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母亲节。本不作要写什么的,因为写什么都是空洞的,更添了我的愧。在读了梁晓声《我的母亲》后有所触动,还是来写一写我的母亲吧,此情聊胜于无。
我的母亲1945年生辰,今年78周岁了,是一位高龄老人了。我有两年余没有回家见到她了。我知道,我是一个不孝的儿子。
不知道别人怎样,想起来,我与母亲相处的时间比父亲多,在长大的年月里,总是离不开母亲。
有几件事,印象最深,常让我想起。
那时我在读初中,有气力帮家里做点事了。常常是,放学回来,家屋静静的,没有人在家。我便去找妈妈。我知道,妈妈一定在菜地,不是除草浇水施肥,就是点种或是为藤菜插枝。妈妈的菜园,永远是生机盎然。妈妈的菜种得好,炒菜也很好吃,人间无二。
暮色降临,我到了地头,叫着妈妈,妈妈应声回过头来。块地差不多收拾好了,我帮担着粪桶,妈妈抱着草或菜,一起回家,这是常有的平常的一幕。后来,妈妈独自挑一担粪水吃力,我可以帮妈妈一起抬。一开始,我抬前头,后来,我抬后头。因为我一天天长高了。抬在后头,可以尽量饶一点杠子,把重量向后移,让妈妈的肩上能轻一点。去菜园都是小径,又是上坡,我在后头紧支着桶把,小心的吃力地上得坡来。妈妈个不高,在通过抬粪的感受中,可以想到妈妈一个人挑一担水粪爬上坡的吃力辛苦。有时,妈妈在山上砍柴,我去接她,半途帮着背回来。有时也一起上山去砍。沟坡林丛,妈妈看着我机灵跳跃,总笑着说,三个黄花女不敌一个瘌痢儿呀,说这话时充满着自豪和幸福。至如今,我对菜园,对山林的亲切感,与过去的这些岁月是分不开的。
后来上高中,不记得是高一还是高二。那天是周末,我照例从学校回家。背着书包,拎着装有食堂的大馒头的大瓷缸往回走。在刚过县城,进入乡村的一条土路上,迎面碰到了妈妈和大妹。只见妈妈头上缠着一条毛巾,精神无力,大妹在身边相扶着。我知道,妈妈头痛的老毛病又犯了,大妹这是带她去看医生。那时大妹才十五六岁,还是个大孩子。大妹歇书早,上完小学就没再读了,因而接触家庭生活比我要早得多。妈妈见了我,说,你回去吧,我没事。那时,我竟听话的,真的一个人先回去了。我回过头,看着大妹相扶着妈妈朝县城街上走,妈妈那弱小的身形,叫我心里一颤。但我并没有做出什么举动,仍继续回了家去。二十余年了,我不知道这一幕为什么记得这样清楚。我想,那是我第一次真正体会到父母的辛苦,开始懂得了生活的不易。
是毕业后的某一年。年末,腊月,就要过年了。这天,我和妈妈一起上街,预备买点年货。县城十字街,每到年底十分热闹,沿街摆满了摊贩,一家挨连着一家,人来人往,吃的用的玩的各种各样,应有尽有。
我们来到一个卖红薯粉丝的小摊前,妈妈要买些红薯粉丝。这是年年过年必买的,是一道招待来客的家常主菜。红薯粉丝一小捆一小捆,九捆一扎,金黄透亮。妈妈一面看着粉丝的质量,一面问价钱,还价。当我们买了一些称好称算付钱的时候,有一个零头——几分钱。小本生意人,自然是不让的。可妈妈不肯付这几分钱的零头,要人家抹去。双方一时有点僵持。我自是不在乎,照算好的付账,也不顾妈妈的阻拦。妈妈见状,要伸手再去拿人家的一点碎粉丝。就在那当儿,我总是忘不了妈妈望我的眼神。
妈妈的眼睛竟也老了,像风雨中的烛火。眼角微红,带着一点点像没擦干净的分泌物。我分明看见,为了那几分零头,妈妈的眼睛潮湿了,有泪水要流出来。我感到妈妈的无奈,哀伤。在她,理解我在外打工挣钱不易,是为我节省。同时,妈妈也因为自己搞不到钱来帮我,心里内疚。随着妈妈年纪大了,搞钱的困难,对钱的在乎,这让我心里十分难过。我觉得妈妈好像在向我哀求,哀求什么呢?那弱小,卑微,叫我无地自容。因为我无能,不强大,不能够给妈妈安全感,是我,才让妈妈这样。在她的人高马大的儿子面前,和一个陌生小贩争几分的零头。多年过去,妈妈一定忘记了。但我忘不了。忘不了她挡我付钱时望着我的这一眼神。至今叫我想起来,心里还哆嗦,愧疚不安。
我没有读书后,总得找点事做。见街上有人卖盒饭,生意还不错。我便置办了车辆器具来卖盒饭。大概是晚于别人,又因自己木讷,抢不到市场而告终。我只好把器具变卖,连那辆三轮车。
在这之前,我用三轮车帮妈妈去卖废品,是妈妈平时捡带回来的一点零碎。我们到了县城电影院边上的一处废品站。那时电影院早不放电影了,也成了废品。原售票窗口改成“彩票”售卖点,正在售卖即刮。地上散弃了许多丢弃的票纸。
妈妈见了,不顾别人的眼光,弯下腰去,一张一张的拾捡起来。我那时早知道妈妈的辛劳。捡废品好似是脸上无光的事儿,但是,想起我高中三年,每个礼拜回家来,都会要点零花钱,都是妈妈给的。三块,五块,七块,从没有超过十块,我还想得起那些花花绿绿的票子颜色形状,有的很新,有的沾了汗泥渍迹,捏在手里,发出脆亮的声音。这些钱都是妈妈上街捡废品换来的。想到妈妈一整天在街上东跑西顾,顶着太阳晒,饿了就买一个米粑一根油条或一块烧饼充饥,省下几块钱,为的是我,是我们这个家。我就不觉得捡废品有什么丢人,乃而是庄重而伟大。于是,我毫不犹豫地,也弯下腰去,跟着妈妈一起捡拾。实话说,我们捡了一大捧的纸片,也卖不了几个钱。但我们很满足,开心,好歹是收获。妈妈看着我,没说什么,笑了。
附几位作家写的与他们母亲的故事。
梁晓声《我的母亲》
有一次火车站派出所一位年轻的警察,没收了我全部的小人书,说我影响了站内秩序。我一回到家就嚎啕大哭。我用头撞墙。我的小人书是我巨大的财富。我绝望得不想活,想死。我那种可怜的样子,使母亲为之动容。于是她带我去讨还我的小人书。
那是我第一次到母亲为我们挣钱的那个地方。我穿过一排排缝纫机,走到那个角落,看见一个极其瘦弱的毛茸茸的褐色的脊背弯曲着,头凑近在缝纫机板上。周围几只灯泡的热量烤着我的。
“妈……”“……”“妈……”背直起来了,我的母亲。转过身来了,我的母亲。肮脏的毛茸茸的褐色的口罩上方,我熟悉的一双疲惫的眼睛吃惊地望着我,我的母亲的眼睛……
母亲大声问:“你来干什么?”
“我……”
“有事快说,别耽误妈干活!”
“我……要钱……”我本已不想说出“要钱”两字,可是竟说出来了!
“要钱干什么?”
“买书……”
“多少钱?”
“一元五角就行……”母亲掏衣兜,掏出一卷毛票,用指尖龟裂的手指点着。旁边一个女人停止踏缝纫机,向母亲探过身,喊:“大姐,别给!没你这么当妈的!供他们吃,供他们穿,供他们上学,还供他们看闲书哇……”又对我喊:“你看*这是在怎么挣钱?你忍心朝*要钱买书哇?”
母亲却已将钱塞在我手心里了,大声回答那个女人:“谁叫我们是当妈的啊!我挺高兴他爱看书的!”母亲说完,立刻又坐了下去,立刻又弯曲了背,立刻又将头俯在缝纫机板上了,立刻又陷人了手脚并用的机械忙碌状态……
那一天我第一次发现,我的母亲原来是那么瘦小,竟快是一个老女人了!那时刻我努力想回忆起一个年轻的母亲的形象,然而竟回忆不起母亲她何时年轻过。那一天我第一次觉得我长大了,应该是一个大人了。并因自己十五岁了才意识到自己应该是一个大人了而感到羞愧难当,无地自容。
我鼻子一酸,攥着钱跑了出去……那天我用那一元五毛钱给母亲买了一听水果罐头。
“你这孩子,谁叫你给我买水果罐头的?不是你说买书,妈才舍得给你钱的吗?”那一天母亲数落了我一顿。数落完了我,又给我凑足了够买《青年近卫军》的钱。
胡适《我的母亲》
我母亲管束我最严,她是慈母兼任严父。但她从来不在别人面前骂我一句,打我一下。我做错了事,她只对我一望,我看见了她的严厉眼光,就吓住了。犯的事小,她等到第二天早晨我眼醒时才教训我。犯的事大,她等到晚上人静时,关了房门,先责备我,然后行罚,或跪罚,或拧我的肉。无论怎样重罚,总不许我哭出声音来。她教训儿子不是借此出气叫别人听的。
我母亲23岁做了寡妇,又是当家的后母。
世间最可厌恶的事莫如一张生气的脸;世间最下流的事莫如把生气的脸摆给旁人看。这比打骂还难受。
我在我母亲的教训之下住了九年,受了她的极大深刻的影响。我14岁(其实只有12岁零两三个月)就离开她了,在这广漠的人海里独自混了20多年,没有一个人管束过我。如果我学得了一丝一毫的好脾气,如果我学得了一点点待人接物的和气,如果我能宽恕人,体谅人,——我都得感谢我的慈母。
郁达夫《书塾与学堂——自传之三》
是第二年春天开学的时候了,我们的那位寡母,辛辛苦苦,调集了几块大洋的学费书籍费缴进学堂去后,我向她又提出了一个无理的要求,硬要她去为我买一双皮鞋来穿。在当时的我的无邪的眼里,觉得在制服下穿上一双皮鞋,挺胸伸脚,得得得得地在石板路上走去,就是世界上最光荣的事情;跳过了一班,升进了一级的我,非要如此打扮,才能够压服许多比我大一半年龄的同学的心。为凑集学费之类,已经罗掘得精光的我那位母亲,自然是再也没有两块大洋的余钱替我去买皮鞋了,不得已就只好老了面皮,带着了我,上大街上的洋广货店里去赊去;当时的皮鞋,是由上海运来,在洋广货店里寄售的。
一家,两家,三家,我跟了母亲,从下街走起,一直走到了上街尽处的那一家隆兴字号。店里的人,看我们进去,先都非常客气,摸摸我的头,一双一双的皮鞋拿出来替我试脚;但一听到了要赊欠的时候,却同样地都白了眼,作一脸苦笑,说要去问账房先生的。而各个账房先生,又都一样地板起了脸,放大了喉咙,说是赊欠不来。到了最后那一家隆兴里,惨遭拒绝赊欠的一瞬间,母亲非但涨红了脸,我看见她的眼睛,也有点红起来了。不得已只好默默地旋转了身,走出了店;我也并无言语,跟在她的后面走回家来。到了家里,她先掀着鼻涕,上楼去了半天;后来终于带了一大包衣服,走下楼来了,我晓得她是将从后门走出,上当铺去以衣服抵押现钱的;这时候,我心酸极了,哭着喊着,赶上了后门边把她拖住,就绝命的叫说:
“娘,娘!您别去罢!我不要了,我不要皮鞋穿了!那些店家!那些可恶的店家!”
我拖住了她跪向了地下,她也呜呜地放声哭了起来。两人的对泣,惊动了四邻,大家都以为是我得罪了母亲,走拢来相劝。我愈听愈觉得悲哀,母亲也愈哭愈是厉害,结果还是我重赔了不是,由间壁的大伯伯带走,走上了他们的家里。
自从这一次的风波以后,我非但皮鞋不着,就是衣服用具,都不想用新的了。拼命的读书,拼命的和同学中的贫苦者相往来,对有钱的人,经商的人仇视等,也是从这时候而起的。当时虽还只有十一二岁的我,经了这一番波折,居然有起老成人的样子来了,直到现在,觉得这一种怪癖的性格,还是改不转来。
汪曾祺《我的母亲》
我父亲结过三次婚。我的生母姓杨。我不知道她的学名。
一个人怎么会连自己母亲的名字都不知道呢?因为我母亲活着的时候我太小了。
我三岁的时候,母亲就故去了。我对她一点印象都没有。她得的是肺病,病后即移住在一个叫"小房"的房间里,她也不让人把我抱去看她。
我只能从母亲的画像看看她。据我的大姑妈说,这张像画得很像。画像上的母亲很瘦,眉尖微蹙。样子和我的姐姐很相似。我母亲是读过书的。母亲字写得很清秀。
我母亲死后,她养病的那间"小房"锁了起来,里面堆放着她生前用的东西,全部嫁妆--"摞橱"、皮箱和铜火盆,朱漆的火盆架子......我的继母有时开锁进去,取一两样东西,我跟着进去看过。"小房"外面有一个小天井。靠南有一个秋叶形的小 臀花台。花台上开了一些秋海棠。这些海棠自开自落,没人管它。 "'花很伶仃,但是颜色很红。
我的第一个继母娘家姓张。她们家原来在张家庄住,是个乡下财主。后来在城里盖了房子,才搬进城来。
后娘不好当。我的继母进门就遇到一个局面,"前房"(我的生母)留下三个孩子:我姐姐,我,还有一个妹妹。这对于"后娘"当然会是沉重的负担。上有婆婆,中有大姑子,小姑子,还有一些亲戚邻居,她们都拿眼睛看着,拿耳朵听着。
也许我和娘(我们都叫继母为娘)有缘,娘很喜欢我。
她每次回娘家,都是吃了晚饭才回来。张家总是叫了两辆黄包车,姐姐和妹妹坐一辆,娘搂着我坐一辆。
小学一年级时,冬天,有一天放学回家,我大便急了,憋不住,拉在裤子里了(我记得我拉的屎是热腾腾的)。我兜着一裤兜屎,一扭一扭地回了家。我的继母一闻,二话没说,赶紧烧水,给我洗了屁股。她把我擦干净了,让我围着棉被坐着。接着就给我洗衬裤刷棉裤。她不但没有说我一句,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
她死于肺病。
我的第二个继母姓任。任家是邵伯大地主,庄园有几座大门,庄园外有壕沟吊桥。
我父亲是到邵伯结的婚。那年我已经十七岁,读高二了。父亲写信给我和姐姐,叫我们去参加他的婚礼。任家派一个长工推了一辆独轮车到邵伯码头来接我们。我和姐姐一人坐一边。我第一次坐这种独轮车,觉得很有趣。
我已经很大了,任氏娘对我们很客气,称呼我是"大少爷"。我十九岁离开家乡到昆明读大学。一九八六年回乡,这时娘才改E1叫我"曾祺"--我这时已经六十六岁,也不是什么"少爷"了。我对任氏娘很尊敬。因为她伴随我的父亲度过了漫长的很艰苦的沧桑岁月。
她今年八十六岁。
林清玄《飞入芒花》
母亲蹲在厨房的大灶旁边,手里拿着柴刀,用力劈砍香蕉树多汁的草茎,然后把剁碎的小茎丢到灶中大锅,与馊水同熬,准备去喂猪。
我从大厅迈过后院,跑进厨房时正看到母亲额上的汗水反射着门口射时的微光,非常明亮。
"妈,给我两角。"我靠在厨房的木板门上说。
"走!走!走!没看到没闲吗?"母亲头也没抬,继续做她的活儿。 "我只要现两角钱。"我细声但坚定地说。
"要做什么?"母亲被我这异乎寻常的口气触动,终于看了我一眼。 "我要去买金啖。"金啖是三十年前乡下孩子唯一能吃到的糖,浑圆的,坚硬糖球上粘了一些糖粒。一角钱两颗糖。
"没有钱给你买金啖。"母亲用力地把柴刀剁下去。
"别人都有?为什么我们没有?"我怨愤地说。
"别人是别人,我们是我们,没有就是没有!”母亲显然动了肝火,用力地剁香蕉坑,柴刀砍在砧板上咚咚作响。
我那一天是吃了秤锤铁了心,冲口而出:“不管,我一定要!”说着就用力踢厨房的门板。
母亲用尽力气,柴刀咔的一声站立在砧板上,顺手抄起一根生为竹管,气极败坏地一言不发,劈头劈脑就打了下来。
我一转身,飞也似的奔了出去。平常,我们一旦忤逆了母亲,只要一溜烟跑掉,她就不再追究。
那一天,母亲大概是气极了,并没有转头继续工作,反而快速地追了出来。像一阵风,我心里升起一种恐怖的感觉,想到脾气一向很好的母亲,这一次大概是真正生气了,万一被抓到一定会被狠狠打一顿。母亲很少打我们,但只要她动了手,必然会把我们打到讨饶为止。
边跑边想,我立即选择了那条火车路的小径,那是家附近比较复杂而难走的小路,整条路都是枕木,通常母亲追我们的时候,我们就选这条路跑,母亲往往不会继续追来,而她也很少把气生到晚上。
那一天真是反常极了,母亲提着竹管,快步地跨过铁轨的枕木追过来,好像不追到我不肯罢休。
"唉哟!"我跑过铁桥时,突然听到母亲惨叫一声,一回头,正好看到母亲扑跌在铁轨上面,砰的一声,显然跌得不轻。
我的第一个反应,一定很痛!因为铁轨上铺的,都是不规则的石子,我们这些小骨头跌倒都痛得半死,何况是母亲?
我停下来,转身看母亲,她一时爬不起来,用力搓着膝盖,我看到鲜血从她的膝上汩汩流出,鲜红色的,非常鲜明。母亲咬着牙看我。
我不假思索地跑回去,跑到母亲身边,用力扶她站起来,看到她腿上的伤势实在不轻,我跪下去说:"妈,您打我吧!我错了。
母亲把竹管用力地丢在地上,这时,我才看见她的泪从眼中急速的流出,然后她把我拉起来,用力抱着我,我听到火车从很进的地方开过来。
这是我小学二年级时的一幕,每次一想到母亲,那情景就立即回到我的脑海,重新显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