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案:中国史乘之富瞻,世无其匹。近代以来,疑古思潮盛行,对于中国史料的审慎批判态度开始占据了上风。这种疑古的态度具有相当的科学性和批判性,对纠偏崇古非今和惟古为上的保守学风大有裨益,但如过于极端则走向了历史虚无主义。章太炎此文即是对从日本刮来的怀疑中国经史实录客观性和实在性的批判,提醒众人不要跟随日本学界的潮流,章太炎认为他们只是因文化上的自惭形秽而生发嫉妒之心而肆意质疑中国古史。文章理性博学而富洞见,条分缕析地指出经史实录不可能为伪造的原因。章太炎举例说天官、地理根本无法伪造,比如有说《尧典》《禹贡》为孔子或伏生所伪造,可是《禹贡》所载的地方有些在孔子时代已经被夷狄所侵占,孔子根本无法知道这些地方也无法亲自去了解,怎么可能伪造?再比如,日本人认为大禹治水是伪史,因为不可能一个人能治理那么滔天的洪水,章太炎指出,记录某项大功绩,都只是记录其*,不可能所有参加者的名字都会记录进去。文章还对重考古发现轻史乘记载的现象,半带讥刺地指出,这么一来,因为秦半两钱和诏版存在,秦的度量衡存在,所以可以证明秦始皇确实存在过;但是汉高祖就肯定不能证明其存在过了,因为高祖时的铜器、货币都没有了,没有证据了。令人莞尔。
经史传世,江河不废。历代材智之士,籀读有得,施之于用而见功效者,不胜偻指,然以考信自矜则寡。盖经除今文、史除杂史而外,率皆实录。实录者,当时之记载也。其所根据,一为官吏之奏报,二为史臣所目击,三为万民所共闻,事之最可信者也。其有传闻异辞而记载歧异,经后人之考定者(如司马温公《通鉴考异》之类),取舍有准,情伪自明,歧异之说,遂成定案,斯亦实录之次也。至若帝王初兴之瑞象,语涉怪诞,于理必无,且非史臣所目击,万民所共闻,奏报之所有,自然乖于实录。其或当时史臣,阙于记载,后人据私家著录,掇拾成书,如史公作《史记》时,六国史记俱尽,苏秦、张仪、鲁仲连之语,皆据其自著之书,语虽非伪,然诸人自言其效,未免夸大,非事实所真有。以无国史,不得不据此乖于实录之言耳。后此宋祁《唐书》,好采小说,时吴缜已纠其缪矣。舍此以外,虽有曲笔,十约八九可信,斯实录之所以可贵也。经史所载,除今文、杂史而外,大氐实录,后人无容置喙。王充之徒,于古籍加以驳正,非驳辨经史正文,乃是正汉初诸儒说经之失当,与夫讥弹当时诸子所载之不合情理耳,非今人所谓怀疑也。刘知几抱孤愤而作《史通》,据《竹书纪年》以疑《尚书》,不知《竹书》非当时之实录,乃魏安釐王时追记商周之事。事隔千年,如何可信?据之立论,真所谓以不狂为狂矣。前人疑古,唯韩非为有特见。然法家之言,过于执滞,未为通方之论。《难》篇论舜耕历山,期年而畎亩正;渔于河滨,而渔者让坻;陶于东夷,而器不苦窳,终以“当时尧安在”五字难之,谓圣人明察在上位,将使天下无奸,令耕渔不争,陶器不窳,舜又何德而化?舜之救败也,则是尧有失也。贤舜则去尧之明察,圣尧则去舜之德化,不可两得也。又《五蠹》篇言尧舜禅位,实无足称。其说曰:“尧之王天下也,茅茨不翦,采椽不斫,粝粢之食,藜藿之羹,冬日麂裘,夏日葛衣,监门之养,不亏于此矣。以是言之,古之让天子者,是去监门之养,而离臣虏之劳也,不足多也。”余谓韩非之言,乍闻似觉有理,细察乃知可笑。何者?尧之在位,不过使人民安乐而已,非能化全国之人,俱进于德让也。如果能之,何以不能化亲近之四凶哉?韩非疑尧与舜不能两得,乃过言矣。
又帝王之尊,无论其自苦何若,要必拥生*予夺之大权。昔人谓:“夸者死权,众庶凭生。”盖平民唯计衣食,夸者乃不肯释权也。刘裕一生俭素,土制屏风,葛作灯笼,生活与尧相似,然未闻辞去帝位。梁武帝五十而断房室,豆羹粝饭,日只一餐,无鲜腴之享。侯景来逼,尚不肯去其帝位。何者?生*予夺之权在,不肯舍也。韩非之疑,以田舍翁之心,度豪杰士之腹,未为得矣。即如汉以后开国之君,无不从百战中来,躬擐甲胄,亲历艰苦,其能安富尊荣,享帝王之乐者,实无多日,试问战争时所著之甲,能过尧之麂袭葛衣乎?所食之食,能过尧之粝食藜羹乎?所居之营,能过尧之茅茨采椽乎?未闻以衣食居处之不适,而决然舍去其权位也。故韩非之说,乍闻似觉有理,细察乃知可笑。向来疑古者,多此类矣。
韩非疑古,虽未合理,尚不失为独抒己见,异于掩卷妄谈之士。今有人不加思索,随他人之妄见,推波助澜,沿流而不知返者,其愚更可哂也。日本开化在隋唐间,至今目睹邻近之国,开化甚早,未免自惭形秽,于是不惜造作谰言,谓尧、舜、禹为中国人伪造。非但如此而已,即秦皇、汉武之丰功伟烈,《史》、《汉》所载彰明较著者,亦不愿称说。其所常言,多举唐太宗以后事。此其忌刻之心,不言可知,而国人信之,真可哂矣。
日本人疑禹治水为无其事,彼谓九州洪水,何能以一身治之?以此为口柄,真浅薄幼稚,不值一噱。夫禹之治水,合天下之力而己督率之耳。名山三百,支川三千,岂尽一己手足之力,孜孜而治之哉!自来纪载功绩,但举首领,不及其余。东汉治河,河堤使者王景独尸其功,明则河道总督潘季驯,清则河道总督靳辅,皆以治河著称。此岂三人一手一足之力哉?亦集众人之功而总其成耳。非唯治河为然,其他各事,殆无不然。即以战功言之,策动独在大将,其实斩将搴旗,皆属士卒之事。岂真为首之大将,徒手搏击而取胜哉?日人不思此理,悍然断禹为伪造,其亦不明世务,而难免于大方之笑矣。因其疑禹,遂及尧、舜,吾国妄人,不加深思,震于异说,贸然从之。呜呼!国家未亡,而历史先亡,可哀也已。要知凡后人伪造之书,只能伪造虚文,不能伪造实事。
关于天官、地理,更难伪造。夫伪造《尧典》、《禹贡》者,果何人哉?远则孔子,近则伏生,舍此无可言者矣。然《禹贡》所载山川,有孔子前早已失去者。盖东周时四夷交侵,边地之沦于夷狄者多矣,如梁州蔡蒙旅平,孔颖达《正义》引《地理志》云:“蒙山在蜀郡青衣县。”应劭云:“顺帝改名汉嘉县。”按即今四川之雅州,孔子时蜀西尚未交通,但知蜀东有巴国而已,决不知有所谓蒙山者,何从伪造蔡蒙旅平之言哉?又兖州,九河既道,九河故渠,在孔子时已绝,郑康成谓为齐桓公所塞。孔子又何从而知之?如云非出孔子之手,而为伏生所造。伏生时蒙山虽在境内,九河亦淤废久矣。且雍州原隰底绩,至于猪野,又导弱水,至于合黎,余波入于流沙。猪野在汉属张掖,合黎在汉属酒泉,均在今甘肃西部,汉时所称河西四郡者,其地在七国时已沦于匈奴,至休屠王降汉,方入中国版图,伏生时绝不知有此地。何以猪野、合黎、言之凿凿?岂孔子、伏生真如《新旧约》所云全知全能之上帝,能后知未来,前知往古者乎?此以地理言也。
又就天象考之,古人以昏中之星验天,而《尧典》所言中星,与后世所见不同。《尧典》言:“春分日中星鸟,夏至日永星火,秋分宵中星虚,冬至日短星昴。”鸟者,朱鸟之中星也。火者,苍龙之中星也。虚者,玄武之中星也。昴者,白虎之中星也。此与孔子、伏生时所见,截然不同。孔子去尧约一千八百余年,伏生去尧约二千一百余年,而吕氏作《月令》时,上去孔子二百年,下去伏生百年,时皆未久,然其所云“仲春之月则昏弧中,仲夏之月则昏亢中,仲秋之月则昏牵牛中,仲冬之月则昏东壁中”,与《尧典》所云相差三十余度,如孔子、伏生伪造《尧典》,亦应据其所见,如《吕氏》所录者,以概往古,何以有如此歧异?要知相差三十余度者,后人谓之岁差。今之言天文者,无人不知此理,而古人未之知也。何承天、祖冲之始知恒星伏现,年各不同,而相差甚微,积久遂致相远(语详《宋书·历志》)。何、祖去尧约二千七百余年,观察分明,于是上推《月令》,核之《尧典》,遂明岁差之故。孔子、伏生,不知岁差,乌能伪造《尧典》之中星耶?《尧典》、《禹贡》既不能证其伪造,则尧、禹之不得怀疑,无待繁言而解矣。
日人不愿居中国人后,不信尧、禹,尚无足怪。独怪神明之后,史籍昭彰,反弃置不信,自甘与开化落后之异族同侪,迷其本来,数典忘祖,信可哀已。昔戴东原少时读《尧典》,至“乃命羲和”一节,即研习天文,二三年乃通其说。读《禹贡》,研习地理,又二三年乃明其义。今《尚书释天》、《禹贡锥指》等书,所在而有,不必如戴东原之勤苦,方能通晓,乃国人不肯披阅,信谬作真,随日人之后,妄谈尧、禹之伪,不亦大可哀乎?此种疑古,余以为极不学可笑者,深望国人能矫正之也。
史有事实离奇,难于确然置信者,其故盖由于实有其事,而描写过甚。此类之事,如与大体无关,则存而不论可也。《史记·留侯传》记高祖一见四皓,即懑然心服,废立之举,竟不果行。司马温公《通鉴》疑而不载,以为高祖暴亢,未必为畏惮四皓而止。又隐士之事,史乘亦多离奇。如《后汉书·严光传》光以足加帝腹上,明日,太史奏客星犯帝坐甚急。《通鉴》载之甚略。余谓高祖虽暴亢,顾生于七国,礼贤下士之风,知之有素,四皓高尚其事,今乃降心于惠帝,疑惠帝真是可辅之主,今即废立,未必不贻后患,以故遂止,是亦情理之可通者。子陵之事,出于偶然,足加帝腹,恰值天文之变,史臣认为有关,遂致牵附,亦不能指为必无。以故史中诸事在疑信之间者,皆应存而不论,不应悍然生疑,以上斥疑古之非。
复次,今人以为史迹渺茫,求之于史,不如求之于器。器物有,即可证其必有,无则无从证其有无。余谓,此拾欧洲考古学者之唾余也。凡荒僻小国,素无史乘,欧洲人欲求之,不得不乞灵于古器。如史乘明白者,何必寻此迂道哉?即如西域三十六国,向无史乘,倘今人得其器物,则可资以为证耳。其次,已有史乘,而记载偶疏,有器物在,亦可补其未备。如列传中世系、籍贯、历官之类,史或疏略,碑版在,即可藉以补苴。然此究系小节,无关国家大体。且史乘所载,不下万余人,岂能人人尽为之考?研求历史,须论大体,岂暇逐琐屑之末务?况器物不能离史而自明。如器有秦、汉二字,知秦、汉二字之意义者,独非史乘所诏示耶?如无史乘,亦无从知秦、汉二字为何语也。即如陕西出土之秦、汉瓦当,知陕西为秦、汉建都之地,乃史乘之力。据史乘,然后知瓦当为秦、汉之物,否则又何从知之?且离去史乘,每朝之历年即不可知,徒信器物,仅如断烂朝报,何从贯穿?以故,以史乘证器物则可,以器物疑史乘则不可。以器物作读史之辅佐品则可,以器物作订史之主要物则不可。如据之而疑信史,乃最愚之事也。
不但此也,器物之最要者,为钟鼎、货币、碑版,然钟鼎伪造者多,货币亦有私铸、伪造二者,碑版虽少,今亦有伪作者矣。《韩非子·说林》齐伐鲁,求谗鼎,鲁以其赝往。是古代已有伪造之钟鼎也。又《礼记·祭统》卫孔悝之鼎铭曰:“六月丁亥,公假于太庙。”据《左氏》哀十六年传,六月,卫侯饮孔悝酒于平阳,醉而逐之,夜半而遣之。
孔氏《正义》谓即此六月中,先命之,后即逐之,此语最为无赖。夫铸鼎刻铭,事非易易,何能以旬日遽成?以《左传》所载为信,则孔悝之鼎赝而已矣。今人如欲以古器订古史,第一须有精到之眼光,能鉴别真伪,不爽毫厘,方足以语此。无如历代讲钟鼎者,以伪作真者多,甲以为真,乙以为伪。乙以为真,丙以为伪。彼此互相讥弹,卒无休止。
钟鼎自不能言,而真伪又无定法可求,何能得其确证哉?且钟鼎及六朝前碑版所载,多不甚著名之人,稍有名者,即无物可证。夫论史须明大体,不应琐屑以求,如云今人有四万万之多,我能知两万万人之姓名,事固非易,要亦何用?今以古器证史,则可知其人之必有者,盖无几矣。如秦半两钱在,秦诏版在,秦权、秦量在,可证始皇之必有其人矣。然汉高祖即不能证其必有,何也?铜器、货币均无有也,无从证也。王莽二十品钱(六泉十布错刀契刀货泉货布)均在,所谓新量(真假姑不论)者亦在,王莽可证其必有矣。然光武则不能证其必有。何也?铜器、货币均无有也,无从证也。史思明顺天钱、得壹钱均在,今北京法源寺,有悯忠寺宝塔颂,镌御史大夫史思明之名,是史思明可证其必有矣。然安禄山则不能证其必有,何也?货币、碑版,均无有也,无从证也。以故,以器物证史,可得者少,不可得者多,如断线之珠,无从贯穿。试问始皇有,高祖未必有;王莽有,光武未必有;史思明有,安禄山未必有,尚成其为历史耶?
以钱币论,唐以后铸钱,皆用年号。然宋仁宗改元九次,皇祐、康定之钱,传世无几,宝元以一钱须叠两宝(宝元,通宝也),未铸,铸皇宋通宝,如以无宝元钱故,即谓宝元之年号乃伪造,可乎?又明洪武时铸洪武钱,其后历朝沿用,嘉靖时补铸历朝之钱,然以永乐革除建文年号,故建文钱独不补铸,如以无建文钱故,谓建文一代之事,悉系虚造,可乎?果如今世考古之说,钱之为用,非徒可以博当时之利,且可以传万世之名,则钱之为神亦信矣。惜乎晋人作《钱神论》者,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也。
以碑版论,昔隋文帝子秦王俊死,王府僚佐请为立碑。文帝曰:“欲求名,一卷史传足矣,何用碑为?”此语当时谓为通人之论,如依今人之目光言之,则此语真不达之至矣。何者?碑可恃,史不可恃也。然则碑版非徒可以谀墓,几可生死人而肉白骨矣。
且也,钱币造自政府,铜器铸由贵族,碑版之立,于汉亦须功曹、孝廉以上,而在齐民者绝少,使今有古代齐民之石臼在,亦无从知其属于何人,如此而谓周、秦、汉三代,除政府、贵族、功曹、孝廉而外,齐民无几也,非笑柄而何?
钟鼎、货币、碑版三事之外,有无文字而从古相传为某人之物者,世亦不乏。如晋之武库藏孔子履、高祖斩蛇剑、王莽头三物。孔子履,其上并无孔子字样。高祖剑,未知有铭与否?王莽头,当然头上不致刻字。此三物者,武库失火,同时被焚,以其失传。谓孔子、高祖、王莽均属渺茫,可乎?设或不焚,王莽之头亦无从知其确为王莽之头也。履也、剑也,亦无从知其属于谁何也。何也?剑与履不能自言也。
又有文字本不可知,而后人坚言其为某某字者。如《西京杂记》载夏侯婴求葬地,下有石椁,铭曰:“佳城郁郁,三千年见白日,吁嗟滕公居此室。”《啸堂集古录》载之,字作墨团,汗漫如朵朵菊花,当时人妄言此为某字,彼为某字,夫铭之真伪不可知,即以为真,又何从知其甲为某字,乙为某字哉?今人信龟甲者,又其类也。
由此言之,求之于钟鼎、货币、碑版,而钟鼎、货币、碑版,本身已有不可信者。况即使可信,亦非人人俱有。在古器者皆不甚著名之士,则齐民又大率无有。有文字者如此,无文字者,更无从证明。如此,欲以器物订史,亦多见其愚而已矣。
夫欧人见亡国无史,不得已而求之器物,固不足怪。吾华明明有史,且记述详备,反言史不足信,须恃器物作证,以为书篇易伪,器物难伪。曾亦思“书者,契也”,前人契券,流传至后,后人阅之,即可知当时卖买之情状,虽间有伪造,考史如官府验契,亦可以检察真伪。如不信史而信器,譬如讼庭验契时,法官两造,并不怀疑,忽有一人出而大方言曰:“契不足恃,要以当时交易之钱作证。”此非至愚而何?妄人之论,本不足辨,无如其说遍于国中,深恐淆惑听闻,抹*历史,故不惮辞费而辟之,使人不为所愚,以上斥恃器证史之谬。
《章太炎国学讲演录》,中华书局,20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