迪士尼最新版的《小美人鱼》电影由非裔演员哈雷·贝利(Halle Bailey)饰演女主角。预告片甫一上线,就引发了网上的口水战。一方认为非裔小美人鱼不符合原著,另一方却认为原著本来就是想象中的童话世界,小美人鱼可以是任何种族。
《小美人鱼》海报
倘若非裔的小美人鱼也让你一时感到错愕,那么近些年来英国皇家莎士比亚剧院(以下简称“皇莎”)的现代改编大概会让你更摸不着头脑:《哈姆雷特》为何采用全非裔阵容的演员?《威尼斯商人》中慷慨解囊的安东尼奥对巴萨尼奥似乎怀有超乎友谊的感情?《奥赛罗》怎么会安排非裔演员来出演伊阿古?你或许会疑心,英国最权威的莎剧剧团是否为了实践西方的“政治正确”而不惜违背原文?
皇莎采用全非裔演员阵容的《哈姆雷特》
在下结论之前,有必要指出一些事实。皇莎最新的一系列改编采纳了最前沿的学者研究。种种文本迹象表明,《威尼斯商人》中的安东尼奥很可能是隐藏的同性恋者。美国拉斐特学院教授伊恩·史密斯(Ian Smith)撰文指出,《奥赛罗》里奥赛罗送给苔丝狄蒙娜的手帕应当是黑色的,而非我们原先想当然的白色。这些来自学界的“新发现”都被搬上舞台。当然,《哈姆雷特》中的丹麦王室不可能是非裔,《奥赛罗》里挑拨离间的伊阿古也应当是威尼斯白人。为何皇莎还要这么改呢?
本文以《奥赛罗》为例,谈谈莎剧以及莎剧改编史中隐藏的种族问题。
一、长期遭到粉饰的“种族”议题
《奥赛罗》的讲述者是伊阿古。因为奥赛罗将军提拔了凯西奥而不是自己,伊阿古怀恨在心,开始散布谣言,让奥赛罗以为新婚妻子苔丝狄蒙娜与凯西奥有染。伊阿古不断制造伪证,包括让妻子把苔丝狄蒙娜丢失的手绢转交给凯西奥。终于,奥赛罗经不住这一而再、再而三的构陷,亲手把妻子掐死在床上。
这部悲剧最大的疑团是伊阿古的动机,或借用英国诗人柯勒律治的提法,“毫无动机的恶行”(motiveless villainy)。倘若只是嫉恨受到提携的是凯西奥,那么伊阿古在军队移师塞浦路斯的第一晚就已完成了复仇。他灌醉凯西奥,酒后失态的后者被奥赛罗革职。但为何在此之后,伊阿古还如此执迷不悟地要彻底摧毁奥赛罗呢?
在早前的莎剧研究中,一个不被提起的答案是“种族”。《奥赛罗》的英语原版有个副标题:“威尼斯的摩尔人”(The Moor of Venice)。美国亚利桑那州立大学教授艾安娜·汤普森(Ayanna Thompson)坦言,倘若时光倒流三十年,当时的她告诉她的大学老师,伊阿古对奥赛罗的恨含有种族歧视的成分,老师一定会直摇头,说莎士比亚笔下的“摩尔人”(Moor)指的不是我们今天所说的黑人或非裔。
的确,在中世纪及文艺复兴时期,欧洲人口中的摩尔人一般指穆斯林,尤其指西班牙或北非的阿拉伯人或柏柏尔人。然而,若我们回到莎翁的作品,摩尔人的深色皮肤是十分扎眼的。《威尼斯商人》中,摩洛哥王子长途跋涉来到贝尔蒙特,见到富家千金鲍西娅,王子的开场白竟是:“不要因为我的肤色而嫌弃我。我是骄阳的邻居和族人,是它赠与了我这一身暗色的制服。”《安东尼和克莉奥佩特拉》中,那位埃及艳后被强调有张“褐色的容颜”。《奥赛罗》第一幕,勃拉班修不满女儿苔丝狄蒙娜偷偷嫁给奥赛罗,找威尼斯公爵评理,等公爵听完两位新人的证词,反而规劝勃拉班修:“若美貌之人必有美德,你这位女婿虽然长得黑,但他人美心善。”很显然,摩尔人在莎剧中最重要的指征是肤色,且深色皮肤折射出欧洲白人的偏见和歧视。
说回《奥赛罗》中的伊阿古,他对奥赛罗的憎恨话语也闪现着浓烈的种族仇视的意味。第一幕中,为了煽动勃拉班修阻止女儿与奥赛罗成婚,伊阿古大喊:“你的心碎了,你的灵魂已经丢掉了一半。就在此时此刻,一头老黑羊正在跟您的白羊羔交欢呢!”最后那句台词里的“交欢”一词在英语中的原文是“tupping”。美国西北大学英语系教授杰弗里·马斯顿(Jeffrey Masten)在最新的《牛津莎士比亚文学指南》中撰文谈到,历史上诸多权威的莎士比亚注疏本都对这个词加以粉饰,很多时候,这个词直接被解释为“性交”(copulate with)。但在马斯顿看来,这个词有着公羊式的“撞击”(ram)以及暗示性体位的“覆盖”(top)之意。换而言之,伊阿古把女性物化为性资源,在性体位和权力关系之间构建关联,即,黑人无权占据白人的女性,更无权凌驾(top)于白人之上,这里也暗示了伊阿古对自己在军队层级结构中的身份焦虑,黑人(奥赛罗)无权统治包括他在内的白人大众。第一幕尾声,伊阿古表达仇恨的台词并非“我恨奥赛罗”,而是“我恨这个摩尔人”。
正如历史上莎剧注释本对这些具有种族意味的词加以粉饰一般(克莉奥佩特拉的“褐色”容颜很长时间未曾得到批注),莎剧演出史上对这些少数族裔角色存在着另一种“粉饰”。在文艺复兴时期,只有白人男性可以上台演出,他们戴上假发,扑粉化妆,饰演女性,为了扮演奥赛罗这样的摩尔人角色,白人男性会涂黑脸庞,穿上异域的服装。
几个世纪之后的今天,我们很难想见文艺复兴时期英国舞台上真实的情景,但是在欧美各国,由白人演员饰演少数族裔角色一直到上世纪八十年代都是常态。奥逊·威尔斯(Orson Welles)、劳伦斯·奥利弗(Laurence Olivier)、安东尼·霍普金斯(Anthony Hopkins)这些赫赫有名的老戏骨分别在1951、1966和1981年的电影中出演奥赛罗。他们都把脸涂得黝黑,披上厚厚的皮草,裹着严实的头巾,饰演想象中的摩尔人。事实上,作为华人,我们对欧美戏剧和电影界的这种处理并不陌生,在1970年代之前,虽然有少数亚裔演员在好莱坞电影中亮相,但更多的华人角色由白人担当:傅满洲(Dr. Fu Manchu)这个英美大银幕上凝聚着西方人对“黄祸”恐惧的形象,在很长时间内都由白人演员饰演,他们留起辫子,蓄着夸张的八字胡,模样滑稽、邪恶。在根据赛珍珠小说《龙种》改编的同名电影里,中国农民角色几乎都由白人乔装饰演。身为华人的我回看那些角色,会感到角色宛如僵硬的蜡像,因为白人演的都是想象中的他者,无论他们如何尽力——在充满种族隔离与偏见的时代,他们的想象就是那个时代的副产品。这也是白人出演摩尔人角色的问题所在。
1951年电影《奥赛罗》,奥逊·威尔斯扮演奥赛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