”造就的作家,他在危机中自救,在自救中“救世”。在晚年的最后一部长篇小说《玻璃球游戏》中,黑塞的危机意识又一次为全人类精神文明的命运开示。这部作品最初构思于1931年,两年后希特勒上台成为德国元首,战争的风雨再一次笼罩在欧洲上空。11年后,也就是1942年小说完成时,世界反法西斯同盟成立,希特勒的纳粹政权即将走向覆灭。
小说虚构了一个意味深远的未来乌托邦——卡斯塔里,汇集了人类所有精神文明的王国,生活在这里的人都是知识界的精英,可以尽情研究自己感兴趣的知识,不事生产却活得富足而自在。玻璃球游戏是卡斯塔里这个精神世界的明珠,是一套由音乐和数学演变而成的符号系统,整合了人类所有的知识和精神财富。主人公克乃西特天资聪颖,依靠才华和努力一步一步成为了玻璃球游戏大师——精神王国的领袖,但他发现卡斯塔里正面临着危机,在逐步走向衰落,于是,克乃西特毅然辞去了游戏大师的职务,重回世俗世界。他偶遇了青年时代的好友特西格诺利并担任了他的孩子铁托的老师,与铁托在冰水中游泳竞赛时不幸溺水身亡。
《玻璃球游戏》,作者: [德] 赫尔曼·黑塞,译者: 张佩芬,出版社: 上海译文出版社,出版时间: 2012年4月。
《玻璃球游戏》是一部寓意深厚的作品,是黑塞对自己文学生涯的创作总结,几乎耗费了他所有的心血,为他的小说创作画上了圆满的句号。关于创作这本书的原因,黑塞在给朋友的信件中谈道:“一是打造一个精神空间,在这里,尽管世界被毒化,我仍可以呼吸、可以生存,这是我的避风港和堡垒;第二,在思想上表达对野蛮势力的抵抗,尽我所能加强在德国本土进行反抗和固守阵地的朋友们的力量。”
卡斯塔里表面上是一片知识的乐土,实际上却隐含着深重的危机,这从主人公克乃西特写给最高教育当局的公开信中可见一斑:
“我们吃我们的面包,使用我们的图书馆,扩建我们的学校和档案馆,但是,倘若我们的人民有朝一日不再对我们有兴趣,或者我们的国家处于贫困、战争等等原因不再有能力供养我们,那么,我们的生活和研究工作就完蛋了。倘若我们的国家有朝一日把卡斯塔里及其文化视作一种奢侈品,不再允许我们存在,是的,甚至不但不再引以为荣,还看成是一群寄生虫、骗子、是邪教徒和敌人——这就是来自我们外界的危机。”
这个危机不仅映射了二战结束时社会教育为何问题,对于70多年后的当下依然有着启示作用:一代代青年拼命苦读进入知识的象牙塔,几年后步入迅速变动的社会之时,却发现知识成了最大的笑话。在物质*逐步冲击并似乎将要凌驾于人类精神文明之上的今天,卡斯塔里的危机仿佛正在变成现实。
雨果·巴尔称黑塞是“德国浪漫派的最后一位骑士”,这是黑塞勇敢反抗、捍卫自我的一面,但黑塞还有另一面——孑孓独行在精神山峰的隐士,就像塔罗牌中的隐士,手提明灯,背对世界,孤独地走向内心的山峰。隐士牌也寓意着危机,黑塞也在危机中探索着自我,为全世界青年人指明了方向。骑士是黑塞,隐士也是黑塞,就如同他的作品中永远有两个主角:汉斯和海尔纳、卡门青德和瓦格纳、辛克莱与德米安……亦或者说只有一个诗人黑塞,永远行走在寻找自我的旅途上。
参考:
1.《黑塞研究》/张佩芬著,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2006年11月第1版
2.《朝圣者之歌》/黑塞著,谢莹莹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13年1月第1版
3.《传记》/黑塞,诺贝尔文学奖作家档案:
https://www.nobelprize.org/prizes/literature/1946/hesse/biographical/
4.陈敏;鲁迅与黑塞的“故乡回忆”与故乡书写之比较[J];鲁迅研究月刊;2021年04期
5.《黑塞书信集》/黑塞,谢莹莹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23年3月第1版
6.《乔迁时的遐想》,收入《克林格梭尔的最后夏天》,《黑塞文集》,上海译文出版社,2019年4月
7.《黑塞画传》/[德]米歇尔斯,李士勋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年12月第1版
8.《黑塞传》/弗朗索瓦·马修著,金雯,李琦,张荪婧译,上海世纪出版集团,2017年7月第1版
撰文/邹好南
编辑/王铭博
校对/卢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