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听雨的石头Stein im Regen
当反抗自身也成为复杂系统的一部分而被消解之时。
——Nobody
一,陈景
在天庭崩坏诸天无序的时代,陈景是个普通门派里的普通弟子,然而山门突逢大难门派被屠,他被师姐救下侥幸逃生,却身中剧毒,因缘巧合之下不得不转修神道,成为一方河神,庇佑乡亲的同时,借助人间的香火治疗伤势,好好修行,从此成为一个普普通通做该做的事的河神。多年之后,师姐想要再建天庭,重立秩序,陈景由于欠师姐的救命之恩被卷入纷争,作为庇佑平民的神的他也深感这天下需要秩序。但功成之时,为了秩序的圆满,师姐却要取走他的一部分,将他强行变成秩序的一份子,他不愿,于是再起纷争。最后胜利的陈景立于云端俯瞰人间,心中却生起了这天地似是虚幻的不真实感,于是化成一只彩蝶,自由地飞出了这方天地。
这是一本多年前的网络小说的大概内容,名字是《黄庭》,作者亲吻指尖。
我为什么要提起这样的网文呢?
如果说人生如拾阶登梯,登到最高层的时候,想要再进一步却无路可走。
有人会说再造一层,有人会说我改去旁边更高的楼自然能去更高处。
陈景这样则是在造楼的时候,"秩序将成未成之时脱出",秩序未成的时候无从脱出,秩序已立则即使造楼者也要被束缚于其中。
陈景是幸运的,他幸运更多是因为他是脚踏实地的,但到底他是幸运的。
因为绝绝大多数人,如果在无秩序的社会中都只能挣扎求生,在有秩序的社会都只能在已成的秩序中一步步挣扎拾阶而上,莫说登顶,或许一步,或许两步,可能就已经耗尽了自身之能,或许也没有,或许还能再上两阶,或许只要还身在此楼中,总有一天有希望去往最高层,甚至有一天能亲手加多一层。
或许去不了高处也没什么所谓。
二, Matthew Scudder
Matthew是一个酒鬼。
他也是个非正式的私家侦探。
他本来是纽约市的一名警察,在一次追捕毒贩的行动中,他抓住两个毒贩立下大功。但追击过程中,他的枪弹击中障碍物反弹途中不幸*死了一个六岁的小女孩。组织没有处分他,但他自己受不了。最终妻子带着儿子离他而去。他独自一人,天天在酒吧喝酒,活着。
还好不时有朋友来找他帮些私人的忙并给适当的报酬。
有一天一个朋友介绍了一个客户,是一位想洗手不干并和平摆脱黑人掮客的妓女金,她有点害怕掮客报复,想找第三方去谈,却不知道掮客住在哪里。他聊了聊决定接受这份活,戒了两天酒并成功找到掮客钱斯,去和这位钱斯聊了聊,钱斯表示没有问题,姑娘们很多,金可以自由离去,只是这份job offer就到此为止了,工作位置就这么多走了就别想回来。他告诉了金,得到了确认搞定的回复,也得到了剩余的报酬。他在酒吧犒赏了自己一杯回了家,然而没过几天,他忽然在报上看到金被*的消息。
钱斯自证清白式地雇佣了Matthew追查*害了金的凶手,Matthew又开始戒酒,却在每个戒酒会上无话可说,费力追查和见证了几例新的死亡之后,最终发现金是由于新男友在走私钻石的生意中卷货而被墨西哥黑帮连带报复,凶手伏法之后,钱斯决定洗手,而Matthew走进新一期的戒酒集会:
"我叫Matthew,我酒精成瘾。"
然后开始哭泣。
这是Lawrence Block的《八百万种死法》。但比起这个故事,我其实更想聊聊Matthew这个人和他的背景故事。
(或许下面有些太过于形而上且无法证实,但我还是想说。而我接下来对任何人的陈述,基本都是 "这个人有(潜在的)这样的倾向",而非"这个人是这样的一个人"。)
Matthew曾经是个警察,他生活着,捍卫着他心目中的秩序。在小女孩事件发生之后,他内心希望得到惩罚,又害怕惩罚,而社会也没有给予他他想要的"适度的"惩罚,他只能自己惩罚自己。即使心中有一部分在不断地告诉他:"这不是你的错。"心中的另一部分还是无法接受,如果不是他的错,更不可能是小女孩的错,难道是警察职业的错?当然也不是。那么又是谁的错呢?仅仅归咎于不幸是省时省力的做法,甚至也是最合理的做法,错误的时间错误的地点错误的人错误的地形加上错误的子弹,重重巧合造成了这一出悲剧。他尽力去往那个方向说服自己,但内心深处还是不可避免地产生了怀疑。在怀疑产生之后,他想要逃离他所身处的秩序,想要反抗,但又认知不清,不知为何反抗从何反抗。他仍然向往维护正义,但他对他也说不清的部分产生了怀疑。
一部分的他想要自我放逐,把自己淹死在酒杯里,另一部分他又拼命挣扎想要振作起来把破碎的自我重新拼凑起来,往任何一个方向滑落,都只需要一个简简单单的借口而已。殊不知,不管是更乐观积极的留警队社会化路线,还是自我放逐式的逃离秩序自我原子化路线,都已经被现代资本主义社会这个庞大的体系内化消解了。Matthew有朝一日将能找到平静,但他注定无法解脱。
在秩序的时代个人的悲离更多只是不幸,但归根到底不全然是偶然的不幸,偶然之中有必然性。
What if we could start all over again?
But we cannot.
三, Sydney Carton
我们要提到的第三个人也是一个酒鬼。只不过他生活在一个社会秩序已成,却由于矛盾激化处于剧烈动荡的时期,他就是Charles Dickens《双城记》里的Sydney Carton。
Sydney Carton是一名年轻有为的律师,但又自甘堕落酗酒颓废,很喜欢Lucie Manette,Lucie喜欢Charles Darnay, Charles Darnay本人是扬弃自己出生的进步者,却因为贵族出身和贵族叔叔的恶行而在法国大革命中被牵连判处死刑。临刑前Sydney Carton偷偷把和自己长得很像的Charles Darnay置换出来,代替他上了绞刑架,Lucie一家最终得以团圆。
Sydney是不满于旧秩序的,他并非贵族,但也并非真正的底层,但却天天饮酒度日,想要把自己埋葬在酒杯里,本就有着一定程度上的反抗和自毁倾向。
但他也是不满足于大革命时期的状况的。Sydney内心深处或许可以算是一个广义的反抗者革命者,但无论是在社会浪潮中高举大旗还是跟着抡起棍棒的革命者却都不是他的伙伴。一方面他由于教育和社会阶层,Sydney本人是具有保守性的,面对真正的革命是不免显得软弱和不彻底。但另一方面,这又是真正的革命吗?真正的革命,理想的革命,只能处在想象之中,而现实中的革命,不是请客吃饭,总是复杂甚至在某些方面丑陋的,人都有私心,在社会利益大规模剧烈重新组合分配的时期,是各方面矛盾更赤裸裸暴露并更赤裸裸解决的时期,在局部和微观甚至更宏观的层面上,现实中的所谓革命在细节都是完全是可能和革命的主题纲领反向的。
于是堕落者理想主义者Sydney继续迷茫着,他在旧秩序和新秩序中都能好好活着,但又都找不到自己的位置,他在两种秩序之下都不满足,都想反抗,却又不知为何反抗,如何反抗,或许什么都不做继续喝酒才更符合他的人设,但如果这种时期都什么都不做继续喝酒,他这个人又在哪里呢?
还好有个温柔可人像一道光一样照亮了他人生的Lucie,她既害死了Sydney也成全了Sydney,既然知道什么都不行,不如为了确定是美好的事物去死,把自己放在祭坛上,知道有人能因为自己活下来,有人有机会能因为自己而幸福,知道自己的一生起码不至于算是白废,对Sydney来说,没有什么比这更大的救赎了。
Sweet intoxication, so sweet.
零,
我一度很喜欢提这一种说法。就算人生本来是虚无的,是不存在的自我在无意义的荒野哭号也没什么所谓,只要想到死亡,在那一刻感受到前所未有的生的渴望,想到生的美好,想要活着,想到仅仅是活着对我们来说是不够的,一切的一切又都会回来。然后只要足够aggressive,把自我重构在足够多的足够复杂的结构上,那么人就不会因为单个要素的变动而崩溃。
我仍然认为这是对的。
但人力有时而穷,"我全都要"虽然原则上是可能的,但也是奢侈。继续形而上说话的话,"我全都要"也是这个消费社会为我们描绘的幻景,无论反抗与否都只落在这个庞大社会的意料之中,它目前自有机制消解,也不care。
同样,形而上的问题不是凭空生出的,一般也来源于现实中的问题,解决不了现实中的问题终归不得解脱的。
到头来,绕了一个圈子再回来,You still gotta choose what you live for.