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每年讲《唐宋词之美》这门课时,都会问学生一个问题,李后主的《浪淘沙》“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到底好在哪里?
这个问题对于未经受哲学训练的大学本科生来说,的确很难。答案是:“流水落花春去也”隐喻时间的无穷,“天上人间”指的是空间的无垠,从过去到现在直到永远,他的悲怆都不会消逝,无论在天上还是人间,竟然都没处安放李后主一颗痛苦绝望的内心。他用有涯之生,与无涯之时空作了惊心动魄的对比,故能成千古绝唱。
诗词是时空的艺术,如果能做到时空搭配得宜,比照强烈,一般来说,写出来的诗词就比较有味道了。但要像李后主这首《浪淘沙》那样时空交织,浑灏一片,对初学者来说是一件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初学者可以分别从时间、空间两方面入手,去训练自己的诗性的思维。
诗中的时间,不能孤立地存在。当你在诗中举出一个时间时,一定要想着另外还得安排一个时间与它相对比。在学习创作时,要善于运用时间的对比,以增进诗的韵味。
一种常用的对比是今昔对比。
南北朝时期的文学家庾信,他的《枯树赋》以这样几句话结束:
桓大司马闻而叹曰:“昔年种柳,依依汉南。今看摇落,凄怆江潭。树犹如此,人何以堪。”
作者用了东晋桓温的典故:“桓公北征,经金城,见前为琅邪时种柳,皆已十围,慨然曰:‘木犹如此,人何以堪!’攀枝执条,泫然流泪。”(《世说新语·言语》)
原典通过今昔对比,感慨时光的易逝,原典中的“今”,是公元356年桓温第二次北伐时,原典中的“昔”,是公元335年桓温在琅琊内史任上。
桓温所说的“木犹如此”,只是说树木不知不觉中已长得非常粗大,没有更深的含义,他的“人何以堪”,是加上了自己的想象后的感慨。但在庾信那里,昔年的依依与今时的摇落相对比,就有了更深的意蕴。无情的树木尚且有摇落枯萎之日,更何况有情之人呢?庾信的赋写出了对脆弱的生命的深沉喟叹,因此更加动人。
但我们看原典只因用了今昔对比的手法,虽然是散文,却不乏动人的诗味,可见这一手法是非常利于产生诗味的。
在很多名作中,都有今昔对比的技巧。比如杜甫的《赠卫八处士》: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
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
少壮能几时,鬓发各已苍。
访旧半为鬼,惊呼热中肠。
焉知二十载,重上君子堂。
昔别君未婚,儿女忽成行。
怡然敬父执,问我来何方。
问答乃未已,儿女罗酒浆。
夜雨剪春韭,新炊间黄粱。
主称会面难,一举累十觞。
十觞亦不醉,感子故意长。
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
这是一首古体诗,诗中的平仄不能按近体诗的平仄来衡量。
全诗先以“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总括过去,说在往昔的漫长岁月里,你我难得会面,再写“今夕”重逢。参、商是天上的两个星宿,商又名辰,从我们人眼中看去,它们不会同时出现在天上,故以其比喻亲友隔绝不能相见。
诗人感慨过去的“少壮”,今时的“鬓苍”。过去的老朋友们“半为鬼”,今夕与卫八相逢,各惊尚在,故而“惊呼热中肠”。
“昔别”时卫八尚未成婚,现如今已是儿女成行了。多年好友难得相见,一旦会面,哀乐并来,这样的复杂情绪,就刻画得十分到位了。
诗的最后,更以“明日隔山岳”与今夕“一举累十觞”的快乐相比照,写出了一位饱经世事的中年人对不测的未来的忧惧感。
又如白居易的《琵琶行》中,写琵琶女自述身世,也是用的今昔对比之法:
自言本是京城女。家在虾蟆陵下住。
十三学得琵琶成,名属教坊第一部。
曲罢曾教善才服,妆成每被秋娘妒。
五陵年少争缠头,一曲红绡不知数。
钿头银篦击节碎,血色罗裙翻酒污。
今年欢笑复明年,秋月春风等闲度。
弟走从军阿姨死,暮去朝来颜色故。
门前冷落鞍马稀,老大嫁作商人妇。
商人重利轻别离,前月浮梁买茶去。
去来江口守空船。绕船月明江水寒。
夜深忽梦少年事,梦啼妆泪红阑干。
诗人借琵琶女之口,说出少女之时五陵年少争奉缠头之资,如今则“老大嫁作商人妇”,常常“夜深忽梦少年事”,在今昔对比的中间,还有“今年欢笑复明年”四句,来作时间上的过渡。
[明]仇英《浔阳送别图》(局部),纳尔逊-艾金斯艺术博物馆藏
诗人有感于“同是天涯沦落人”,寄托其迁谪之悲,也是用的今昔对比之法:
我从去年辞帝京。谪居卧病浔阳城。
浔阳地僻无音乐,终岁不闻丝竹声。
住近湓江地低湿,黄芦苦竹绕宅生。
其间旦暮闻何物,杜鹃啼血猿哀鸣。
春江花朝秋月夜,往往取酒还独倾。
岂无山歌与村笛,呕哑嘲哳难为听。
今夜闻君琵琶语,如听仙乐耳暂明。
今昔对比往往是七言绝句和小令词的主体结构。如:
岐王宅里寻常见,崔九堂前几度闻。
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
——杜甫《江南逢李龟年》
家在荒陂长似秋。蓼花芹叶水虫幽。
去年相伴寻山客,明月今宵何处游。
——于鹄《寄周恽》
惆怅沙河十里春。一番花老一番新。
小楼依旧斜阳里,不见楼中垂手人。
——苏轼《戏赠》
少年哀乐过于人。歌泣无端字字真。
既壮周旋杂痴黠,童心来复梦中身。
——龚自珍《己亥杂诗》之一七〇
宿莺啼,乡梦断,春树晓朦胧。残灯和烬闭朱栊。人语隔屏风。 香已寒,灯已绝。忽忆去年离别。石城花雨倚江楼。波上木兰舟。
——冯延巳《喜迁莺》
忆昔午桥桥上饮,坐中多是豪英。长沟流月去无声。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 二十余年如一梦,此身虽在堪惊。闲登小阁看新晴。古今多少事,渔唱起三更。
——陈与义《临江仙》
人生是一段悲欣交集的过程,今昔之比,蕴藏着人生的苦难与成长的记忆,故而易生发出诗性,感染读者。
诗词(以及赋、骈文等美文)中还往往依靠恒久的时间与短暂的时间的对比,来呈现诗性。
屈原《离*》云:“日月忽其不淹兮,春与秋其代序。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日月每天照常升沉,不会有哪怕一刹那的停留,春秋节序万古不易,这是在叙写恒久的宇宙时间;而草木零落,美人迟暮,则是短暂的人类时间,以人类生命的短促与宇宙的永恒作比,自然能引起人们强烈的共鸣。
李白《将进酒》劈头即说:“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黄河之水不息奔流,是亘古不变的时间的体现,而“朝如青丝暮成雪”,则是人类生命脆弱短暂的象征。以是之故,才有“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的生命意识的觉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